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知识女性的“葬花吟”

2009-12-28 05:14
创作评谭 2009年6期
关键词:老孟江山张爱玲

梁 红

一、女性情感的“红消香断”——唯一的主题

阿袁是近年来崛起的引人注目的女作家。她的文字,有令人惊艳的美感,可以说是字字珠玑,读来余香满口,她的描写,尤其是女性细致入微的心理体验,不动声色,暗流汹涌,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中文系研究生出身的深厚古典文学功底,令她与古人吟咏的闺阁情愁毫不费力地接轨,款曲相通,那些和现代人生活隔着遥远的年代的诗词意境,被她活化到笔下,一招一式,都是水袖,眉眼,身段,唱腔,袅袅娜娜,咿咿呀呀,水雾弥漫,婉转幽怨,一唱三叹地道出女人情感的悲歌,年华的挽歌,身为女人的悲悯、无奈、哀怨、委屈、妥协,是闲愁,是自怜,亦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之重。

评论家臧策说:“阿袁的小说就像莲藕,又像拔丝苹果,总能带起千丝万缕的历史文化记忆。阿袁的秘诀无他,其实就是个‘喻,她总能把当下的人和事,与诗经,与唐诗宋词,与京剧昆曲打成一片,从而构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喻说方式。”

阿袁就像当代的林妹妹,来来回回吟咏千百年来女人视为信仰、事业、生命或者三位一体的情感中的“风刀霜剑”,阿袁用她的方式描摹当代知识女性婚姻情感世界的“花谢花飞”,即使目前花月正春风,然而红消香断,却注定是结局。

在中篇小说《汤梨的革命》中,阿袁如此表述:“女人的幸福一半来自男人,另一半来自比她年老的女人。”

即使这些女性,都来自高等学府,都受过最现代的良好教育,有高学历,有比较优越的社会地位,以及比平均水准高得多的才气和才华,才情与风情都不缺乏,但是,她们的命运,还是同几千年来中国的女性命运如出一辙,没有质的改变——依然,是男性的附庸,在男性的男权的阴影底下,或者隐忍,或者偷欢,即使抗争,也依然是以身体做武器,结局是,中年之后的女性,几乎人人皆怨妇,兼弃妇。阿袁的小说,笔下的人物几乎是怨妇集中营。

除了《西货》系列中写了农村女性,阿袁的小说,从一举成名的《长门赋》到《俞丽的江山》、《汤梨的革命》,反复描写的都是大学老师身份的女子,或者更具体的身份是大学中文系老师。她们有学养有知识有独立的经济地位,是传统意义上的良家妇女,但是,她们是怨妇。

即使《郑袖的梨园》中,那个用美丽消魂的手做武器攻城掠地的女子,表面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男人都是裙下之臣,但是,一切来源于少年时代父亲的背叛,她的报复,指向所有背叛原配让“小三”上位的男人,一旦对手退场,她竟然找不到方向。即使她是胜利者,却依然是输家,再找不到内心的平和,以及情感的出路和皈依,看着从前恋人阳台上晾着的别的女人的内衣,“想起从前的调笑,郑袖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这本来是她的生活,现在却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一个完全和她郑袖南辕北辙的女人,却在生活着她的生活。那她呢?她又在生活着谁的生活?”

阿袁的小说,是写实的知识女性的情感生活。

这些女性的形象,是当下现实都市生活的折射和反映,阿袁的小说是一面镜子,知识女性站在这面镜子前,多多少少可以看到自己生活中的真实面貌,看到男女情感的真相。阿袁的洞察细致入微,令人悚然。

如果你是一个知识女性,看完阿袁的小说,你只能对情感绝望。只是,哪一个年代的女人,对情感不绝望呢?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我们熟知的女性文学形象。

娜拉出走之后,没有出路,易卜生也不敢再写她的结果,按照作品提供的娜拉的生存环境,她的结局无非两个:一是回来委曲求全;二是离家之后堕落,而女人堕落的方式,无非是用身体来做谋生手段。安娜·卡列尼娜,她在追求爱情的路上再回不了头,死于非命。她死于绝望,是信仰坍塌之后的彻底的解脱。这是外国的,再看中国:鲁迅的《伤逝》,子君与涓生的生活,是五四之后的小知识分子的写照,鲁迅很清醒地提到“爱要有所附丽”,换成大白话,可能是柏扬老先生的俗话:“我不是看不起爱情,而是我实在不敢看不起金钱。”——如果能在经济上自立,子君不用忧心开门七件事,一件件折损感情。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无论白流苏还是葛薇龙,职业就是和男人纠缠,前者的幸运是,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了流苏的所谓“死生契阔,与子成悦”,用婚姻将长期饭票合法合理,摆脱了在娘家寄人篱下的悲凉境地,然而日子再过下去呢?张爱玲在《倾城之恋》结尾写道:“现在,他(范柳原)的俏皮话,都说给旁的女人听了。”就是说,其实深究下去,白流苏的婚姻生活,也不过是阿袁《俞丽的江山》中的女主角,不过一样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万丈决心,因为婚姻就是她们的江山,即使已被旁人染指,正房的法律依仗,是江山的有效保障,却不是签了契约的另一方的自觉自愿的人心保障。

