乔 叶
一
离婚的念头像一只越长越大的鸟。早就展开了两个翅膀,在尤优心里盘旋,可是它飞不出去。尤优开不了这个口。无法开口往往有两种情况:一是没理由。二是理由太多。起初,尤优不清楚自己是哪个,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是二者兼有。而之所以既没有理由又理由太多,是因为她没有大理由,有的都是无数斑驳混杂的小理由。这些小理由虽然琐屑,却很壮实,而且四处蔓延爬动,咬噬得她浑身痛痒,让她越来越不堪忍受。
如虱子。
虱子的萌生是从李确踌入仕途之后。
当年,她和程意决然分手选择李确,与其说是迫于母亲的高压威逼,不如说是对母亲的隐蔽投诚。她的理智在母亲反对程意的同时其实也早已开始悄悄背叛着程意:程意虽然浪漫。但是过日子就不太靠谱了。天天厮缠又怎么样?海誓山盟又怎么样?至情至性至真至纯又怎么样?拥抱着她吼叫着说绝不罢休又怎么样?仅仅是个被聘用的朝不保夕的健身教练而已。殷实的家业和优裕的工作是一幅厚锦,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花。父亲去世之后,备受溺爱的哥哥尤良紧接着倾尽家里的积蓄成了家,她守着寡母过着孤女的日子,越来越看重的,就再也不是锦上的花,而是花下的锦。
相比于程意。李确的优势就是有锦。工作稳妥——云城市人事局公务员,性格稳妥——不苟言笑端庄平和,家世也稳妥——李确父亲生前曾任地方高官。稳妥乘以三,就是一幅三层的厚锦。程意的花她享用够了。现在,她需要的就是这锦。
“优优,这不是最后的晚餐。”吃分手饭时,程意手握筷子,如握一把刀,脸上的神情坚若磐石,“我绝不会放弃。”
“我们有缘无分,”尤优压抑着程意的痴情在她心头泛起的甜蜜虚荣,尽量让自己显得沉静成熟,“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后来,李确从人事局调到政府办秘书科,又从副科长、科长、副主任到镇长、镇党委书记。两年前又回城当上了水利局长。一路走来,步步着锦,直至在云城这个百万人口的县级市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官场新贵。尤优才发现:她的锦已经让她越来越窒息。
李确对她是好的,但那种好是有棱有角有边有沿有分有寸的那种好。他觉得该让她知道的事:人情礼事,眉高眼低,他会不厌其烦地对她谆谆教诲。在这种教诲中,李确对她说的最常用的词就是两个;要和不要。要从猫眼里看清来客,不要随便开门。要仔细甄别一下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不要随便接电话。接了电话之后要过过脑子,不要随便说。如果送东西,除非他事先有叮嘱,否则不要随便接纳。有人朝她打听他,不要说得太多,最好能含糊过去。在任何场合都不要打听闲事,也不要传闲话。他觉得她不该知道的,就会对她严丝合缝闭口不谈,不让任何信息越出嘴唇半步。有时候尤优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回家问他,即使是路人皆知,李确也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是人都知道!”尤优气愤至极。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知道,反正你知道的途径不是从我这里来的。”
尤优静默片刻。
“我们是夫妻么?”
“怎么了?”李确问。
“我们是不是最亲的人?”
“当然。”李确笑。
“那你为什么对我还藏着掖着?”
“就是因为我们是最亲的夫妻,我才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这才是真的对你好。”李确说,“好奇心不要太强。这不是个优点。”
“在你的那些要和不要条约之外,我能做主的事情是什么?”尤优道。
“做好你的工作,当好一个家庭主妇,相夫教子,这就够了。”李确说。
“对你来说是够了,对我来说,还不够。”
“没办法,委屈一下你吧,谁让你是我的老婆呢。所作所为对我前途影响最大的那个人,只有你。”李确安慰地抱着尤优,“我知道你还记恨我停了你的那个舞蹈培训班,等退休了,我们好好办一个。”
“到那时候,恐怕我只能去练太极拳了。”尤优说。
在调进统战部工作之前,从师专艺术系毕业的尤优是云城市第一实验小学的老师,教两个年级的音乐,全校学生的体操,另外还在课外办了一个自己的小小实体——。优优舞蹈培训班”,专门培训小女生们的舞蹈。也就是在办舞蹈班的时候,尤优认识了同一个楼层的健身俱乐部教练程意。音乐和舞蹈都是尤优的特长,相比之下,舞蹈是特长中的特长。师专毕业时,全系汇报演出的舞蹈类节目都是她编排的。培训班一开班就招了四十多个学生,经过尤优的细心调教,孩子们表现都很出色,年终和文化局联办了一场专题汇报演出,震动全城。尤优的事业顿时风风火火,名声大噪。和程意分手跟李确结婚后,李确通过关系将尤优调到了市委统战部,尤优本以为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办舞蹈班,不料却麻烦重重;李确介绍了不少领导的子女、外甥和侄女进来,学费全免不说,还都争强好胜。年终汇报演出,几乎每个领导的关系学员都要求上独舞,群舞里也要求站到最前排的“舞尖”位置。按李确的意思,是泥都上墙,抹匀便罢。可那些孩子的水平高低不齐,尤优实在无法一一照顾到。于是她不管不顾,按自己的意思排了节目。没过几天,李确郑重地和尤优谈心。说:“优优,停了吧。”
“为什么?”
“为了我。”李确说。他说尤优办舞蹈班太累了,他很心疼,这会让他在工作中分心;他说惹人容易为人难,本来是送人情的事反而成了欠人情,不划算;他说领导们的心都很骄傲,哪个他都得罪不起,整天为此提心吊胆,不如不做;他说有领导和他聊天时谈到政府官员家属做生意会影响官员的升迁,他如果还想进步就不能给人留把柄……
“我办班和你进步有什么关系?”尤优诧异极了,“怎么会成为你的把柄?”
“我们不结婚,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一结婚,就什么都有关系了。”李确说,“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不是和我一个人结婚,你是和我的一切结婚。”
“既然这样,我们离婚吧。我不想和你的什么都有关系。”这句话突然从尤优的心头跃出,直奔向她的喉头。就要冲出去的一刹那,她起身跑到卫生间,吐了。
她怀孕了。
往往如此。每当她想要出口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会把这句话给压下去,或者有什么东西会代替这句话顶出来:哥哥尤良的工作,同学想要一个额外的职称名额,朋友想要从银行贷款,同事买房想多压下几个点……都需要关系,都需要李确。李确不是她一个人的,渐渐以他为圆心,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利益集团。无论情愿不情愿,她都被裹挟在了这个利益集团里面。这个集团的很多部分都和她丝丝缕缕粘粘连连,如果没有一把足够锋利的快刀,她就无法下手去斩断这团乱麻。有时候,尤优甚至暗暗期望李确能花心一些,能在外面有一个女人。为此她特意让自己神经过敏了很久。可是,没有。李确身上从来都没有特别的香水味。连一根长点儿的头发丝都没有。李确这个稳妥的人,稳妥得使她找不到任何充足破绽能让她有力量提出离婚——李确除了工作忙之外,对她确实也还不错。再说,还有儿子。
尤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说出口。或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了。
无聊至极的时候,尤优也会想:如果当年选择了吴可非。恐
怕做个官太太也会比较有趣吧?吴可非是她的师专同学,个子高挑,性情机敏,言语诙谐。在学校时追过她。她对他毫无感觉,立马拒绝。毕业后两人都回到了云城,吴可非直接分到了市政府,和李确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现在已经成了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前些时和李确一起被提名成副处级干部后备人选。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谈笑之中处理事情游刃有余,贪污受贿的笑话常挂嘴边,给人的感觉却是清爽无辜。他不像李确那样周昊郑王,如果和他结婚,或许会既不古板又不夸张,既疼她又懂她,既有原则又有情调--…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每当真的碰到吴可非,尤优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作为同一年龄段和同一级别的地方官员,他是李确潜在的政敌,而她是李确的妻子,她对他,一定要撇清,再撇清。警惕,再警惕。
二
又下雪了。尤优坐在80路公共汽车上,拎着大大小小一堆袋子,看起来像个服装批发商。每年年末的这个时候她都要趁个双休日来省城“黄河路服装市场”大逛两天。一般是周五下午到,周日下午返回,住在姨妈家,正好顺便看看姨妈。
“真是搞不懂,怎么说都是一官太太了,出门还坐大公交,还来这种批发市场采购打折货。”表姐笑她,“是装穷还是会过?还是在我们这里也搞形象工程?”
尤优笑笑,不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她在省城打车,花的是自己的钱,那干吗要打?至于打折货,质量花色都不比大商场里的差,价格却要低得多,那她干吗要和自己的钱袋过不去?要她主动去跟李确说报销的票和购物发票,那等于在用刀子割她的嘴。她绝不沾李确这种光。至于官太太这个词么,她从来就都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什么是官太太?她忽然想起自己陪市委陈书记的太太吃的那一顿饭来。那是陈书记刚到任不久,请手下的要员们简餐。因书记携带太太,要员们便也都带了家属。说是简餐,怎么可能会简?自是美酒溢杯,佳肴满目。但气氛是简的——和一把手吃饭,谁都不敢乱说,谁也不敢乱动。除了书记两口子,所有人的手机都自觉调成了振动。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尤优冷眼看去:男人们围着陈书记,女人们围着书记太太。书记如同皇上,书记太太如同皇后。相比之下,女人这一桌要好些。不时有人说些家长里短,胭脂绸缎,还不至于太过冷清。忽然,书记太太伸手去拿水果的时候把手边的果汁碰洒了,坐在她左侧的财政局长太太连忙去扶杯子,坐在她右边的人事局长太太则连忙去擦桌上的果汁。眼看着果汁就要滴到书记太太身上了,坐在尤优身边的城建主任太太噌的一下到了书记太太身边,把自己的袖子按了上去。而书记太太任由人们忙碌着,淡淡的面色里还隐约流露出些微不悦,连个谢字都没有。
那才是官太太啊。
而自己呢,尤优想起不久前自己去逛商场,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也和老婆在逛。和尤优邂逅后,副局长连忙支使老婆跟着尤优,但凡尤优在哪个衣服前稍稍一站,那个察言观色的副局长老婆就立即拿出钱包,摆出一副要付账的架势。尤优实在是忍无可忍,只逛了一会儿便借口有事匆匆而逃。
——不喜欢巴结别人,也不喜欢被别人巴结。尤优承认:官太太这个身份放到自己身上,实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浪费。
当然,就是再没有官太太的意识,有一些身为官太太的光她也是不得不沾的:她常常免费坐李确的专车,时不时还会有超市的储值消费卡供她买油盐酱醋,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有人送牛奶、饮料、水果、蛋糕和鲜花之类的东西上门。
“都不能久放,坏得快。”尤优看着这些东西就发愁,“还不如送个板凳呢,能多使两年。”
“哧。”李确笑她,“收礼就已经过分了,还挑剔人家送得好不好。你可得在脑子里给自己绷根儿弦,别学那些官太太,自己被惯坏了,还连累老公犯错误。”
“你有成绩就是党给的,有错误就是我连累的?”尤优没好气,“我不敢当。”
但这些东西确实是尤优的负担。礼品数随着李确职务的升迁水涨船高,在李确当镇长的那一年就让尤优的心理容量抵达了饱和——家里的储藏间和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全满了。起初她仔细查看着保质期,挨个儿送了朋友和哥哥尤良。后来尤良直接开车来她家拉,说是帮他们腾仓减压。李确知道后大为光火,说东西倒是无所谓,如此张扬的效果似乎是他收了无数礼似的,影响实在恶劣,以后统统内部消化。尤优说可以低价卖给小卖部和超市,李确更严厉地警告说早就有媒体报道过这种事,一旦被人发现,就是丑闻。于是尤优就只有更仔细地查看着保质期,把牛奶当白水,把果汁当茶水,有计划分步骤地慢慢享用。而其实她最习惯喝的还是白水。实在喝得恶心的时候,她也会趁着黑夜把饮料一点一点地丢在小区里的垃圾箱中,像做贼一样。
和尤优的心态截然不同的是婆婆。老太太当惯了老太君,对收礼很有心得。过年过节,从不急着买礼物。一次,老太太带孙子逛超市回来,儿子向她学舌:“我想吃火龙果,奶奶不让买,说过两天就有送的了。”——一周之后就是中秋节。母子俩对待礼品的态度非常一致:自己吃,除了大儿子李正家,绝不外送。实在吃不了的,老太太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掉。尤优曾和老太太聊过,期望她能提供个比较好的渠道把东西送出去一些,老太太当即说:“有些善心发不得,有些福气得留着。”尤优郁郁道:“我姥姥说过,福气太多了也是罪过。”老太太向李确告状,说尤优咒家。尤优从此沉默。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说这种话,在这个家里面临的将是更多的敌人。
眼看又是一个新年来到,牛羊猪肉自不必说,鸡鸭鱼兔肯定也是应有尽有。卤肉和炸丸子各一大筐,各种荤素饺子馅也必是色色齐全,蔬菜们一定会群英荟萃,水果们更是七彩缤纷:西瓜是红瓤黄瓤有籽无籽若干种,苹果是青的黄的绵的脆的若干种。梨是酥的蜜的新疆的砀山的若干种……储藏间和地下室里的中秋礼品经过四个多月的艰苦服用刚刚腾出的位置,很快就又得满满当当了。前面的座位上有人在看报纸,报纸举得很高,大标题映人尤优的眼帘:市民政局给福利院老人送来“大红包”。如果可以的话,尤优想:我也真想把那些“礼”都送给那些老人啊。
旧雪不净,新雪又蒙,路面很滑,公交车开得很慢。将近下午四点,尤优终于磨蹭到姨妈家的小区。李确说车下午三点就过来接她。果然,一进小区门口尤优就看见小董在车边抽烟。小董原来给局党委马书记开车,后来李确调任局长,马书记力荐小董,说小董的技术好,在水利局快十年了也没轮到给局长开车,该给解决解决了——给局长开车不仅是车好的问题,作为局长的贴身亲信,各种各样的好处也是很可观的,因此是一个紧俏的差事。李确看着马书记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也就用了。看见尤优,小董连忙迎上来接东西。从车里出来了一个人,作势去接尤优的坤包,尤优定神一看:戴着黑边眼镜,微微笑着的那个男人,不是吴可非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尤优诧异。
“接你啊。”吴可非说。
“那岂不是折煞我?”尤优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办事,车坏了,蹭李确的车过来,顺便接你。”他笑,“俺们乡下人,好久没进过省城了,想过过眼瘾。”
说话间已经上了车,出了城。吴可非和尤优寒暄了两句,便陷入了沉默。尤优也不再说什么。同学数年,他们是很熟的熟人,一向懒得多说废话。而那些不是废话的话,有司机在一边听着,也还是免了为好。
视线逐渐开朗起来。城外的雪意更浓。路面上的雪虽然已经被清扫干净,但都堆到了两旁。如厚厚的羊毛滚边。两边的田野由近及远,全都是一片皑皑白色。路边隔离带的树木枝杈上,雪在任何一个平处和凹处都白白胖胖地安卧着。都是雪。哪里都是雪。雪在这个冬天下疯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雪?想不通。这是老天爷的事。可尤优还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雪的词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玉宇琼枝。粉妆玉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还有另类一些的:雪,你这虚假的纯洁。大地穿着孝衣,在和什么永别?
