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
他对成龙讲:“大哥,我在电影圈有目标,我想做导演。”
少年陈德森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有3房太太,他跟母亲在外面居住,父亲偶尔来看望他们。复杂的家庭让他跟父亲一直关系紧张,朋友们劝他,“连你妈妈都原谅他了,你有什么不能原谅的。”陈德森心想,我从小看着父母吵架打架长大,你们哪里知道我内心的恨意。
父亲是上海人,家里几代书香,到了爷爷这一辈,爱上上海滩一个女明星,泡妞未遂,反被吃醋的导演痛打一顿,从此教训子孙“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没想到自己的孙子就当了导演。陈德森的父亲为此常常训斥德森:“戏子!不好好读书,丢人现眼!”陈德森有去美国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进修电影的机会,需要一万美金学费,父亲说:我宁愿把这笔钱给你妈去旅游也不会给你。
曾有拍拖的女友,问他,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说,“最不想去参加我爸爸的葬礼。”这答案吓了姑娘一跳,以为他是冷血无情之辈。
多年后有一天,亲戚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爸爸两周前去世了。听到电话的瞬间他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终于不用去做那最不想做的事情,但事情并未这样结束,他哭了整整一周,每天把自己灌到烂醉。他的电影《童梦奇缘》由此而来。
《十月围城》首映,陈德森才发现,自己的每部电影,都有贯穿始终的父子情。李玉堂和李重光的父子情,是这部新片的一大看点。
跟所有的小孩一样,陈德森从小爱泡电影院,那个时候还没有嘉禾,看得最多的是邵氏的功夫片,还有从日本引进的神怪片。“光看电影还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那时邵氏片场很大,每到礼拜天,我和朋友都会凑一些零用钱,买些东西给道具房的师傅吃,师傅就会让我们骑骑马,耍耍刀,我们就在邵氏片场里扮大侠。”
1978年暑期,陈德森在香港海洋馆做暑期工,收工后他跑到保龄球馆打球,一个导演相中他身手敏捷、相貌端正,过来拍拍他,问:“小鬼,你要不要演戏?”这人就是香港著名导演徐小明。
在电视台当了一段时间龙套演员,有时有戏,有时没戏,他结识了当时在电视台做编剧的郑丹瑞、文隽,并开始给他们的综艺节目写段子,每天写七八个笑话,能录用大概两三个,渐渐地,他成了电视台签约编剧。
在拐角处停车
当时成龙要招一个助理,经纪人问陈德森有没有兴趣。成龙刚拍完《蛇形刁手》,红透香港,做他的助理,意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电视台的朋友给他出主意,36个编剧坐了一圈,大家投票,18票赞成,16票反对,2票弃权。反对的人认为,做助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小跟班,能有什么出息?赞同的人认为,这是一个从电视圈踏入电影圈的好机会。“一出去就可以跟这么大的演员,当然要把握机会。我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背上包包走了。”他成了香港第一代艺人助理。
“有时候陪他上街,他买3件衣服,就会让我挑一件,我喜欢开摩托车,他也帮我买。我爱喝酒,碰到他应酬要喝酒,我就帮他喝。那个时候我19岁,生活无所求。”直到有一天,他跟成龙去片场,茶水阿姨恭敬地对他说,“陈公子,这里很脏,你不要进来。”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偏离了原来的目标,他为电影而来,不是公子哥儿。不进片场,他还能学到什么?