说完了文学形象,说说女性的真实生活。不说太遥远的李清照和朱淑真,就说现代文学史上光彩照人的萧红和张爱玲。萧红才气逼人是公认的,然而她遇到始乱终弃的男人,生下女儿后,任由奶水流满前襟,狠着心肠不喂女儿,最后孩子送人了,她一生的情感纠葛,依然走了“相爱——遇人不淑——分手”的路子,终于疾病缠身。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故事尽人皆知,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在个人情感生活中,却不得善果。无论她们本身如何出众出色,在和男人的关系中,即使她们已经愿意自觉地“低到尘埃里去”,结果却不一定是“开出花来”,即使有过花开的时节,也是一现的昙花。纵然她们自己,或者后人,觉得能够跳出庸常女性生活准则的她们,不需要世俗的“岁月静好,现世安妥”,但身如浮萍,对女人,始终和“幸福”的距离遥不可及。虽然阿袁也曾经这样评价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关系:“她(张爱玲)只要当时的好,这正是她超越庸常的表现。”萧红去世时年仅31岁,张爱玲后半生的孤寂潦倒,只显得74岁寿终正寝的日子如此无奈绵长,“出名趁早”的辉煌和后半生的苍白形成的反差,那样的触目。她们其实左右不了笔下人物的命运,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说,无论娜拉还是白流苏,因为时代的原因,她们不能够经济独立,因此对男人的人身依附变成不可避免,她们的终身信仰只能是婚姻,无论多么委屈不堪,都要维持的婚姻。那么阿袁的俞丽们,又到底为何隐忍?

如果不隐忍,她们的出路如何?

棉棉用叛逆的方式挑战,卫慧用“宝贝”的方式突围,木子美做得更颠覆了传统良家妇女的所有底线。而阿袁笔下的俞丽们,却是受了中国式传统教育的传统已婚妇女,她们的年纪,她们刻在骨子里的教育,她们的环境都让她们没有勇气摧毁旧有的生活,重新建设,只能辛苦隐忍,保住江山。

阿袁告诉你,做良家妇女,“做一个自重的女人”,却会输给“另一个不自重的女人”。

阿袁的悲悯,直指韶华老去,青春不再的女人,和男人的恩爱不可能逾恒。“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是张爱玲的名言,而阿袁告诉你,女人想要保住婚姻的“江山”,只有妥协隐忍,长的是忍耐,短的是情爱。

二、丰富的女人和猥琐的男人——类型化的人物形象

阿袁长于写女人,专写心思慎密、步步为营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那些攻读唐宋诗词,把风花雪月当成生活必需品的女人,在庸常的琐碎的生活中,面对男女的心理。在这方面,当代的作家中几乎无人能及。她无疑是典型的“学院派”,秉承了古典诗词中的,被前人吟咏无数遍的“闺怨”的主题,并用自己那只灵动的笔,活化出同一类型的知识女性,或者是,在大学中文系传道授业的女知识分子的落到现实中的饮食男女。

《长门赋》中的小米,《虞美人》中的陈果,《俞丽的江山》中的俞丽,以及《汤梨的革命》中的汤梨……都是这样的身份。

在这些被阿袁一再重复的女性中,郑袖的形象是一个突破。

《郑袖的梨园》,获得中国小说学会2008年小说排行榜的中篇小说第三名,获得评论家和读者的一致赞誉。

这个用手作武器的女人,她的风情,全在那双收放自如的手上。而这双消魂的手,却是童年时代不堪的伤痛造就的。那种复仇的潜意识,在遇到导师苏渔樵的“小三”上位的后妻朱红果时,立即被激发了。郑袖简直是以身体为匕首的荆轲,充满“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无人能阻挡她的脚步,哪怕彼时迷恋她的恋人苏越。

这是一个关于宿命的故事,关于心理学的故事,关于复仇的故事。既然女人的幸福与男人相关,那么,女人的战争,猎物也是男人。可是在时光的面前,女人却是失败者。郑袖的生母败给了风情万千的后母,而苏红果败给了青春正茂的郑袖,叶青击退了沈昊的生母,留下一个心有忧伤的少年,退成背景的韶华老去的女人,但还是没有敌过十指翻飞、水袖甩得炉火纯青的郑袖。然而,叶青在没有明白真相的时候,车祸死了。郑袖的戏,没有了对手。