尤优摇摇头,仿佛要把最后一个句子从脑海中摇去。这是个凛冽的晦气的句子。车正在高速路上飞奔,还是不要想了吧。
有短信进来,是一个房地产广告,尤优删掉。接着又是一个号码陌生的来电,尤优不接。铃声又起,是程意的电话。尤优再次挂断。她不能当着吴可非的面儿接程意的电话,她怕自己的声音会露出破绽。短信铃声再次响起,是程意:“雪大路滑,注意安全。”
尤优微笑。昨天,她刚刚和程意见过面。
“谁的短信?谁的电话?”吴可非的语调有些敏感。
“要你管。”尤优道。暗笑他的紧张。他有什么可紧张的?自己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但是,且慢,尤优的心突然一揪。他今天的出现还是有些蹊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机关事务管理局那么多车,他到底为什么要单单蹭李确的车?
她马上给李确拨电话。李确关机。
“李确干什么呢?”她问小董。小董不语,回头看了昊可非一眼。
尤优冰寒。把目光转向吴可非:“怎么了?”
“没什么。”吴可非迅疾地说。因为过于迅疾,反而显得心虚。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口气犹豫起来,似乎这是个让话出口的契机,但这话又实在让他难以出口:“……有一点点儿事。”
“什么事?李确怎么了?”
“你要镇静。”昊可非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软弱的光,“你要镇静。”
“李确怎么了?”
片刻静默。
“出车祸了。”
尤优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向后靠去。停顿瞬间,又坐起来。
“他现在哪里?”
“梅新市二院。”梅新市是一个地级市,辖管云城。
“情况怎么样?”
“处理得很及时。”
“我问的是他的情况!”
“因为用了镇静药物,他现在…在睡觉。”
尤优沉默。
“医生说,”吴可非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然后吴可非自顾自地介绍:就是今天上午,李确准备到各乡镇水利所拜年,小董母亲突然打了个很急的电话让小董回去,说他父亲突然滑了一跤,可能是骨折了,得马上送医院。李确就给小董放了假,坐着局里的一辆破面包下了乡。返回途中,一个小货车迎面而来,躲雪堆打方向时因为冻雪而失去了控制,车横到了路中央,李确坐的面包车也因为雪滑刹车无效,便撞了上去。司机撞断了鼻梁,头部外伤。李确的外伤不碍事,内伤却很关键:左脑外囊受伤出血,也就是脑外伤引起了脑出血。
尤优听着,似乎又没听。她的脑子里没有了清晰的意识。她把脸转向窗外,突然觉得白色就是刀刃上的寒光。再也没有比白色更狰狞的颜色了。她想。
“没事。你不用太担心。”面对尤优的寂静,吴可非仍旧空空地安慰着。
尤优持续沉默。吴可非今天的角色显然是工作角色,话语也都是工作话语。她知道自己和吴可非无话好说。她忽然想起,那年一个同事的丈夫车祸去世,李确的大哥李正因为在市交警队工作,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就通知了她。她赶到医院时——也是梅新市第二人民医院。同事还没有到,她就在大门口候着,远远看到同事匆匆忙忙走来,她就开始颤抖。同事走到她面前,还慌慌地笑了笑,问她:“怎么样了?”尤优一把抱住她,说着:“没事。没事。”然后两个人便相拥痛哭起来。
没事。没事。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这样说。用这样的词语来安慰对方,安慰自己,安慰那个巨大的事实。仿佛用一层轻纱来遮掩一个裸奔的人。那时候的她,人都死了也还可以对当事者说“没事”,吴可非的“没事”又能解析出多少真相?
电话和短信接二连三地进来,尤优都没有看,也没有接。她只想赶快飞到医院,看见李确。她知道这个时候吴可非的话不可信,任何人的话都不可信,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眼睛。
三
到了住院部楼下,李正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的眼睛虽然红肿着,但是表情只是凝重和肃穆,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的悲怆,尤优稍稍放了些心。李正告诉她:老娘和儿子都已接到他家。他对他们撒谎说李确夫妇去外地出差开会了。怕外人向家里打听情况,把家里电话拔了,说坏了。又派他女儿在家装病,他老婆陪着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老太太一忙活,就顾不上寻思了……”
“李确呢?”尤优打断李正的话。李正说他住在神经外科308房。一会儿上去之后她得先到医生办公室一趟,和领导们见个面。
“他们见我干什么?”
“你是家属啊。慰问家属是例行规矩。”李正说,“他们等了很久了。有的领导还跑来了两趟。”
尤优无语。云城不过是个县级市,但是越到小地方,领导就越像领导。到了三楼,吴可非抢先一步出了电梯,喊道:“来了来了。”走廊里聚的都是人。凭感觉尤优知道都是认识的人,可她谁也不看,只是从人群中目不斜视地穿过,走进医生办公室,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领导们都站了起来,礼貌地、节制地朝尤优笑着。尤优走过去,一一机械地握手:副市长,副书记,副主任,副主席……两个大院的正职陈书记和范市长端然立于众人中间。陈书记高瘦白,范市长矮胖黑,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说相声的搭档。
“李确是我们的好干部。”陈书记严肃地说,“我已经和院方打过招呼了,叫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李确。”
“现在运用的是这个医院最好的技术力量,措施很得当,你不要太担心。”范市长语调温和地补充。
“尤优,李确的抢救很及时,多亏了领导们的关心和爱护。”李正说着,几乎是恳求地看了尤优一眼。尤优知道:自己的沉默已经给他造成了极度的不安。
“谢谢。”尤优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我现在去病房。”
走出门口的时候,一个短发女人抓住了尤优的手。
“尤优,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面对。”她说,“你一定要坚强。”
她个子不高,穿着黑呢子短大衣,很精干。尤优知道她是常务副市长苗青。苗青原来是梅新市教委的副主任,调到云城有三年多了,她刚来的时候,李确还在一个乡镇当党委书记,她不摸
基层的行情,闹了几出笑话,被那些乡镇干部们到处传诵。最出名的一个典故是:几个镇长接二连三地去找她批经费,她叫苦道:“没钱啊,早就吃了明年的米啦。你们谁也不体谅我,只会一个一个来折腾我,都不知道我这儿的窟窿有多大。”这话被荤意双关之后,引为笑谈。李确看不过去,推心置腹地向她谏言,她先是大怒,反省过后便悉数采纳,并从此对李确另眼相看。
尤优朝苗青点了点头。
“谢谢各位领导,领导们都辛苦了,请回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情况我们及时向领导们汇报……”不用回头尤优都能判断出李正说话时的样子。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和他的腰一样谦恭地弯着。
尤优一直走到308,推开了门。李确的呼噜声马上进入耳膜。他果然一副正在睡觉的样子。白色的被单盖着他的身体,只露出脸,头发已经剃光了,脑袋左边插着一根管子,管子连着一个软袋,里面都是猩红的血水。鼻子上是氧气管。手脚上全扎着针,挂着输液管。
病房里坐着马书记和小董,两人一起站起来。尤优俯身看着李确的脸。
“李确。”她喊。
李确的回答是一声声呼噜。看着李确仿佛酣睡的面容,尤优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个词组:我的男人。李确是我的男人。这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我的男人,是和我结婚生孩子和我做过爱的男人。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喊:
“李确。”
“睡呢。”马书记说,“你先喝点水。”
“我不渴。”尤优说,“我要见医生。”
医生说出血部位不是很关键——大脑里没有不关键的部位,所谓的不关键只是相对而言。出血量也不能算少,目前是通过打引流管正在往外排里面的淤血,下一步治疗要等过几天再做过CT之后才能确定。现在只能这样了。
“最重要的是出血要止住。”医生说。
“他什么时候能醒?”
“他现在是昏迷,”医生更正,“昏迷期一般都得三四天。”
尤优默坐至深夜一点,李正要尤优去睡觉,说马书记派四个人来轮班,加上他和她,一个家人配单位的两个人组成一班,每天分成两班轮值。因此尤优现在的任务是休息。他们已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订了房间。尤优执意不走,李正沉默良久,道:“去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尤优起身,不再争执。
黑漆漆的天空,雪地却那么白。尤优小心翼翼地踩到雪上。每走一步她都对自己说:“不能滑倒,不能滑倒。李确还在病床上,我要是滑倒就不能好好照顾他了。”
走进小旅馆。她一进房间就扑倒在床上,泪水滂沱。畅快的哭泣中,她一遍遍地低声骂自己:“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李确。”她也知道这事其实和自己没关系,可她就是想骂自己。泪水里,无边无际的愧疚汹涌而来,离婚的念头再次显露,却已是尸横遍野。她知道,如果李确不出事离婚还有指望的话,此时她如果再想离婚,不但万夫所指,自己都得把自己杀死。
短信铃声响起,仍是程意:“是否安全抵达?睡了吗?”
程意在省城定居已经一年了,她和程意的偷偷见面也已经进行了一年。当年他们分手之后,程意失魂落魄地辞去了健身教练的工作,南下闯荡。程意告诉她:为了有一天能在给她爱情的同时也有能力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他这些年摸索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终于有了丰厚的积蓄,也有了足够的人脉,这些人脉里最重要的关系就是一个重要领导的公子。于是他衣锦还乡,和该公子在省城合开了一家高档健身俱乐部。俱乐部非常奢华,全是德国原装的进口设备。有很多高干子弟都是专属会员,某种意义上,他这里几乎成了一个变相的高级社交场所。
“那你就在里面找个公主或者格格,结婚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
“还是,让那水干了吧。”尤优笑。
“水自己不干,我也没办法。”程意的眼神执着。
尤优低头看着杯子:“对不起。”
“孝字当头。我知道你当初也是不得已。其实,伯母也是对的。如果那时我们结婚,以我的状态,肯定不能给你幸福。”
尤优心头荡起一阵暖流。多年过去,激烈的程意也变得如此豁达,这是岁月的礼物。
“但是,现在我能。”程意又说。
“可是,我已经……”
“你知道么,”程意打断尤优,“没见面的时候,我很怕你会变成一个肥头大耳珠光宝气的官太太。一见面我就放心了,你还是以前的那个优优。”
“我不是……”
“我认为是。”
尤优微笑。不像个官太太。她喜欢这种赞美。
他们基本上每月见一次,尤优去省城的少,程意来梅新市的多——云城太小,梅新的安全系数要大很多。起初相见时也非常君子,无非是说说话。聊聊天,吃个饭,程意半真半假地和尤优开开玩笑。他从不急着让尤优表态。
“离婚是件大事,你又有了孩子。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决定。我等你。”他说。
“谁说我要离婚?我和李确很好,不会离婚。”感动之余,尤优又为他的判断莫名其妙地赌气。
“你知道么,这根手指用来遮眼睛最方便,”程意举起食指道,“因此有哲学家曾经说:自欺就是食指,是我们用得最多也最顺手的食指。”程意突然郑重道:“你和他之间,真的还有爱情吗?”
尤优沉默。这种问话通常都是女人的台词,被程意这么一字一字地问出来,总有些怪异。但也是沉甸甸的怪异。仿佛是秤砣在压着稻草。尤优意识的刻度在李确的名字里摇晃。还有爱情吗?这话多么残酷。但更残酷的还不是这句,而是:你和他之间,曾经有过爱情吗?