有一天晚上,陈德森开车载成龙,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大哥,我想辞职。”
“当时我很怕,也不敢回头,就在后视镜里看他的脸,他那个时候也是一个大小孩,二十七八岁,不痛快就写在脸上。我记得他就回了一句:‘嗯。然后就好久都不讲话,气氛一直僵着。开到公路的回旋处,我就把车停下来,好像小两口吵架一样。成龙说:‘我对你不好么?我的声音就有点颤,‘没……没有,大哥,我在电影圈有目标,我想做导演。”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成龙的表情:一片嘴唇很不屑地撇起,笑了一下。陈德森差点哭出来,“我就跟自己讲,陈德森你不可以哭,屏住屏住!然后大哥就说:下月陈勋奇的戏开拍,你去,就说大哥说的,在里面做个场记吧。”
真诚的三级片
做过场记、做过编剧、做过策划、做过统筹……陈德森成了朋友们嘴里开玩笑的“香港最后一个副导演。”当时香港有3个公认最好的副导演:跟许鞍华的关锦鹏、跟徐克的柯星沛,以及什么导演都跟的陈德森。前两个副导演很快就媳妇熬成婆了,只有陈德森还在当他永远的副导演。
他执导的最引起争议的电影是低成本、全新人的《晚九朝五》,描写青年人纸醉金迷的夜店生活,一代人迷惘的青春和身体,这本是陈可辛想拍的片子,但陈可辛太理性,在圈子里是著名的健康生活分子,不喝酒,不泡吧,他对陈德森说,不如你来拍吧。陈德森爱喝酒,爱飚车,还有个在兰桂坊开夜店的表哥,真是天然优势。
《晚九朝五》在香港被评为三级片,当时UFO公司的其他合伙人,比如曾志伟,看见他们俩都掉头就走,责怪他们弄了部低级的片子,“好做不做,你们把公司毁了!”但陈可辛对陈德森说,我们不怕这些,我们拍得真诚一些。
真诚是有技术手段的,比如,陈德森说,男女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身体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起床去洗澡的时候,他们毫不避讳地拍出来,而情色片则恰恰相反,男女搂抱在一起的时候给你大看器官,而他们起身的时候却很奇怪地围着浴巾。
那是1994年,香港社会普遍保守,“香港受的是英式教育,讲究的是绅士淑女,而且弹丸之地,房租酒店都那么贵,年轻人根本没机会在外面过夜,台湾就不同,台湾有日据时代的AV传统。”《晚九朝五》一上映,第二天就有中学校长在报纸上撰文,大骂该电影道德败坏,再过一天,香港一位神父出面回应,认为电影不过是真实反映当下青年人的生活状态。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两位都是香港电影的评级员,彼此意见相左。这场笔战把观众引进了电影院,《晚九朝五》突然间成了社会热点话题,票房大卖,电影本身亦受好评。
兄弟重逢
《神偷谍影》为陈德森打开了最初的局面,这部投资1700万的电影在香港上映40天后就收回了1200万,在海外、特别是欧洲的发行也非常好,许多影评人认为这部戏只用好莱坞1/10的投资就拍出了好莱坞动作片的质感,此后,陈德森的电影成了嘉禾公司除了成龙以外最卖钱的电影。
其后,他执导的《紫雨风暴》,集动作、枪战和悬疑于一身,在第1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领奖台上一口气捧回5座金像:最佳摄影、最佳剪接、最佳动作设计、最佳服装造型设计及最佳音响效果。美国“9•11”以后,有记者追问好莱坞一位名导演对恐怖活动的看法,该导演说,每次我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就要把自己关进家里的观影室,看一遍《紫雨风暴》。
跟成龙的合作随之而来,这对在公路上分道扬镳的哥俩,已经有18年没来往了。成龙主动提出,要在德森的下一部戏《特务迷城》里当主角,请他把原先写给金城武的24岁的角色改成42岁。
“我把成龙约出去喝酒,故意喝很多,乘着酒意问成龙:‘大哥,你有没想清楚啊,十几年前我是你助理,现在你找我做导演。成龙就笑:‘这十几年,我一直在背后看你,你每一部戏其实我都有看,这部戏,我不是你大哥,我不是明星,我就是你的演员,你是导演。”