在哀怨成为阿袁小说的女性角色的主题中,郑袖的角色在那一水的怨妇中脱颖而出,她是胜利者。她主动选择了命运,她最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有掌控结果的能力。

这是表象。真相是,她被命运的巨手掌控,永远无法逃脱童年的阴影,一直只能听任这个阴影摆布,以身体为矛,在进攻中遗忘过往的耻辱难堪,和面对从前的无能为力。

阿袁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从不对笔下的女人做任何的道德评价,她只听任她们内心隐秘的姿态自然地展示,如果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那么可恶之人,也自有其可怜的地方。在命运面前,郑袖只是身不由己中了盅。她为破坏而进行的破坏,那样风萧萧兮易水寒,损了别人,却从不利己,她耽溺于破坏的快感,因为那里有曾经的痛,她把伤疤开成罂粟。

小说写到郑袖在昔日恋人的屋外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缅怀着她曾经有过的幸福,可以让女人安定下来“岁月静好”的安妥,她自己却被命运的手驱使走上一条不归路。

于是,泪光闪烁之后的郑袖,在遇到叶青时,潜意识激发的复仇欲望再次不可遏制,一切按部就班,沿着郑袖设计好的路线前行。直到叶青蹊跷地车祸死亡。

结尾的出人意料,不仅让整篇小说立意马上突破了以前同类小说的窠臼,还让郑袖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她的错愕,把这出戏推到了高潮:“叶青还在用珠圆玉润的嗓子,唱她的三千宠爱于一身呢,还没有唱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怎么能说不唱就不唱了?她是主角,还要接过玄宗亲手赐的丈二白绫,还要唱宛转蛾眉马前死。哪能戛然而止呢?”

相比于女人形象的丰满,阿袁笔下的男人表现不多,因此评论家臧策曾经说,“张爱玲的小说里既有白流苏,也有范柳原,阿袁的小说里却只见白流苏,不见了范柳原,这是她不及张爱玲处。”因此认为阿袁只是半个张爱玲。

虽然阿袁的小说里没有“范柳原”,《郑袖的梨园》中的男人形象的无力,用臧策的话来说,“阿袁看透了女人,所以写得精彩,写得入骨;可阿袁毕竟还看不透男人,她对男人的想象貌似还停留在唐伯虎那个时代。”一个被女人一双手撩拨得不能自已的男人,显得太没见过世面了,太“纯洁”了,不像时下的生意场上混的男人。或者说,男人的欲望早已经异化,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阿袁没有写好生意场的男人,但是她写的高校的猥琐的男人,却是入木三分,比如《老孟的暮春》里的老孟。

老孟一出场,就是一个找不到闪光点的男人,42岁被老婆休掉,并且休他的还是个乏善可陈的女人,由此让同事们衍生出对老孟性能力的怀疑。“老孟是有些窝囊的男人,人木讷,课上得糟糕,曾经被学生从讲台嘘下来过。”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依然可以做“三凤求凰”的男主角。一个是小学教师陈朵朵。“朵朵依然是个美人。三十几岁的朵朵盛妆之后还是明艳艳的像盏灯笼,能晃花了男人的眼睛。”一个是事业有成的女博士沈单单,“无论多么平庸的女人,只要她有一个老公,就可以同情她藐视她。这既让她愤怒又让她万念俱灰。她现在才明白过来,男人可以先要江山再要美人,或者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而女人却不行的,女人的事业再飞沙走石,在别人眼里,也是海市蜃楼,繁华是假繁华,热闹是假热闹。女人一老,江山弹指即破。灯管笙歌,戛然而止。满树花朵,委于一地。女人的江山其实是男人。男人才是女人铁打的江山。”另一个风情万种的江小白。三个女人各有优势,然而急管弦歌之后,却是年轻的保姆小青不费吹灰之力完胜那三个各自角力的女人。“小青毕竟是二八年华的身子,那风光,是个男人看了都会流鼻血的。”就是说,别的女人再有千般万般的优点,还是敌不过男人最原始的动物性,没有文化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有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阿袁在这篇小说里着力写的四个女人,都为了铺陈男人老孟的形象。一个如此猥琐不堪、要才无才、要貌无貌、要品也无品的男人,却成了香饽饽。这是当下社会的另一种风景。

如果说,阿袁的小说中郑袖会成为当代女性文学的经典,那么,老孟,至少可以成为当下某种男人的特定写照。阿袁不善于描写“范柳原”的原因,可能是现实中的中国缺少这样的男人,但老孟这样的男人却是雨后春笋。这不是阿袁的无奈,而是现实的无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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