冰冻的记忆还是被一次次的见面焐热起来了。他们去唱过歌,去野餐过,也进行过几次当日即返的短途旅行。昨天,他们在程意的办公室喝着咖啡,程意忽然聊起了一些极细节的往事:“那时候,你喜欢用手拢头发,一拢,一拢,手指头像个小梳子似的。有一次,你有一个黑发卡没戴好,甩头发的时候落在了地上,我像宝贝一样把它藏了起来,现在还放着呢。是最普通的那种黑发卡,一面是平的,一面是波浪线,上面的漆都有些掉了……”
尤优听着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却又心旌摇荡。她窝在沙发上,神经渐渐松弛,感觉到程意的气息越来越近。然后,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一根根棕黄色的指头,硬糙得像风干的柴火。尤优的手衬在他的手里就像白玉一样,只是这玉是软的,绵的,暖的,润的。尤优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的手是这么好看了。已经有很久,李确没有这么握过她的手了。仿佛在程意的手里,她重新生长了一遍自己的手。
然后,程意的吻就来了。在近乎麻木和迟钝的表情掩护下,尤优任由自己的唇舌开始了疯狂的漫游和奔跑:那里面有一座森林正被长风吹起,那里面有一个乐队正在琴鼓合鸣,那里面有一片繁花正开得七色缤纷,那里面有一条大江正吼得如狮如虎
“优优,”程意耳语呢喃,“我们悠悠吧。”“悠悠”曾经是他们之间的密语。
“不,”尤优断然拒绝,“不好。”
——那是昨天。
尤优擦拭一下泪水,将程意的短信删去。想了想,又将程意的手机号从手机的电话簿里删去。如果可能,她恨不得也将昨天
的记忆从大脑里删去。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自己,即使如此,她也无比羞耻地觉得:哪怕只有一吻,自己昨天放纵的快感,也对不起李确今天的灾难。
四
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官。年气越来越重了,来看李确的人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川流不息。尤优知道,这些人都是来梅新市置办年货的。一向如此,村里的人去镇上办年货,镇上的人去县城办年货,县里的人来市里办年货。人们趁着办年货的时节过来看李确,公私兼顾。
李确仍然在昏迷中。医生叮嘱说不要让人随便进病房,免得太多细菌交杂引起李确感染。病房有前后两条走廊,前廊供正常出入,后廊供洗晒采光。尤优和李正商量了一下,前后门都锁上,前门只对护士医生开放,后门只供自己人出入,对于所有探望病人的人,只让他们在后窗玻璃看一下。
“谁都不让进?”来人往往会问。
“是的。医生说的,怕感染。对不起。”尤优机械地重复着语言和表情。
“怎么一直在睡?”
“用了大量的镇静药,医生说这样会强迫他多休息,对恢复脑伤有好处。”尤优说。李正同她商量过,不能再用昏迷这个词了。说昏迷听起来很严重,造成的影响不好。
一天十九瓶液体。只要有片刻闲暇,尤优就会坐在床前,盯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又一滴。小小的药水的河在李确体内冲刷着,它们长着小小的牙齿吗?它们会吞噬掉那些可恶的病菌吗?事实上它们自己也是病菌,病菌和病菌打架,以毒攻毒,看谁凶得过谁……透亮的清水一样的液体在体内循环了一遭,成为尿液汇集在储尿袋里。尿袋鼓胀,鼓胀,快满了,尤优轻快迅捷地拔去下面的塞子。哗——温热的液体排进了便盆。只要尤优在,她绝不让别人碰尿袋和便盆。李确最污秽的东西只应该和她有关。她就是这么想的。
有人送东西,也有人送钱。送钱的人都是李确索日提过的比较亲密体己的人。他们将信封塞在尤优的包里,尤优没有点也没有看,更投有记名字。信封上肯定有送者的亲笔签名,没有人会愿意当个无名的送礼者。她知道。相比于送钱的,送东西的人要多一些——置年货顺便给他们夹带一份。给现金还得找发票补账,不如东西来得利落,好交代。更多的人则是什么都不带。“听说还不能吃什么,等他醒了,看看他想吃什么再买。”有人这么解释。还有人说:“听说出了事,我们就慌了,先想着跑来看看再说,没顾上买东西。”
尤优一律表示感谢,然后将他们送走。也许这些理由是真的,但尤优知道要全去相信的话也未免天真得配不上自己的年龄。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不想浪费自己的钱物。如果李确不再醒来,他们在丧仪上付一笔礼金就可一了百了。曾经,李确的一个领导车祸重伤,在医院里只熬了一夜。李确本来打算去买礼品的,第二天早上听说那人已经死了便直接用白信封包了礼金去了火葬场——当然,如果李确……他们也甚或根本不来。来慰问她这个没有用的遗孀干什么呢?
病房和前廊都不让放东西,尤优将东西归整在了后廊上。看着这些东西,尤优忽然想:如果李确不是伤了脑子,而是伤了胳膊腿儿的话,东西肯定会比现在多吧?伤重了收的东西少,伤轻了收的东西多——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明摆着的:伤轻的话这个人还有用,伤重了这个人很可能就没用了。
尤优闷闷地看着这些东西。以前收的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尤优看着闷。现在收的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少。尤优看着也闷。为什么自己总是感觉这么闷?想了想。尤优明白了:以前李确当官,她是以老百姓的态度看待李确。现在,李确躺在病床上了,也许以后就不是官了,她又开始以官太太的态度来看待那些送礼的人。她的态度,总是那么不合适。和李确不合适,和送礼的人不合适,和宫里宫外的人都不合适。
不少看客的眼神里有忍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有的甚至是幸灾乐祸。尤优的眼睛像雷达一样灵敏,她将这些眼神的成分一一分辨,储存在自己的内心。我要记住。她对自己说。可是,记住是为了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我要记住。我要记住。我要记住。
李正经常过来和她探讨病情。他们俩说话的时候,李正一定要把李确单位的人差遣出去。李正说:“谁知道谁操着什么心,正是关键时候。”
“什么关键时候?”
“年后就要动李确他们这个级别的干部了。他还是副处级的后备人选。对了,吴可非也是。本来他们俩还有一拼……”
尤优沉默。动干部是常事。只要是个有点儿能耐的干部,就会不断地被人动。有时动得好,有时动得坏,有时动得一般,有时动得惊人。有时从平地登了天,有时从天上摔到了平地,甚至会直接摔到谷底里去。一般来说都是年后动干部。于是每到那时候,云城大大小小的机关就会雷隐隐,雾蒙蒙。
很快,尤优就发现李正往病房里带人了。她问李正,李正说都是领导,还有的是他最要好的熟人。
“遵守原则也得看情况。”李正说,“你说是不是?”
“只要是对李确好就得坚决遵守。”尤优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人情!”
李正一语不响地离开,尤优听出了这沉默中的愤怒。李正在交警队的领导岗位工作多年,虽然在家里收敛了很多,但说话做事还是不自觉地会带出人民警察的强悍作风。但尤优也很决绝。为了李确,她决不退让。哪怕是李确的同胞哥哥。
手机响了,是尤良,打电话问李确的情况。这两天他没少打电话给尤优,询问得很仔细,不厌其烦,似乎他是个出差在外的主治医。尤良说自己工作很忙,过不来,只好在电话里了解一下情况,解解心焦。尤良在邻县一所乡卫生院当医生,一直想当院长,曾经跟尤优提过几次,要她和李确好好说说。尤良的业务水平不是普通的一般,一下班就知道推牌九,多多少少总要欠些赌债,为此夫妻两个时不时就会闹得鸡飞狗跳,实在是让人不省心也说不得嘴。因此尤优只是敷衍地提了提,李确便也含糊地应了应。后来尤良又提出想调回县局里去当个中层,李确也一直拖延着,对尤优说人要是不争气,安排的地方越好将来丢的人就会越大。空空期待了很久尤良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李确的态度,对李确连带尤优都心生罅隙,两家就此有些不睦。
“我也很忙。”尤优心烦着这种电话的负担,“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在百忙之中抽出点儿时间亲自过来看看吧。”
下午的时候,尤良夫妇两手空空地来到。尤良问了情况,看了片子,说:“其实很严重。”尤优心里一沉,说医生说过不会那么严重。尤良哂笑道:“他当然不会说严重。那是为了给你心理安慰。”
尤良毕竟是医生。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尤优觉得自己的心直直地朝深渊里掉去。忽然想:他真是愚蠢。如果我是他,即使真的比较严重我也不会这么对妹妹说。我会用食指,用程意说过的那根善良的食指来遮盖妹妹的眼睛…-尤优正懵懂着,尤良又问尤优需要他帮什么忙,是客套的语气,尤优又突然萌生希望,道:“你在这里呆一晚上,教我一下护理知识吧。”尤良却又犹豫了,说单位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必须得走。再说他老婆儿子都怕放炮,今
天晚上祭灶,他得负责放炮。
“那你走吧。”尤优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欲进病房。
“优优,那些东西……”尤良有些讪讪道,“我有车。”
尤优用后背顿了一顿,关上了病房的门。手机一直在响,尤优挂断所有的来电,关机。心非常冷。尤优却简直想笑起来了。当然,尤良的无耻有他的道理:她不能把他怎么着。而李确单位的那些人之所以乖乖地听从马书记的指派在这里值班,就是因为李确是个能把他们怎么着的领导——是个可能醒来也可能醒不来不过到底有可能醒来的领导。
手机如死亡一般平静着。尤优的心却闷得一截一截到了喉咙。她又打开手机:她想在此刻找个人依靠。哪怕仅仅是语言上的。她查看着手机里储存的号码,一页一页翻下去。同事,领导,邻居,会议上认识的会友,飞机上认识的飞友,翻到姓程的一列时,她又想到了被删去的程意…不,都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又怎么样?即使是自己的亲哥哥,也连一个晚上都不肯调剂出来——因为他除了很忙之外,还要负责放炮。
尤优再次关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朋友。以前,曾经,她有那么多朋友,有那么多可爱的、有趣的、生机勃勃的朋友,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从和李确结婚起,李确似乎是一方网眼绝小的筛子,用他的缜密和严谨一遍遍地筛着她的朋友。在他功力非凡的筛选下,渐渐地,她的朋友越来越少,直至全无。
不久,李正赶到,批评她说这个时候关机极为不妥,会被人猜测李确很严重,这种猜测引起的影响也会很严重。尤优又打开手机,开始接电话。按照李正的吩咐,只说越来越好。当然口气要有所区分。对待高于李确的领导,是感谢的,恭敬的;对于平于李确的领导,是亲切的,松弛的;对于李确的下级,则是节制的,简约的;对于亲戚们,则是温暖的,宽慰的。一遍又一遍,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调,微妙的谨慎的措辞……李正的手机也是一样。此起彼伏。看着李正憔悴的脸,尤优忽然想起那句最平常不过的俗话:“打虎还是亲兄弟。”可这亲兄弟,打的是什么虎呢?
“哥,”尤优喊。她想说声谢谢,话出口的一刹那又消退了这个念头。对于李正,谢谢这两个字过于轻浮了。于是她道:“那些东西,你看怎么办?”
“家里是没地方。”李正沉吟片刻,“处理给医院附近的超市吧。”
“李确以前说过……”
“是,我知道这么做影响不好。但是放在这里,影响更不好。”李正又想了想,“两弊相比,取其轻吧。”
第二天,尤优拿到了小董交来的第一笔款:三千六百二十七元。她拿着这沓钞票,走进了医院对面的邮局。
五
因为插了导尿管,尿道口很容易感染,需要及时清洗。尤优按照护士教的,用棉签蘸着温水,慢慢地、轻轻地擦拭。尿道口分泌出的黏液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怎么办呢?”尤优问:护士说:“可以冲一下。”
李确仍在睡着。睡得那样沉,连给他最敏感的地方冲洗他都不知道。塑料布铺在他的臀下,护士用针管抽了温水,尤优扶着李确的阴茎,护士一遍遍给李确冲着。有水珠落到了尤优的手上和李确的大腿上,护士给尤优递去毛巾,尤优把水珠擦干净,然后护士继续冲。尤优的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现出她和李确一幕幕做爱时的情景。这是男人的命根子,这是男人的标志,男人以此成为男人,女人以此成为女人。初历时尤优以为它是丑的,后来才感觉到它的美。而现在,它柔软,无助,暗淡,清洗过后甚至还有些肮脏。它还可以吗?尤优的心一阵深痛。也许对于李确这个奇妙的器官来说,性爱已经成为难以企及的高端游戏,它主要的功能就是排泄出黄澄澄的尿液,让李确能够膀胱舒适,安然入眠。尤优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有一次在歌厅唱歌,一个男同事点了《把根留住》,一个看不惯他的女同事马上叫服务生:“我要《一剪梅》。”——没有比这更刁钻的接曲了吧?