渡尽劫波兄弟在,于是,相逢一笑。
男人之间的隔阂和破冰,让陈德森感慨,他说,香港电影之所以能在好莱坞产生那么大的化学影响,除了动作,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香港电影里描绘的男性友谊。“好莱坞没有这种东西,他们觉得这是GAY,所以吴宇森的《喋血双雄》在美国被评为年度十大同性恋电影,但其实,这就是中国男人的武侠情怀、兄弟情义。”
全世界去听台词
香港是一个人人敬业、拼命的地方,因为地方小,机会少,一般一个导演如果接连拍两部失败的戏,第三部就请你走人了。陈德森说,电影导演分两种,一种是电影艺术工作者,另一种是电影娱乐工作者,他自己就属于后一种,并不高产,但很谨慎。
他最想拍一部能够同时让人笑又让人哭的电影,“煽情很容易,但好的喜剧是剧中人根本没有笑,你笑得死去活来,真正好的悲剧是剧中人根本没有哭,可是你的眼泪一把一把地掉。这非常难处理。”
2003年抑郁症的阴影渐渐淡去,他依旧单身,没有小孩,笃信了佛教,做义工,在他照顾的孤寡老人身上,他仿佛补偿了自己无处施予的反哺之情。有时,他会想起父亲。
他爱潜水,“在那个世界里,你很宁静,又很危险,所有的一切都必须非常专注,而且运动量很大,海底仿佛一个外星世界,让人忘忧。”但是他的体力渐渐不能应付这项高强度的运动了,于是,他到处旅行,在那些小民口中,他听到了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的台词。
在香港,出租司机听说他买了大房子,可还是不开心,就对他讲,“先生,你缺的不是一个屋,而是一个家。(You Don't need a house,you need a home.)”
在俄罗斯,他听出租司机说起家里的孩子,就打包了高级西餐厅里的牛排给司机,让他带回去给孩子吃。司机说,“我不要,如果孩子知道了这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以后天天管我要,我怎么办?”
在环太平洋的小岛上,他听年轻的船夫讲自己的身世,他们一家三代别无选择地开着游船,天天渡人游玩,“等我爸爸死了,我要烧了这条船,到外面的世界去。”陈德森说,总有一天,他要把这些桥段,统统写到他的剧本里去。
带张旧照看电影
在《十月围城》的片尾,李宇春《粉末》歌声响起,密如蚂蚁的演职人员名单随着歌声在屏幕上滚动、隐去。最后,打出一行字幕:纪念曾献基先生。
没人知道曾献基先生是谁,但对陈德森来说,“这个老板对我像再生父母。”2003年《十月围城》开拍时,曾献基是一位年轻的银行家,这个39岁的香港人,虽是商人,却热爱电影,喜欢听人讲剧本故事,他相信了陈德森关于十月围城的梦,并且许诺拿出6800万给他去搭造这个梦。
“他也不是暴发户,但对人很好,特别仗义,我看中500万的房子,他一定逼着我去买1000万的,住离他近一点。我要贷款,他说你为什么要去银行借,我就是做银行的,跟我讲就好了呀!我说我哪里有钱能那么快还你?他说不这样我怎能绑住你10年。”
“你这么看好我能成功?”陈德森问。“是啊!”曾献基答,他常常是他剧本创意的第一个聆听者。
“当时他就硬逼我,快点把所有的钱都拿去,我只拿了一半,3400万,我说不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出状况。他被别人骗了,骗掉他的公司16亿,他自己被骗了3亿,回不了头,人家说他共谋,所以他也得坐牢。”曾献基提前两周就安排好一切,差开船工,在自己的游艇上自杀了。
自杀前一天,陈德森还从广东片场给他打电话,兴奋地在话筒里对他讲,“Eddie,我有点新的想法要跟你讲!”曾献基说,“你声音怎么啦?你感冒了?你的电影下个月就要开拍,你可不能感冒!”他们约定了第二天在香港见面,“你有想法我们明天再聊,你要吃什么菜?泰国菜还是韩国菜?”
陈德森完全没有听出任何异样,挂掉电话,当天晚上,曾献基自杀身亡。
朋友们都说,《十月围城》首映,德森,你得抱着曾先生的照片去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