“你笑什么?”护士问。
“没什么。”尤优诧异。自己笑了吗?她想了想,又说:“李确要是醒过来的话,肯定觉得你在身边挺不好意思的。”
“病人在我们眼里从来都不分男女。”护士说。
清洗完毕,护士上卫生间洗手,尤优把被子给李确盖上,掖左边被角的时候,突然,李确伸出左手,轻轻地握了握尤优的手。尤优几乎是惊喜地去看李确的脸,他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很亮,却是有些滞的那种亮。
尤优连忙俯到他的脸上。
“李确。”尤优喊。
李确点点头,从喉咙里吐出了气息:“优优。”
尤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在心上最悬的那点儿东西,跟看时时都会把自己的心砸得一团模糊的那点儿东西,终于放下了。她知道,哪怕李确将来残废,将来要坐一辈子轮椅,她最想要的那点儿东西,保住了:她的李确神志还清楚,还有记忆,还记得她的名字,这是最重要的。这不至于让他以前所有生命的影像成为空白,而只要以前的不成为空白,以后的也不会成为空白。“记忆没有任何力量”——这是谁说的话?有时候,记忆就是全部的力量。
然后李确不再说话,他左看右看,最后他只看着尤优,非常认真地看着,探询地看着,很明显地在等着尤优说着什么。尤优明白了:李确在等她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他还记得出事之前的事吗?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还记得多少?
“我们哪一年结的婚?”
“一九九五年。”
尤优落着泪笑了。
“你,有病了。”尤优说,她轻轻地抚着李确的额头,“咱们啊,有病了。”
她一五一十地给李确讲了起来。讲了积雪,讲了车祸。李确摇摇头,笑着,听着。很快,李正和局里值班的人也过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和李确讲着。可以看出,李确还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信息,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了一会儿,似乎很累,然后双眸一闭,接着睡去。
尤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松了。是微松,松了一节。就这也好。然后她也倒在另一张床上睡去。三天了,她一直没有真正地睡着。
她是被李正的电话吵醒的。李正告诉她:“马上收拾一下病房。苗市长和两个老一都要来看他了。”尤优马上明白他说的是陈书记和范市长。等她打仗似的将病房收拾齐整,两位领导已经各自带着秘书和司机到了。院长和副院长也闻声过来,顿时浩浩荡荡站了满屋子人。尤优将矿泉水一瓶瓶打开递过去,陈书记和范市长一边接水一边分别和尤优握手,陈书记问尤优:“醒过没有?”
“醒过来两次。”李正马上说。尤优看了李正一眼,明白了,补充道:“刚刚半小时前还醒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又睡了。”
“哦?”陈市长饶有兴味,“说了什么?”
“他问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了他。我还特意考了考他我们是哪一年结的婚,他的答案非常标准。”
陈书记和范市长朗声大笑,满室皆欢。
“他还提到了工作,说恐怕要耽误一段时间工作了。”
“什么工作!”范市长大手一挥,“他出事就是为了工作,现在么,把病养好就是他最重要的工作。只是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好好照顾我们李确。治疗费不用担心,我和马书记说了,水利局下属这么多单位,还
供不起一个局长看病?李确的身体你也不用担心,他年轻,肯定扛得过去,是不是陈书记?”
“当然,”陈书记说,“我也出过两次车祸,比他的还要严重。结果出一次就被提拔一次。我看,李确也是到时候了。”
众人知趣地又笑。
他们走后,李正表扬尤优,说她悟性很好,很知道该怎么应付场面。尤优自己也惊奇自己,仿佛是无师自通似的,就替李确说了谎。也许,这算不上说谎。如果李确正好醒来,他一定会这样表态的。尤优确信。
六
有时候醒来,李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孩子。有时候醒来,李确的眼神又非常空茫,像个老人。可以肯定的是,李确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地清醒着。慢慢地,也能坐起来了。清醒的时候,他基本不说话。坐起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找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因为脑部淤血压迫的缘故不能动。完全不能动。李确就捏着自己的右臂摸着自己的右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反复数着,反复看着。医生过来查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尖利的叉子一样的东西使劲儿挖他的右手心,他“吱吱”地叫着,下意识地将右手臂蜷缩起来。也只是在这种强刺激的情况下,他的右腿才会蜷动。平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呆着。对于右侧的肢体,护士统统称之为患肢。她们嘱咐尤优:多按摩他的患肢。睡觉的时候,不要压迫患肢这一侧。在给他扎液体的时候,也尽量不要扎在患肢上。
“只要会动,不就能证明将来没问题么?”尤优问。
“不一定。这只是强刺激下的反应,不是自主运动。”医生回答。又朝李正和尤优笑笑,“你们不是说要保命么?现在。我肯定他没有生命危险了。”
第六天,李确头部的引流管和血袋终于被撤掉,看起来没有那么疹人了。李正也才把老太太接来,告诉了她真相——老太太在家里早就急得跳脚,已然是瞒不住了。看到母亲,李确清晰地叫了一声:“妈。”
老太太落了泪。
儿子也过来了,怔怔地看着李确,仿佛不认识了一样,又仿佛吓傻了一样。尤优把他推到李确跟前,李确伸出左手,摸摸儿子的头,笑了笑。他的右面部肌肉像石头一样僵硬,嘴角看起来明显歪斜,笑过片刻,一丝清亮的口水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时满一周,李确的输液量由十九瓶减至十一瓶。医生说李确该插胃管了。插上胃管给他输送流质,用食物补送营养要比用药物补送好得多。
尤优没想到胃管的下法那样直接,看着医生将一根长长的管子朝他的鼻子里插去,他挣扎着,仿佛被电击着了似的,但他挣扎得是那么无力,无效,无用。管子还是斩钉截铁地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下去。插管的速度很快,在尤优眼里却漫长无比。李确终于安静下来,尤优却早已经偏过了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从眼眶里憋了出来。她抬起胳膊蹭掉,不让任何人看见。在李确昏迷的时候,这些折磨都不算什么吧,但是现在李确醒了,这些小小的折磨也醒了。
接着尤优就学会了用胃管给李确打饭,医生说会有胃出血,叮嘱尤优,每次在给李确打水和打饭之前,都要先抽一下胃液,如果有咖啡色的絮状物出现,那就是胃出血了。尤优问为什么会胃出血?医生说:一,脑部出血之后,胃部很容易就会出现应激性出血;二,下胃管给胃造成的创伤一般会让胃稍有出血。
于是就先用温水抽胃液。胃液是透明的,尤优放了心,开始给李确打小米粥,大米粥,加上芹菜汁,果汁,有时候是鸡蛋花,牛奶。有时候是面条。每次给李确打饭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只是睁眼看着。尤优说:“吃饭了。”然后便用针管打给他。不经过味蕾的研磨,食物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可以享受和品味的因素,只是充饥,但吃还得吃,打还得打。尤优还特意买了特粗的针管给他打面条。打过之后,将胃管用纱布扎好,对他说:“扎好咱的大象鼻子啦。”——都是笑着做的,也是笑着说的。
天仍然不时下着小雪,尤优打发李确吃了饭,自己再去外面吃。在医院西侧的一个小巷里,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米线,烩面,炒凉粉,炒面,包子,烧饼夹肉,饺子,胡辣汤…尤优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朝那些小摊走去,小贩们都热情地招呼着尤优:“来点儿什么?”“进来坐吧。”
走在这里,谁知道我有一个病人呢?谁知道我的丈夫正重病在床呢?谁知道我这样一个笑着的女人在想着什么呢?马上就是春节了,这些为了赚钱而在街上做着生意的人,这些笑着招呼我的人又都在想着什么呢?尤优慢慢地走着,朝他们笑着,无边无垠的寂寞在心里铺开晕染。
——尤优的笑确实多了起来。尤其是在人前。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就只是一种强烈的意识:必须笑,一定要笑。只有笑才最合适。她笑着接人待物,笑着和医生护士寒暄,笑着跟相邻病房的人打招呼……她也越来越能吃了,那天,李正去吃早饭的时候,问尤优给她带点儿什么。
“一屉包子,两份小米粥,一份豆芽菜,一份腌萝卜条。”尤优说。
“哦。”李正看了尤优一眼,“是得多吃点儿。”
尤优笑笑。李正一定在心里骂她没心没肺吧?这个女人,丈夫重病在床,她早饭还有心情吃这么多。可我就要吃。尤优对自己说:我就要吃。我要多多地吃。我绝不能让自己在照顾李确的时候倒下。粮食会通过我的肠胃化成力气,支撑着我。我再去支撑我的李确。我的李确。我的李确。她在内心重复。是的,是我的李确。她从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确此刻不属于工作。不属于职位,只属于她。这个最弱最弱的李确,这个破绽百出的李确,此刻,只属于她。
按照习俗,大年初一之前都得洗个澡,用来除去一年来的积尘。大年三十上午,尤优抽时间回了趟家,洗了个澡,换了换自己的贴身衣服,简单看了看儿子的功课,又搜拣出儿子近期要穿的衣服,说:“你过年穿不上新衣服了,没时间给你买。”
“没关系。爸爸生病了,要花钱的。”儿子懂事地说,“总共要花多少钱?”
尤优想解释一下不是自己家拿的医疗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解释为好:“不知道,要爸爸出院的时候才知道。”
“那已经花了多少钱了?”
“大概三四万吧。你打听这些干吗?别管那么多。”
“报销吗?”
“你爸爸是在工作岗位上负的伤,当然应该报。”
“应该报?那就是说,还没有报?”
“你刨根问底的干什么?”尤优真是奇怪这个九岁的孩子,“你不用操心。”
“妈妈,”儿子沉默片刻,又说,“我不太喜欢吃肉。”
“怎么了?”
“你以前老是给我买鸡腿,其实我不太喜欢吃。我也不太喜欢吃排骨。你往后少给我买吧。一星期吃一次就行。”他顿顿,“最多两次。”
尤优抱紧儿子。
“还有,金针菇又贵又不好吃,我也不想吃了,以后也不要给我买了。”
尤优痛哭起来。
“妈妈,别哭。”
尤优将满是泪水的脸贴近儿子,狠狠地亲吻着。
婆婆说要她上街买些鞭炮和春联。鞭炮要买一万头的,“去去晦气。”
尤优怔了怔。已经有很多年,她没有买过这些东西了,都是李确的
司机或者办公室的人买好送到家里来的。她环顾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家,往年这个时候,即使只有一个老人在家,家里也有一种丰足和满乱,现在,只是一个老人而已。
她带着儿子上了街,刚买了一对春联就发现儿子不见了,想去找又不敢找,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儿子终于姗姗出现。她狠狠地打了一下儿子的头,问他哪里去了,儿子噙着眼泪道:“妈妈,我去问了问别人买的价,你的春联买贵了。你买五块,人家三块五都买了。你得跟人家搞搞价。”
除夕之夜,短信爆满,尤优不回复,统统删去。程意的短信她多看了一会儿,也删了。但那几个字还是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记忆里:
“春天如爱,爱如春天。春节快乐!”
仿佛确实如此。因此,爱和春天是一样的短暂啊。尤优想。
零点钟敲过,全城鞭炮骤响。尤优独自站在医院空旷的花园里,和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冲着深蓝的夜空声嘶力竭地长啸了一声:“啊——”
七
李确能朝窗外的探望者们挥手致意了,来看李确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是第二次来,第三次来,几乎都拎着东西,也都表示想跟李确说说话。但这不过是十天时间,还需要格外小心。尤优便不同意。然而还是有特别强势的人硬闯进来。一次,有个人几乎是挤进了门,到床边大声地和李确寒暄。尤优怒视着他,直到他讪讪离去。李确点着尤优的额头,说:“凶。”
“生怕你不知道他们来看过你似的。”尤优道,“真正为你好的人,不会进来。”
李确笑笑。
大年初五那天,梅新市的百货大楼所有商品打三到五折,来看李确的人也多到了顶峰。正赶上医生给李确下了张CT单,去拍CT的时候,李确躺在推拉床上,帮忙的前呼后拥,如同伺候皇上出巡。有一些人只能勉强搭上一只手。上电梯,下电梯,从这个床移到那个床上……走廊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议论:“是谁家的亲戚,怎么这么多人啊?”
谁家的亲戚呢?尤优自问。她跟在队伍的后面,茫然地,微笑地走着。
做梦一样,和尤优早已毫无联系的一些人都过来看李确: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曾经的班花同桌已经彻底成了黄脸婆,离了一次婚又结了一次婚,做了后母。让尤优曾经动过一点小春心的数学课代表也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最让尤优意外的是高一时的班主任也来了,他说他多年前也遭遇过一次车祸:他骑摩托车被一辆卡车撞倒,他后座上载着的人死了。
对他们的到来尽管感到意外,尤优还是客客气气,礼数周全。心里虽然也不时泛起微薄的感动,但最强烈的还是厌恶:她厌恶这种不着边际的安慰。她打心底里不希望他们来。一来无用,二来要应酬,再就是她不愿意欠他们无谓的人情。她在处世经营方面一向疏淡,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人缘。那么这些人到底为什么来?想来想去,最主要的由头或许就是:这件事的主角是李确——堂堂的水利局局长,车祸受到重创,这种本埠新闻的后续报道多少都会令人有些好奇。另外一些由头就是借此积累一些交情:万一他将来好了呢?万一他好了之后还是局长呢?万一以后用得着他呢?是这样吧?所以她厌恶。当然,她知道精明、势利、算计等等中也有厚道和善良,但是厚道和善良夹杂在这些东西里,也让她一起厌恶。
没多久,姨妈又打电话说要和表姐一起过来,尤优不让。姨妈已经年过七旬,再这么过来,她还得担心她。姨妈却执意要来,尤优终于崩溃,滔滔不绝地斥责道:“你们来干吗?来干吗?我知道你们想要尽尽你们的心,可是你们只想尽你们的心,想过我吗?你们要来了我还得接待你们,我多累你们知道吗?你们就想尽你们的人情,没有想到我的感受!人怎么都这么自私啊?怎么什么时候都想的是自己啊?”
姨妈被吓住了一样,说那就不去了。尤优道:“你好好的,让我放心就行了。”
姨妈乖乖地说:“知道了。”
放下电话,尤优眼睛一阵酸涩。但她没有哭。
很奇异的,李确在关键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好。一次是苗市长过来。
“最近怎么样?”她问。
“可以。”李确说。
“要安心养病,不要担心工作。”
“好。”
李确的话不多,但字字都答得有劲道。最后苗市长走的时候,他的口齿格外清晰地说:“慢走。”
“我看你快好了!”苗市长惊喜地说,“好好养着,再见!”
“谢谢!再见!”
苗市长走了,李确久久地沉默着,终于问尤优,“谁?”
“苗市长。”
“哦。”李确恍然。
“不认识了?”
“认识。名字,不行。还有,谁?”
尤优明白他是在问其他来过的人,于是尽力搜刮自己记得的:赵局长,秦局长,武局长,薛局长,金局长……
“陈?范?”
“来了。”
李确点点头:“半个月,上班。”
“什么?”尤优瞪大眼睛。
“上,班。”
“不行!”
“你不懂。”李确的眼神突然变得鲁直起来,如同湖水干涸,露出了凄厉的湖底。他白了尤优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就指了指自己的头。
“头发?”尤优愣住,“会长出来的。”
李确摇头。
“想戴帽子?觉得冷?”
李确依然摇头。
尤优似乎明白了什么:“怕自己的位置保不住?”
李确满意地点头:“要占。”
这样坦白,这样赤裸。如果不是他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恢复,以他索日的低调和内敛,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词的。尤优既难过又震惊。
“别想着这个了。”尤优终于说,“身体是个一,其他都是零。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那,就,迟了。”李确吃力地说,“傻!”
然后他要过自己的手机,用左手熟练地开机——尤优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这么重的病,几乎没有妨碍他使用手机的流畅性。手机仿佛是他的另一只手。然后李确拨通了手机,对着手机响亮地叫道:“陈书记,你好,我是李确!”那声音如此明晰,如此正常,仿佛他以往的病态都是一种假象。
尤优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奇迹。
“……我很好……谢谢领导关心……我半个月……能上班……对……对……好……好……谢谢领导……再见……”
放下电话之后,李确的额头满是汗水。
李正过来,李确已经睡了,尤优马上把李确刚才的表现告诉了李正。李正道:“胡闹!还不会下床走路,就想去上班!”寻思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让领导知道李确没有那么严重。等我和主治李确的副院长说一声,他和陈书记是党校同学,说不定陈书记会问他李确的情况,让他只能朝好处说。没办法,必须得全力以赴。好歹熬过了动干部,李确就能松了劲儿好好治疗了。”
又垂了半天头,道:“李确努力了这么多年,这个节骨眼儿倒了霉,咱只能尽力,不能让他功亏一篑。”抬头看着尤优,突然笑了,“他在领导们面前表现得这么好,也算争气,是不是?”
尤优无语。
“还有,我明天开始给医生们送过年礼,院长就不送了,主治的副院长,科主任,主治医生,护士长,一共四个,分别是四千,三千,两千,一
千,一共一万。你觉得怎么样?”
“好,我明天就取钱给你。”尤优说。
沉吟片刻,李正要尤优去超市给李确实拖鞋和袜子。
“医生说要穿了吗?”尤优惊喜,又有些疑惑。李确不是还不会下床走路么?
“肯定要穿的。”李正说,“肯定。”
尤优明白了。李正这是在用鞋子给李确“冲喜”。他要让鞋子和袜子给李确带来一个确凿的盼头。
“好。我现在就去。”尤优勉强笑笑,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里满是陌生的东西,让她觉出隐隐的恐怖。
偌大的超市里,这边是五块九的七匹狼棉袜。那边是十三块八的洁婷卫生巾,这边螺旋楼梯式的衣架上是色彩缤纷的花雨伞牌内衣,那边化妆品展示台上是玉兰油琳琅满目的赠品……尤优在人潮中站立着,觉得自己离周围的人是那么远,离这个超市是那么远,离这个世界是那么远。她握着一双深灰色后包跟的男棉拖,终于泪如雨下。
八
李确的语言越来越显示出了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两个。一是用词错误。要电视机的遥控器,他说是要电脑。要碗,他说是筷子。要枕头,他说是被子。大方向是对的,就是精准程度不行。叫最熟悉的人的名字,也得要想半天。常常看着尤优叫“妈”,过后马上自己明白过来,但下次叫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二是逻辑混乱。哪怕再短的句子,等他说出口也都变成了无序倒装句:纸,给我,优优。水,优优,我要。
“脑外伤并发症。”尤优去问医生,医生回答得很干脆,“他脑出血的点儿恰好在语言中枢上,肯定损伤了一些语言神经。”
“多长时间能好?”
医生笑笑,沉默。
“能好吗?”尤优自觉退步。
“一般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会好转一些,但是好转到什么程度很难预料。听说如果进行那种专业的语言康复训练,把握可能会大一些。”医生看着尤优的脸色,“术业有专攻,这方面我是外行。网上有相关信息,你可以查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网上资料显示:做语言康复训练最好的地方是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在北京。尤优上网查出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咨询,一位姓李的教授告诉她:他们在全国各地培训了很多语言康复训练师,梅新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分院有一个姓杜的女医生就在他们那里培训过,做得很出色。他们直接去找杜医生即可。尤优马上又查得杜医生的资料:毕业于省医科大学,除了曾在北京进修过语言康复之外,还曾经在日本专修过言语和听力康复,现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分院任听力语言科副主任,副主任医师,带有研究生。
尤优很快和李正商量了一下,立马带着李确的片子去找杜医生。他们到的时候,杜医生正在给病人进行训练。他们等在训练室门外,清晰地听到了整个训练的过程。听来无奇,就像妈妈在教小孩子说话。杜医生语调安详,耐心地数落她的病人:“鸡蛋碰石头的后半句是什么?是什么?自——不——量——力!下次问你的时候,别再说跟我说:一——碰——就——碎——好吗?”
尤优忍不住笑起来。
“有那么好笑吗?”李正不满地看了尤优一眼。尤优顿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啊。
和她的资历比起来,杜医生显得很年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鼻子略带些鹰钩,有些异域风情。头发烫的是不大不小的卷儿,看起来更像个外国女人了。她的神情非常自信,很喜欢笑。也许是职业的关系,她很爱说话,都显得有些饶舌了。病人结束训练,她跟人朗声道着再见,道完再见又道拜拜,然后将那人叫住,纠正他的发音。再重复告别的过程。送走了病人,她一转脸就训旁边的实习生:“你们怎么老问一些没有质量的问题?我们的语言训练是说废话吗?”
看了李确的片子,仔细询问了李确的语言情况,她马上起身:“我跟你们去二院看看病人,他现在的情况应当马上介入语言治疗。越早效果越好。”
“可是我们那边的治疗还没有结束啊。”李正说。
“没关系,我可以天天去。”
“太好了,我们车接。”
“没车的话我可以打车,”她笑,“不过你们得报销车费。”
“杜医生,他会说简单的话,为什么还是叫失语症?”在车上,尤优问。
“失语症是指由于神经中枢病损导致抽象信号思维障碍,从而丧失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口语、文字的表达和领悟能力的临床症候群。他们虽然失去了一部分或者是大部分的语言能力,但并没有完全丧失,所以叫失语症。”杜医生认真地向她解释,“如果完全不会说话,那就不叫失语症了。”她有些天真地笑起来,“那叫无语症,也就是哑巴。”然后她又告诉尤优,失语症分很多种:运动性失语,感觉性失语,失读症,失写症,还有命名性失语症。从李确的情况看,命名性失语症这一款基本可以肯定了。
到了医院,和李确聊了一会儿之后,杜医生当即下了诊断,说李确是运动性失语症和命名性失语症并存。前者的症状是损伤了表达的逻辑性、流畅性和丰富性,后者的症状是损伤了对事物命名的准确度、精微度和记忆力。幸运的是受损程度比较轻,应该能康复得比较理想。她告诉尤优,从明天起就开始正式治疗。
“按你说的,如果康复得比较理想的话,会是什么情形?”送杜医生出门,李正在走廊上叫住她,“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
“要看个体情况而定。”杜医生的眼神非常坦白,“我的病人康复之后,几乎都换了工作岗位。能胜任原职的人,只有百分之五。”
尤良又打电话问李确的情况,尤优回答冷淡。尤良无视她的冷淡,顽强地又提出了要李确帮他调动的事,意思是李确很可能出院之后就保不住职务,不如就趁现在,一来别人会格外看重一个病人的面子,另外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赶紧给他解决了算了。尤优的太阳穴嘭嘭地跳着,脱口而出道:“你虽然这么想,别人却保不住会那么想:他这个样子,很可能也干不长了,干吗还要给他人情?何况现在李确的语言状态很不好,恐怕词不达意,反而会误了你的大事。你还是另想高招吧。”尤良顿时暴怒道:“你夹枪带棒的。是什么态度?别人家里有个官,不知道能捞多少好处。我是早就该得的,却得不到,用李确的面子不过是给我一个公平,就这么难吗?我要是提拔了,日子好过了,能不想着你们吗?我是你哥哥啊,你懂不懂什么叫亲情?”
尤优把电话挂断。是,我是不懂你所谓的亲情——亲情这时候过来挑我的刺!亲情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让医生出身的你在医院陪我一天你都不肯,因为你很忙,因为你的老婆儿子不敢放炮!
尤优非常恶心。非常。
所谓的兄妹亲情,从来没有让尤优觉得安全,觉得温暖。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很少能感觉到哥哥是个依靠。自从上了班,更是这样。从她开始赚第一个月工资起尤良就开始向她借钱,直到李确病前。她曾经还抱有幻想,幻想他总会长大。等到他长成长兄如父的时候,他总会主动代替父母的一部分职能来爱她——不,她会挣钱,她不需要他给她钱,只要他不向她借钱就属万幸。她只要他能偶尔关心关心她,打个电话问一下寒暖。但
是,没有。他的电话从来都是因为有事,从来都是在提要求。尤优忽然明白自己原来是这么怨恨尤良。没错,就是怨恨:如果不是尤良的缘故,她或许不会觉得一个男人的稳妥那么重要——甚至如果不是尤良,她就不会和程意分手,和李确结婚。
九
程意发来短信,说他要过来。尤优算了算,也是,他是该过来了。已经有将近二十天,他们没有再见过面。除夕之后,他又发来几次短信,她也没有回复过。他后来的语气都有些焦虑了。
那就见面吧。了断,必须了断。已经一年了,享受了一年,也煎熬了一年,又碰上了李确这个坎儿,是该了断了。
程意预定的约会地点是在梅新市最好的英锐宾馆,房号是606,以前他们在梅新市见面都是在咖啡馆或茶馆。这次为什么要定在宾馆?难道上次接吻之后,他以为会有什么进展?想到程意兴兴头头的样子,尤优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他没想到自己是打着结束的牌吧?但她不想把李确的事情告诉他,不想。她非常清楚:这是自己的事情,这是自己的家事,和程意没有任何关系。
程意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起着暗花,郑重中又带着一种活力。她进门之后,他就伸开胳膊抱住了她,然后想要亲吻,尤优不肯,说:“我想喝水。”程意轻笑:“先喝我的水。”唇便压下来,尤优想说不要,却挣不开。她抬眼看见程意火热的眼睛,那么健康,那么澎湃,突然就感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坍塌开来,于是任他吻。他一直把她吻到床上,开始解她的衣服。她才开始抗争。最后他终于停手,笑道:“你的防御战争又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程意,”尤优看着程意的眼睛,“我们分手吧。”
“这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一次。”程意敛住笑容,“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但是我必须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必须说。”程意抱住尤优,死死地,“别说你对我没感觉。我不傻。”
尤优沉默。
“说!”程意命令。
沉默。
“李确发现了?”
尤优继续沉默。忽然想:如果李确有能力发现,那倒好了。
“那也没关系。”程意以为尤优已经默认,“正好可以帮你斩立决。和他分开吧,你已经凑合得可以了。孩子不要担心,我会对他好的……”
“李确……在医院。”尤优理性决堤。艰难地说完,她靠在程意的胸前,号啕大哭。她知道程意是自己的初恋情人,现在又是自己的婚外情人,无论如何对他讲述李确的事情是最不合适的。可是,此刻,她别无选择。她不能选择。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她最亲的亲人。当然,李确也是她最亲的亲人。她在一个最亲的亲人的怀抱里,为另一个最亲的亲人泪流成河,而这两个最亲的亲人又因为她而不共戴天。这是荒谬的,但她觉得又无比自然。
程意轻轻地拍着尤优的背。不知过了多久,尤优收住了泪。
“过去了。过去了。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程意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抚摸着尤优的头,“他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么?”
“是。”尤优又想哭了,“可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肯定也会越来越好。相信我。”
“我们之间,”尤优道,“还是到此为止吧。”
“尤优,不要因为他的意外而愧疚,这和你没关系。”程意缓缓地说,“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都是受苦的人,不过受的苦不太一样。让我们共苦吧。”
尤优忍不住再次啜泣起来。程意低头亲她的泪。“我爱你。”他说。然后,他又亲她的唇,亲她的耳朵,亲她的脖颈,亲她的手,手臂,再然后他站起来,把她抱到床边,掀起她的衣服,亲她的乳房。没有病的身体多么好,没有病的气息多么好,不在医院多么好,不守着病房多么好,在这清新温暖的房间里多么好……尤优一边知道自己要崩溃了,一边又觉得程意带来的一切是那么好,同时也知道自己该拒绝。程意想做爱。是的,他想做爱——那就做那。尤优突然想。守什么呢?有什么好守的呢?她想起病床上李确的身体,那曾经和自己做过爱的身体。人活着是多么不容易,李确不容易,眼前这个男人不容易,自己也不容易。谁都不知道自己面前是什么。那就去做吧。她对自己说,既然都是在受苦,既然这是苦途中小小的欢乐。
但是,尤优停住。
“程意,”尤优说,“我真无耻。你不觉得我很无耻么?”
“不。”程意坚决答道。
尤优把脸贴在柔软的被罩上。
“尤优,你不想么?”程意替尤优把身体盖好,“没关系。”
尤优沉默。程意不说话,任由尤优沉默。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尤优终于说,“我不能相信你的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能相信。”
“可你想相信,是吗?”程意受伤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俯身贴着她的脸,“不然你不会一直和我见面。”
“……是的。”
“那就相信吧。”
尤优沉默。
“你呢?你相信我爱你吗?”她终于问。
“我相信。”程意不容置疑。
尤优看着程意:“你也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为什么还能相信?”
“就是因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才更要去相信。因为我知道,去相信,我的心可能会死。但不相信,我的心就一定会死。”程意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我太想相信了,太想了。我一定要相信。尤优,就让我相信吧。”
尤优沉默。在她的沉默中,程意开始给尤优穿衣服,从里到外,一件又一件。
尤优默默地看着程意。程意笑了。
“别那么看我,我绝不勉强你,也绝不乘你之危。我给你叫点儿吃的。你泡个澡,垫垫肚子,回医院去吧。我不想让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贴贴尤优的脸,“我会经常过来的。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说。”
尤优顿了顿,轻轻地抱住程意:“谢谢你。”
十
大年初十这天,李确的身体表现让尤优亦喜亦忧。喜的是他在李正和小董的搀扶下下了床,走了三步。他的右腿明显发软,仅仅三步,他的额头大汗淋漓。忧的是这天中午抽他的胃液时,发现了咖啡色的絮状物:他的胃出血了。随之他排出的大便成了黑色,更证明了胃出血的症状。
尤优马上让人去叫医生,医生迅即带着一个护士过来给尤优示范如何进行胃冲洗。尤优正记着动作要领,手机响了,是吴可非。他说是问候李确的,李确手机关着,他就打到了尤优的手机上。聊了几句,尤优告诉他说李确胃出血了,自己正忙着给他冲洗,吴可非先是一惊,然后叹息说自己忙,没时间,不然就来看他了。尤优听着就不耐烦起来,语气僵硬道:“谢谢,非常感谢。就这样吧。你那么忙,别耽误你的重要工作。”吴可非诧异起来,说:“对我有情绪?”尤优道:“哪敢有什么情绪?领导肯腾出时间打电话来问候就已经很好了,我不识趣点儿我说什么?”——自己也觉得自己像只刺猬。吴可非无奈道:“尤优,你还是那个脾气,真是被李确给惯坏了。那你让我说什么好?说我有的是时间,就是不想过去?”
尤优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没错,她就是觉得那些客气话太假。和好听的客气假话相比,她更愿意听难听的真话,哪怕是
吵架。“宁和聪明人吵一架,不和傻瓜说一句话。”她想起这句老俗话,忽然觉出了它的精辟。闷了这么多天,她多想和人吵一架啊,可是正因为聪明人太多,满世界都是聪明人,因此没人和她吵架!
第二天上午,苗市长给李正打了个电话,询问李确的情况,紧接着李正一五一十地向尤优转述了苗市长的电话。
苗市长道:“听说李确的语言问题很严重?”
“不严重,正在进行针对性很强的语言训练,很快就会正常。”
“听说他的胃出血了?”
“您怎么知道?”李正看了尤优一眼,马上说,“已经不出了。好了。”
“好了就好。”苗市长说,“范市长都知道了。这种来得快去得快的无谓消息你们还是控制得严密一些,免得领导们跟着操心。”苗市长顿了顿,“你知道,马上就到关键时候了,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领导们的判断。”
“苗市长对李确真是好啊。”李正说,“尤优,你说话要注意一些。昨天我亲耳听见你对吴可非说李确胃出血了。”
“我是说了没错。”尤优涨红了脸,觉得自己委屈,“我怎么知道他会朝范市长说?”
“他们俩都是副处级后备干部人选,李确的状况越差,竞争力就越小,他就越有希望。这你都不明白?”
“那,万一要不是吴可非说的呢?小董也在。”
“不管是不是小董,吴可非都不能不防。”李正说。
尤优来到走廊上,不假思索地给吴可非打了个电话。她知道自己很可能冤枉了吴可非,可她就是想问个清楚。她克制不住自己的这个念头,什么警惕,什么防备,去他妈的吧!她就是要和这个聪明人吵一架,哪怕他把她看成一个傻瓜!
“不是我,尤优。”电话里,吴可非的声音里有着细小的疙瘩,却还尽量保持着整体语调的润滑。尤优知道,他在忍耐自己的诘难。“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我和李确再有利益之争,也不会趁他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一来不是我做人的原则,二来我也犯不上,三来也不见得有作用。”
“那你说是谁?”
“不知道。”吴可非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应该是那种认为这么做很有用的人,且对他有直接利益的人。”
“我不会猜谜。”尤优道,“直说吧。”
吴可非又沉默片刻。
“李确和苗市长很近。”
“这我知道。那范市长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不远也不近。”吴可非说,“不过,我听说,马书记的爸爸和范市长的爸爸是老战友。我还听说,”吴可非顿了顿,“李确现在的司机原来给马书记开过车。”
晚上,小董过来值夜班,李正过来,说自己手机没电了,借小董手机一用。很快,李正回来了,阴沉着脸,把小董叫了出去。很久,小董脸色苍白地回到了病房。
“你对小董说了些什么?”尤优问。
“我对他说:你以后就铁定不指望李确了?要是李确还能干呢?你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马书记给你什么好处,我都能让李确给你。我对你要求不高,只要你不再对任何人说李确的咸淡话。”他看着尤优,“我已经向医生请示了,他说明天就可以给李确拔掉胃管。”
“好。”尤优说。
李确的胃管去掉之后,慢慢地喝了第一口水。说:“真舒服。”
这一天,李确第一次架着尤优的肩膀上了卫生间。
又过了三天,李确走到了走廊上。护士见了李确纷纷笑着打招呼。
“李确,可以啊。”
“李确,不要累着了,慢慢来!”
无论是多么年轻的护士,对李确都是直呼其名。李确都很乖地答应着。
第五天,医生下了做高压氧舱的通知单。李确坚持要走路去。高压氧舱室在病房口的后面,走过去大约有五百米远。李正不同意,要他坐轮椅,李确坚持不坐,最后尤优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派人推着轮椅跟着李确,一旦他体力不支,就让他坐在轮椅上。
轮椅是从隔壁病房借来的。用了一次之后,小董讨好地说:“干脆我们买一个吧,随时可以用,多方便。”
“什么意思?”李正怒目圆睁,“这个东西我们也就是现在偶尔用一下,谁会长远用它?犯得着买吗?”
小董吓得灰溜溜地躲了出去。背着李正,尤优和李确四目相对,做了个鬼脸。
十一
探望者太多。语言训练很难不受干扰地进行。能够行走之后,李确每天坐车去杜医生那里做训练,顺便也看看街景。语言训练的房间很小,也就是十平米左右,素白寡净。一桌三椅,杜医生和李确对坐,尤优打横旁听。最初只是认物。杜医生拿一个大大的本子,一页一页掀开。
“这是什么?”
李确挠着头,想了半天,只是抱歉地笑笑。
“蔬菜的一种。黄——”
“瓜。”
“对了。”杜医生合住书,“再给我说几种蔬菜可以吗?”
李确寻思是久,继续笑笑。
“没关系,我们一起再来说说这个。白——”
“菜。”
“茄——”
“子。”
“豆——”
“角。”
……只是半个。不能完全想起,又没有完全忘记。这就是李确对事物名称掌握的现状。都说这样的病人会损伤身体的一半功能,从李确的情况来看似乎确实如此:右脸颊,右胳膊,右手,右腿……就连词语都是一半。尤优忽然又想:他的性能力呢?会不会也是一半?发病这么多天,她给他清洗了这么多次,没有见过一次勃起。难道……
尤优晃晃脑袋,摇走自己的浮想。继续倾听。
“这是什么?”
“轮船。”
“好极了。轮船在哪里航行?”
“水里。”
“哪些水里?”
“河。”
“只有河吗?还有哪些水?”
沉默。
“江,湖,海。可不可以?”
“可——以。”李确慢吞吞地答应着。
“当然可以了,是不是?水有很多种呢。比河水小的呢,有溪水,塘水,泉水,池水;比河大的昵,就是江水,湖水,海水。你喜欢比河小的水还是比河大的水?”
“大的。”
“当然,当然要喜欢比河大的。水面越来越宽阔,视线越来越宽阔,心胸也越来越宽阔,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就像那么多人,那么多条路好走,为什么一定要做官?为什么?尤优听着,想着,记着,神思慢慢地晕染开来。
突然,尤优听见李确不以为然地笑了:“这,有用?”
“哦?没有用吗?这都是你日常生活中经常要用的啊。”杜医生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当惯了领导的人是怎么想的,你们会想,这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啊?没错,这些训练看着是和你的工作没关系,可是你知道吗,和你作为一个平常人是有关系的。只有先做好了一个平常人,你才能做好一个领导。如果你觉得这些没什么,好,你顺顺溜溜全给我答好了,我就不跟你费这个事儿了。”
尤优停住笔,想起有一次她跟旅行团去韩国旅行,团里有一个秃头男人,据说是一个刚剐退休的厅级领导。大约是很不习惯没有下属伺候,他总是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无论是买东西还是看景点都东张西望全无主意。最经典的是那天在一个地摊上,团里的人纷纷购买韩国的筷子,秃头男人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联卡,用浓重的方言对老板说:“恁这儿刷卡中不中?”成为全
团人一路的笑料。
杜医生的课程看似安排得很随意,但过一段时间就能感觉得到她的训练程序非常严密:名词训练,动词训练,连词训练,词语逻辑训练。词语联想训练,短句训练,句式变换训练……
“李确,随便给我说出十种水果的名字吧。”
“苹果。”李确说着回头看了尤优一眼,朝尤优一笑。尤优明白:他在说她的苹果脸。尤优的心一热。
“还有呢?”
李确摇头。
“那说说交通工具吧。说说我们日常的交通工具。”
“车。”
“对。什么车?”
“汽车。”
“什么汽车?”
“小,汽车。”
“还有呢?”
李确沉默。
“公交车,自行车,三轮车,是不是?”
“是。”李确道,“只坐,小汽车。”
杜医生笑了:“是,你们这些领导啊,从来不摸三轮车,长年不坐公交车,早就丢掉了自行车,是不是啊?”
李确也笑。
有时候,看李确的语言状态不错,杜医生也会让李确来一段自由发言。
“说吧,说说你是怎么得病的?也就是你得病的过程。”
“我,我们的病……”
“不是我们的病,是我的病。”
“对,对,是我们的病……”
“杜医生说过:比较轻的失语症患者就是这样,基本的词汇和语法虽然都有,但是因为缺失对虚词、代词和冠词的运用,说话的时候一来往往语言瘦干,构成电报式语言,二来会很容易陷入语言重复,即一个词或音节说出后,会强制地自动地进入下次语言产生的过程。
尤优静默,看着笔记本上的横格。
“是我的病。说:我,的。”
“我,的。”
十二
给医生们的过年礼由李正送出去之后,按照李正的计划,尤优负责送第二次的巩固礼,就是送超市卡。范围要比李正送的稍广一些,额度要比李正送的稍低一些,有的三千,有的两千,有的一千,有的五百。送的过程是难堪的。尤优从来没有给别人送过礼——这种有意识有目的的送礼。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想起那些给自己送礼的人,不,准确地说,是给李确送礼的人。在李确的默许下,过年过节,她常收的就是这种超市卡。除了这些,她还会收到一些专门给她准备的女性礼品,比如首饰,香水,口红,丝巾,化妆品,美容卡。当那些人把这些东西硬塞给她的时候,尤优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但对方那么顽固地要给她,推让之中,仿佛尤优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必须要攻克的一个堡垒。推让了一会儿,尤优就甘拜了下风。她承认她受不了这种折磨:接受是一种羞辱,推让也是一种羞辱。为了让这个漫长的推让过程赶快停止,尤优就收下了礼品,于是尤优又感受到了一种更大的羞辱。她为对方难堪,也为自己难堪。一瞬间,尤优心里淤积了一堆肿块,难过极了。
现在,尤优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她完全明白了当初给李确送礼的那些人的感受。她多么想对方赶快收下,赶快收下,赶快收下!
还好,基本都很顺利地送出去了。除了两个人。一个是针灸的胡医生,她说:“我是借调。别这样。”意思是自己现在还经不起犯任何错误,必须小心行事。尤优也就罢了。另一个就是做语言训练的杜医生。杜医生挺着鼻子,躲着尤优的手,看也不看尤优一眼,特别高傲地说:“我只看病。只收一节课三十块钱的训练费,其他的东西一概不收。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你放心,我一向对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
尤优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杜医生,她的神情确实是明朗而又骄傲的,有一种奇异的纯真和大气。这真是一个奇迹。尤优想。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收礼简直是一种勇气,而她居然做到了。尤优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当然,她知道自己也没有资格鄙视那些收礼的医生。自己勾引人家在先,再去谴责人家,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厚道。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杜医生。她知道,那些收礼的医生和自己一样都是人,而杜医生,她接近于神。
探病者送食品的高峰过去之后,送鲜花的就越来越多。护士说病房空间有限,而且花香会对空气造成影响,不允许在病房里摆放鲜花。尤优就把花都堆到了后廊上。有些非常漂亮的花篮,尤优直接就送到了护士站。这些漂亮的小护士,这些青春如玉的女孩子,整天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当着所谓的白衣天使,看着一茬一茬的人在眼前生老病死,伟大和勇敢这些词且不谈,最起码是一件残酷的事。尤优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们的工作比殡仪馆更残酷。殡仪馆是一切都结束了,是安宁的余韵和收梢。而这里的一切都是正在进行时,是乱七八糟的现状,甚或说是高潮。即使是余韵也是余韵的高潮,即使是收梢也是收梢的高潮。尤优怀疑:这些阅尽世态的女孩子的心,比她们的面容不知道老了多少。
她们应该多看看花。
满是鲜花的后廊,成了这个病区的一道风景。经常有病人推着轮椅过来看花,惊喜地闻着那一股混合的并不新鲜的花香。尤优的事情便又多了一样:整理着这些花。她把那些枯萎的花都抽走,只剩下新鲜的。又把那些花少的花篮打并到一个花篮里去,或者合并同类项:将康乃馨和康乃馨插在一起,将百合和百合插在一起,将满天星和满天星插在一起。为此又买了两三个花瓶,天天换水。
“你这些花篮还要吗?”一天,邻房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太太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你要你就拿走。”尤优说。
“那就太感谢了。”老太太说,“你们家人是当官的吧?”
尤优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送花。”老太太自顾自地说着,“往这花篮里衬一层塑料彩纸,用来放糖果可喜兴着呢。”
“阿姨,”尤优说,“你喝牛奶吗?我这里有,给你一箱。”
“我不喝牛奶。喝不惯。”老太太说,“一喝就拉肚子,消受不起呀。”
闲下来的时候,尤优就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逛着,只当散步。各个楼层有各个楼层的内容,有些像超市:蔬菜区,水果区,洗化区……而在这里,五官科,牙痛的人张开大嘴。妇产科,女人褪下裤子,展示隐秘。被命令接受打针的,露出臀部黄白的皮肤。做心电图的人,一张漫长的窄纸上显示出神秘的波峰曲线。眼科的患者将眼睛放在复杂的镜器下。小儿科里,孩子们在哭泣,玩耍,连伤痛的表情都是那么新鲜和生机勃勃。而在老干部病房里,一切都是肃穆的,沉寂的,洁净中也蕴藏着死亡的气息。或强或弱的心跳,或红或黑的肺叶,X光下白森森的骨骼,B超透视出腹腔里的山川沟谷。手术室,医生手握寒光凛凛的刀,无比冷酷,却又无比慈悲。此时,他是魔鬼,也是上帝。他是地狱,也是天堂。
304病房昨晚送来了一个病人,今天早上就抬了出去。尤优看着花格子被单裹着的那具身体,默默地被他的亲人们推送远去。走廊里不知不觉出来了很多人,大家目送着那个人。后来她知道,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才二十七岁。有一个面颊粗红的农妇一样的女人拿着塑料的小便壶和脸盆,身边的男人让她把这些东西扔掉,她不肯:“都是钱买来的呀。”
307病房经常传来“啪,啪”的声音,像是乡村女人在捶衣
服。李正出去看了看,说:“是三十二床在拍背。”
“哦。”尤优说,“拍得也太勤了吧?”
“可是我听说,这个病区所有的病号里就数那家护理得好。你该去学学。”
那是个很瘦的女孩,是从邻县的乡下来的。她说她妈妈身体一向很好,突然就犯了病,开始病情并不严重,他们在县医院治疗,妈妈恢复得很快,后来因为天气变化,妈妈感冒了,同时肺部粘连感染,发了高烧,病情迅速恶化。来到这里已经又住了三个月了。因为妈妈的病,她婚事暂停,在县棉纺厂的工作也丢了。
“你拍得是不是太频繁了?”
“我生怕她肺部再粘连。在县里住的时候,要是医生早告诉我这么拍拍就不会粘连的话,妈妈也不会再受这么长时间的罪。”女孩苦笑着说。
“就你一个人照顾吗?你爸爸呢?”
“他还得招呼家里呢。”女孩子说,又指指外面走廊上一个正抽烟的男孩子,“他可顶事了。婚事得往后拖,可一点儿也不埋怨我。他说,谁没有爹娘啊,谁的爹娘到老了不生病啊。”
“人家这么通情达理,你可得对人家好。”
“我跟他说了,等我妈稍微好些,就跟他结婚,啥彩礼也不要。”
在杜医生那里做训练的时候,尤优有时候也不旁听,她在医院里逛。康复医院里最多的就是轮椅。中心花园里,经常有一些人坐着轮椅在那里聊天。那天,尤优听到他们在比较各自的轮椅:“海天”的材质比较轻,“新世界”的坐起来相当舒服,“康美”的脚踏板设计得不错,“迅驰”虽然笨些,却是很耐用的……一个身体胖胖的中年女人,说自己的轮椅才花了四百多块钱,仅仅是个进价,因为自己的侄子有门路,能买到便宜货。其他的人一片赞叹和羡慕。
尤优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能走路的人比的是鞋子,站不起来的人,坐在那里还要比轮椅。为什么要比呢?活着就要比吗?尤优不懂。本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快老了,李确生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老婴儿,身体已经长满了皱纹,脑子里却还是那么恍惚,迷惘,虚弱,白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十三
每天晚上,李确都要念几段课文。是儿子的旧语文课本,杜医生说小学生的旧课本最好:字号大,语言规范,内容健康,读起来朗朗上口。
开始是短的词语:绿色。邻居。田野。美好,丑恶。故意。经常。反正。永远。瞬间。
然后是长一些的,最多的是成语: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祖宗。”李确念完,说。
尤优笑。她明白李确说的是老子。这些话都是老子说的。老子姓李,可不就是李确的祖宗么?
再长一些就是对联和诗句。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再复杂一些的就是诗歌和课文了。
“曾是妈妈怀里,欢唱的黄鹂,曾是爸爸背上,盛开的野菊。捉一只蝴蝶,能编织美丽的故事,含一片草叶,能吹出动听的歌曲。挖一篮野菜,撑圆了小猪的肚皮。逮一串小鱼,乐坏了馋嘴的猫咪……哦,乡下孩子,生在阳光下,长在旷野里……”
“真好。”读完了,李确由衷地赞叹。
尤优起身给李确倒水。有人敲门,尤优打开,门口立着三个穿着黑棉袄蓝棉袄灰棉袄的老头,一个提着一只鱼鳞袋。一个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杀好的鸡,还有一个提着一壶油。也不和尤优打招呼,看见李确就叫着:“李书记!”夺门而人,坐在李确床边就说开了。说他们在山上,不知道信儿,是下山串亲戚才知道李确受了这么大的罪。鱼鳞袋里装的是上好的山核桃,鸡是山上地道的柴鸡,油是自家油坊出的小磨香油。“都是补身子的,让你媳妇好好给你做。”黑棉袄老头说。听着听着,尤优就明白了,这是李确原来当党委书记的那个镇上的几个村支书。那个镇有三分之一的地盘是在山区,这些支书都是从山上下来的。
“从山上下来挺快的。现在我们那里也通公共汽车了,票是贵了点,四块五,不过山货好卖了,也不在乎票钱了。要不是你在那里帮我们可劲儿修路,那还是老日子,不中呢。”
“去年我婶犯了急病,我小子三下五除二开着个小四轮就把她送到了镇医院,她得了条命,没少念叨你的好。”
“我一个人,哪修得出,路,还是大家。凑钱的,凑钱,出工的,出工……”
“咦,要不是你领头,谁能组织起恁大一个工程?为我们村修路,我们再不凑钱出工,那还算个人?”
热火朝天地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三个人才依依不合地离去,临走前往尤优手里塞了一把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不多,你看着这大城市里有啥时兴的东西给我们李书记买些,我们不懂,也不敢乱买。”
尤优推辞着,李确也斥责着他们。他们却逃也似的跑了。尤优数了数,一共四百五十块钱。
“一人凑了一百五?”尤优笑,“有零有整的。”
“容易吗?自己家的,闺女,添了孩子,当姥姥姥爷的,去给外孙子,钱,最多,也不过才,五十。”李确说。沉默了半天,又说,“我都离开那里,四五年了,他们可以。不来的。”
尤优看见,李确的眼睛湿润了。
出了正月,李确已经恢复得有模有样了:双腿在楼梯里上下自如,胳膊已经能够平举,手部的力量也已经恢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可以和来访者潇洒握手了。不过,语言在各项机能里还是属于最落后的部分。书面阅读虽然进步不小,但口语表达状态却极不稳定。状态好时也不能顺如丝绸,状态坏时更是磕磕巴巴。
这一天,马书记走后,李确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了?”尤优小心翼翼地问。
“出院了,我得。”
“医生还没说呢。”
“市里,马上要开,水利工作大会。年度的。出席,发言。我必须得。”
尤优给李正打了电话,李正赶过来,三人商议。动干部的风声越来越紧,这个会开得真是要命。如果李确不参加,那就等于说默认自己目前还是没有正常的工作能力,只能把机会让给马书记,给范市长以口实,让自己处于劣势中,会很被动。而一旦参加就必须得发言,一年一度的大会,李确的语言又是如此不稳定的状态,怎么能够保证百发百中,万无一失?若有任何差池,都会功亏一篑。
“我,上。”李确道,“一定。”
还有十五天时间。而杜医生说,十五天时间里,要想让李确的语言水平飞快长进至行云流水,根本不可能。
“客观规律,不能违反。”她的神情斩钉截铁。
“就是读现成的发言稿,也不可能吗?”
“不可能。”
“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你肯定有的。”
尤优倔强地说,“肯定。”
杜医生笑了。
“稿子写好了吗?”
“还没有。”
“写好了马上拿给我看,我把句子处理一下。如果只是针对固定内容反复练习的话,读短句子对李确来说应该问题不大。”她看着尤优,“我建议,他只在会上读读稿子就行了。应该回避其他任何需要他脱稿发言的场合。”
“只要能把稿子读好就行了。”李正的声音十分动情,“谢谢你!”
一周之后,发言稿送到了医院,李确开始在杜医生的指导下
读发言稿。
“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
“这一句要在‘政府的后面再停顿一下。”
“团结带领全局,广大,干部职工……”
“这句可以改成‘团结带领,广大干部职工,‘全局去掉,容易发音不清……”
“深入开展以‘水利发展我光荣,我为水利献计谋的活动……”
“这样调整一下:‘水利发展,我光荣,我为水利,献计谋,这是我们,深入开展的,一项活动…”
“我们,进一步,加大,对重点水利工程,的监管力度……”
一对于重点水利工程,我们进一步,停一下,再说:“加大监管力度……”
事实证明,效果很好。
大会过后,李确正式出院,只上半天班,处理一些紧要事情,另半天去杜医生那里上语言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一个月后,李确换了司机。小董因服侍周到,劳苦功高,被提拔为某乡水利所的办公室副主任。新司机是李正内弟的一个拐弯亲戚,小伙子眉清目秀,二十多岁,名叫小白。
十四
动干部的风声越来越紧了。这一天,李正打电话给尤优。确认李确已经去梅新市上语言课之后,便让尤优立马回家。尤优前脚到,李正后脚到,进屋后连水都没有喝,掏出一张纸递给尤优。
纸是A4复印纸,上面是一串数字,数字后面是相应的日期。
“这是什么?”尤优纳闷。
“你该知道的。”李正语气沉痛。
“我不知道。”
“就是那些礼品换来的钱数。”
尤优大悟,之后大惊:“你从哪里拿来的?”
“苗市长给的。”
李正几乎要哭出来,说是有人给纪委写了匿名信,状告李确趁着生病大量收受礼品,还籽礼品送到附近超市,转换成了赃款。苗青神情严肃地和李正谈了话,要他和尤优两个商量解决。说这事不能告诉李确,他毕竟还没有痊愈,脑部血管还很脆弱。以李确现在的情况,最怕的就是情绪激动再次引发脑出血。
“苗市长说,这种事情虽然不大,但影响十分恶劣。我就是大意了,大意了。”李正说着说着捶起了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大意啊!”
“哥,别这样。”尤优把他的手抓住。眼前腾起一阵烟雾。
“优优,你快想想怎么办啊。”一向威武的李正此时无助得像个孩子。
“超市那边还可以再做工作么?”
“不能。”李正抬起发红的眼睛,“对方肯定是把超市的工作做好了才会出手的。我们已经迟了。要策反超市,难度太大了,几乎不可能。”
“那么,我们的致命点是什么?”
“我们收了钱。东西放坏了都不要紧,可我们把东西变成了钱,还章在自己手里。这就是我们的死穴。”
尤优突然微笑。
“如果,如果我们没有把钱拿在自己手里呢?”
“这哪能说得清?”李正苦笑。
尤优起身来到卧室,拿出一沓单子,递给李正。李正看着看着,突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尤优的肩膀——如果自己不是他的兄弟媳妇,他肯定就要抱自己了,尤优想。
“优优,你简直是,简直是太,太……”一时间,李正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赞美尤优,“太聪明了!”
“可以跟苗市长交代了么?”
“当然,而且是个再好不过的交代!”李正说着拨通了手机,“冯部长吗?是不是我们云城最杰出的笔杆子宣传部冯大部长啊?有没有时间赏光和我这个粗人一起坐坐?叫上老柳陪你。哪个老柳?就是民政局的柳局长啊……”
两天之后,《梅新日报》二版头条发了一篇通讯,题目是《大爱无声——身卧病榻的水利局局长心系福利院老人》。当晚,李确拿着报纸回家,一进门就给尤优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他贴着尤优的耳根说。他的气息让尤优觉得十分陌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热过了。
“如果我没有把这些钱寄出去,你是不是就会杀了我?”尤优道。
“哪里。”李确笑。
“我寄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处。”
“我知道。瞎猫逮了,死耗子。你。”
“我看见那些东西,心里就堵
“我知道。”
“李确,你放弃吧。”尤优突然在李确的怀抱里抬起头,无论如何,她想努力一下,“就是再当几年局长又能怎么着?劳心费神,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就是能坐不掏钱的车,吃不掏钱的饭,喝不掏钱的酒,沾说不得嘴的光,却亏着自己的身体,压抑着自己的本性,连个痛快话都不敢说……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不当也罢。”
“尤优,你还记得,那,那几个去医院看,看我的支书么?”李确道,又强调:“山里的。”
尤优看着李确的眼睛:“记得。”
“尤优,我,不是说,太喜欢当官,非要当不可,不是。”李确的神情十分诚挚,“原因很多,一是到了。这个份上,不干,人家就说,你出,出问题了。二是确实能沾,沾那么一点儿光。三是有一点儿,个人的成就感,和虚荣心。再就是,还能做一点儿,事情,有用的。我不是说,我多有能耐,多有才,但是,扪心自问,和很多人,比起来,我还算,努力,也还算,称职。当这个官,我良心,不亏。不然,那些支书也不,不会来看我了,你说是,不是?”
尤优点头,沉默。尤优知道自己只能沉默。
晚饭过后,李正夫妇过来闲坐,又说起这件事情。听着他们回味着有惊无险的心路历程,尤优只是端茶倒水,不发一言。李确去上卫生间的时候,李正收起笑容,悄悄地叹了口气。
“不到那一天,这心里就是不能落底儿啊。”
尤优看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这热气也就是一股青烟,它升着,升着,升得越来越高,然后,就散了。
“还会有什么事情吗?”尤优终于问。
“谁知道呢?”
“事情的关键是不是就在陈书记身上?”
“当然。”李正的口气让尤优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现在是苗市长帮李确,范市长帮马书记,就像老师带着各自的学生。陈书记呢,就是考官。看哪个学生成绩好,就用哪个。相对来说,咱们目前的优势不大。一来苗市长是副职,顶不过范市长;二来李确又病着,顶不住马书记龙马精神能闹腾。要是陈书记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还费什么劲儿?整天睡大觉都成!”李正点燃了一根烟,“男人么,到了这一步,工作就是他的精气神儿。尤其对于李确来说,要是能保住,就再好没有了,可以说,能保住位置,对李确来说就是得到了一味最好的神仙药啊……”
卫生间传来一阵冲水声。李正停止了说话。
尤优静静地看着地板。
李正走后,尤优来到卫生间,拨通了程意的电话。
十五
他们的约会地点仍然是在英锐宾馆606房间。
“军令如山。”尤优一进门就被程意抱住,“已经办妥了。”
“是么?”
程意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赫然在目:“已托人和陈打过招呼,放心。”
尤优沉默片刻:“谢谢。”
“为李确谢我?”程意紧紧抱住尤优,“其实我是自私。如果这样能对李确的康复有好处,如果这样能让你的负罪感减轻,能让你将来顺利地离开李确,那么,也就是为了我自己好。”
“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不过是几张年卡。下面的人看着难似登天的事,对那些人
来说,也就是一个电话。”程意顿了顿,“我不稀罕钱,我要人。”
尤优再次沉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
“还不相信么?”程意道,“我爱你。”
程意深吻下去。这次,尤优没有抗拒,程意也没有中途停止。他压到尤优的身上,他急切地进入了她,然后疯狂地抽动起来,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有一瞬间,尤优睁开眼睛,看到他几乎是痉挛的脸。到后来尤优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她下意识地去捂自己的嘴巴。程意将她的手拿开,任她叫。尤优这才想起:起初和李确做爱的时候,她也这么叫过,被李确惊惶地捂住了嘴巴。后来每当想叫的时候,她就主动去捂自己的嘴巴,再也没有让叫声飞出自己的喉咙,直到今天。
尤优肆无忌惮地大叫起来。
“优优,我们一定要结婚。”结束后,程意躺在尤优的胸膛上,“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全力以赴给你。”
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尤优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自问自答:不用见不三不四的人,不用说不疼不痒的话。我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不必顾忌自己是谁的太太不必顾忌自己和自己的爱人在哪里上班。我想吃青菜就吃青菜,想吃鱼就吃鱼,而不是鱼肉等在冰箱里强迫我去吃——不,我没有那么贪婪,我没想让自己什么都如意,孩子会淘气,我会和老公吵架,我上班会迟到,会被领导委屈,会评不上先进工作者,会被扣奖金…·会有烦恼,会有伤痛,但都是明明白白可以说的。即使不告诉别人,也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我想要的,就是那种生活——真实的,不装的,可爱的生活,哪怕是卑微的但是是有趣的生活。我想要的,就是那种生活——生机勃勃的生活,水一样柔软和流动的生活,春天的树叶一样的生活。我想要的,就是那种生活——除了法律这条最基本的禁忌之外,以最大的可能和程度让自己去肆无忌惮生活的,那种生活。
“别的我都有信心,除了不能让你当官太太。”程意道,“你不介意吧?”
尤优含泪而笑:“严重不介意。”
“尤优,你爱我,”程意的眼神忽然如孩子般无邪,“是么?”
尤优确凿地回答:“是的。”
是的,亲爱的人,我爱你。我爱我用爱情的名义给你的伤害,我爱我们分手后你对我的思念,我爱你为我再次回来,我爱你带我来这宾馆和我做爱,我爱你你对我说我爱你,我爱你仍旧想和我结婚,我爱你面对一个已为人妻的女人也不退后的脚步,我爱你对我葆有的哪怕是兑了水的热情,甚或只是复仇之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呈献给我的这些往昔的激情和纯真的狂想,我爱你你作为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真正的人的那种最正常的生活,我爱你意味的这一切。
——我爱你。我相信你的爱。我要相信。我要相信。你有什么不可信?你能骗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欺骗?我所有的,不过是一具并不年轻的身体,和一颗干瘪的心。
黄昏时分,尤优走出了宾馆。在一个商店里的橱窗前,尤优停下来,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脸。她看到自己的神情是那么平静。那种平静,是从里到外的平静,是哪怕知道程意对她不是真心哪怕知道程意是个演技高明的恶棍是个擅长感情游戏的浪子也不能改变的平静一是将一切都探到底的无比深切的平静。
忽然,尤优仿佛清晰如水地看到了自己的卑劣、阴险和狠毒:没错,她爱程意,但目前的她还是无法完全相信程意的爱情。她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相信。而她对程意的爱和她对程意的不相信都并不妨碍她去利用程意的爱情。在更深的意识里,程意的爱情此时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不错的工具——她以和他做爱来回报他为自己做事,她也以和他做爱来逼迫自己,从而让自己有力量离开李确。她是在以自己对不起李确的形式来抵达自己想要抛弃李确的实质。如若不然,她没有力量来摧毁这一切,这和李确有关的一切。
这么多年,她看到的硬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硬。她看到的丑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丑。她看到的脏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脏。她看到的浑浊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浑浊。她看到的可疑越来越多,自己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可疑。
对不起,李确。她默默地对李确说。
对不起,程意。她默默地对程意说。
对不起,尤优。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看在我们都很可怜的份儿上,请原谅我吧。她默默地对所有的人说。
十六
动干部的那天下午,尤优陪着李确正在杜医生那里做语言训练。李确手机关机。尤优接的电话。电话里李正的声音有些喘。
“常委会剐刚开过了。”他说。
“是么?”尤优淡淡地问。
“李确没动。副处级后备人选的名额也没有取消。”
“哦。”尤优道,“好。”
训练结束,尤优把消息告诉了李确。
“按说呢,也不应该动我。”李确的神情也很笃定,“我是因为工作受的伤,到了这个坎儿,要是把我闪到一边儿,哪个干部不寒心?谁还会好好干活儿?”
无数话语奔涌到尤优嘴边:范市长,马书记,小董,李正,吴可非,苗市长,还有程意……尤优终于咽下。
有什么好说的呢?就让李确这么认为吧。
“你说得有道理。”尤优说。
“我是没什么好教的了。”最后一节训练课上完后,杜医生笑道,“从今以后,多找人聊聊天,找个话题议论议论,就都算是训练了。”
于是李确半天上班,半天找人聊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确的语言功能确实也越来越好了,主动请缨陪他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多。晚上也经常有人来家里找他聊。当然围绕的也都是李确喜欢的话题,于是李确常常是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尤优只是端茶倒水,万不得已才会提醒李确一句:“再喝点水吧。”
李确摇摇头。继续说。
“你喝点儿水吧。”尤优说,“一会儿还得到下面走一圈,今天你走得太少了。不能偷懒。医生说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去做,不然……”
“你怎么这么啰嗦?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请你相信我的自觉性,不要像管小孩子那样管我,行不行?”李确不耐烦道,“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尤优沉默。静静地看着李确。
“你看你,真受不住话。”李确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错误,笑道:“对不起啊。”
尤优笑起来。
尤优买了一台最新款的九阳豆浆机,每天早上打新鲜豆浆给李确喝。每天中午,她都要精心给李确做菜:两荤两素。晚饭也是她亲自熬的五谷杂米粥。饭后一定得散步。散步后必陪着影碟机唱歌半小时,锻炼音长和声力。早中晚监督他各做口舌操一遍,以便将面瘫的残余驱除干净……那天晚上,尤优照例帮助李确洗澡,给他打浴液的时候,李确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间。尤优握住一炬坚实的灼热,然后尤优松开。
“优优,我没问题。”
“我知道。”尤优说,“现在不行。再等等吧。”
“也好,等我恢复得再好些。”李确湿漉漉的手揽住尤优,吻了吻尤优的脸。
他还好。他没问题。尤优出了浴室,松了口气。即使将来和李确离婚,她也希望李确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个问题对于许多男人来说,太重要了——他好得越好,他好得越完全。她将来跟他提离婚的时候就会越没有心理负担。
常常的,尤优就会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养猪的人,精精腻腻地养着一头白白胖胖的猪。而她之所以要把这头猪养得那么精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干净利落地杀死它。
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看成是情深伉俪。
我要离婚。在给李确做饭的时候,尤优对自己说。
我要离婚。在给李确洗衣服的时候,尤优对自己说。
我要离婚。在帮助李确做语言训练的时候,尤优对自己说。
我要离婚。
我要离婚。
我要离婚。
尤优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十七
夏天很快就来了。那天天气很好,很暖和,但是一点儿都不燥热。尤优和李确正在小区花园慢慢地散着步。手机铃响,来了短信。两条。尤优查看,一条是尤良,很简短:六一快乐!自从那次吵崩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和尤优联,络。这是求和的前兆。准是又想说什么事了。尤优明白。另一条是程意:你身穿红色小肚兜,头戴黄色小菊花,嘴咬白色小奶嘴,双手抠着大脚丫,问你今天怎么了,你害羞地说:“人家,人家今天也想过六一嘛!”小朋友,儿童节快乐!
“谁的短信?”李确问。
“尤良,今天儿童节。”
“哦。等会儿带儿子逛趟商场。”李确笑了,“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今天也给你个机会,想要什么尽管讲,我全部无条件满足。”
“真的?”
“真的。”李确说,“说吧。”
尤优看着李确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责任变价杨泥
本刊责编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