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马
我们到村里快十二点了。
农历冬月初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本打算上午九点动身去何水沟,借了朋友的一部旧桑塔纳,因临时有点事耽搁不少时间。当我正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又接到一个电话,于是又赶去市里办件事情,来回折腾,耽误一些时间。其间,淘生打了几个电话催,说怎么还没到?我支支吾吾说,快了,快了。这次我只约了搞摄影的张俊和写诗歌的汪铎,另外几个朋友因事未去。
车离村口还有段路时,我就望见淘生站在村口,一副急切的神情。一下车他就迎上来说,我已经在村口望过三遍了。见我们到了,淘生脸上笑成一朵花。我一边抱歉一边解释。他说,可把你们望来了!我特意选在星期天煎豆粑呢,知道你们休息有时间。又问,你老婆怎么没来,还有谁和谁怎么没来,这些人都是他在电话里一再叮嘱我约请的对象。我一个个地说明,他才舒展了眉头。我知道,淘生要我们去他家,并不是为了吃,图的是一个“乐”字。大家去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拿瓜子、递烟、泡茶、续水,说,你们来了,是看得起我这个乡下的老头呢。其实他并不老,还不到60岁,只是头发全白了。在何水沟,淘生是唯一一个直呼我名字的人。他人爽快,也义气,我很喜欢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
几天前,淘生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要我约上几个朋友去他家吃豆粑,并在电话里再三叮嘱,一定要来!盛情难却,我想这次是不好再推辞了。在这之前,他家在收西瓜、甘蔗、橘子的时候,他也给我打过电话,要我带老婆孩子去玩,还要我邀几个朋友去。当然,不光是淘生,村里还有江民等几个人也给我打过电话。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怕打扰了他们。因为我一去,他们就得忙前忙后,我也因一些俗务缠住了脚,所以都推辞了。淘生有些失望。这次再不去,人家会说我太不够交情了,瞧不起他们。淘生还在电话里说,最近他天天看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晴天,正好煎豆粑。我知道,对于此时的乡村,初冬的太阳就像三月的春雨一样重要,阴沉了半月的天气好不容易露出了慷慨的笑容,晒得人浑身都有点燥热了。
前年我在何水沟搞了一年新农村建设工作,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认识我,我也熟悉他们,只是有的人我喊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从没有把我当外人,纯朴、真诚、热情、大方,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直让我感到温馨,心里也多了几分牵挂。这种情感就像山涧里流出来的泉水,清澈甘甜,越喝滋味越长!我很看重这份感情,而何水沟的乡亲更看重这份情谊。所以这种朴素的情感就显得十分珍贵和牢靠,让我念念不忘。
许多人都在淘生家帮忙,烧火的、煎豆粑的、跑堂的、卷筒的、切豆粑的,屋里屋外都是人,老人、孩子都在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屋里热气腾腾,门口的晒谷场上搁了好几面晒箩,晾晒着刚切好的豆粑和刚出锅的冒着喷香热气的豆粑。淘生的娘见我们去了,放下手里的活笑着跟我打招呼,说曹主席来了,又叮嘱淘生,要好生招待我们。我说您老可别这样称呼我哟,不然我要掉头发的呢。大家都笑了。外面的太阳暖融融的,我们在陶生家门口坐下来晒太阳,淘生支了几只小凳子,摆上花生、瓜子,又是泡茶、又是递烟的。我说,你这样客气,莫不是把我当外人了?淘生听了不高兴,说,你把话说生分了!我们的屁股还没坐稳,就围拢了一帮人。
这个时节,在赣北湖口乡村,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煎豆粑。淘生告诉我,村里好几个人都拖家带口地去亲戚家吃豆粑去了,大家都趁着这几个好天气抢着煎呢,不然,今天还要多叫几个人来陪你们。入冬之后,家家户户都要煎豆粑、打年粑、熬米糖,唯有煎豆粑要等天气,因为煎出来的豆粑必须晒上两三个好日头。要是遇上了雨天,那煎好的豆粑就很容易发霉变质,所以家家户户都在抢着天煎豆粑。我和他们聊了一会家常,同去的张俊兄则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片去了。汪铎兄说,一闻到了烟火味,我就感到特别温馨、亲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在淘生家的门口坐了一会儿,我想去村里转转,淘生就陪着我去了兆模家。兆模是村里的老寿星,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儿子老杨(上门女婿)不在家。一年没见了,他的背明显比过去驼得厉害了。我问起老杨,他说去挑混凝土了(浇铸),要到天黑才回呢。淘生在旁边解释,说,老杨常年干这活,今年工价涨了些,一天能挣60元。我说您(兆模老人有些耳背)现在不用干农活了吧?淘生赶忙接过话茬,他呀,还是正当的劳力哟。去年老杨因挑混凝土摔破了肚子(脾脏),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花了不少钱,后来他孙女儿又割什么瘤子,借了不少钱,现在债还没还清……
我还想再转转,就听见淘生老婆喊我们吃饭——吃豆粑。
淘生又叫了好几个人来陪酒。她老婆弄了一桌子菜。我说他不该这么破费。他说你都一年没来了,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特意买了啤酒。这确实让我过意不去。我知道,那是乡下最好的酒,不是贵客是不上的。何水沟是个偏僻的乡村,村上没有商店,要买个东西很不方便,办事购物都得提前准备,去集镇上采购。我说,还是喝你们乡下酿的米酒吧。他说,那像什么话?又说,真的喝糯米酒,那还不把你醉倒?因为去年冬天,我在他家吃杀猪饭,因为高兴,结果三两下子就把我放倒了。我说你这么客气,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下次哪还敢来?既然把我当成村里人,越随便越好啊。他嘿嘿地笑了,一桌子人都笑了,说,这算不了什么,现在家里不难,这种啤酒喝得起呢。我知道,他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打工,他俩口子在家种地照顾孙儿,家庭条件不差,所以去他家我内心也比较大方。席间,淘生说,这几年生活条件好多了,孩子们都很争气。他们在家里种了几亩田地,收入也不错。他说,只是今年的棉花价格不理想,又遭遇到几场大雨,收成也不如往年,卖不起价钱,比往年要差些。淘生是个勤快人,种地是个好把式,他老婆更是贤慧善良,炕上的剪子、炕下的镰,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大方又热情,让人好生羡慕啊!
吃饭时淘生没上桌,穿着一件单衣,捋着袖子,围着桌子转圈圈,一个劲地要我们多喝点酒。我说,这么冷的天,你可要当心身体哟!他却说,不冷,不冷,热乎着呢!看得出,他比过年还高兴。到最后他才捏着酒瓶,一杯杯地敬酒,菜也没吃一口。我说少喝点酒吧,淘生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我多喝几杯不可。后来他老婆也从厨房里出来敬酒了,结果还是把我喝多了。几圈下来,淘生自己也有几分醉意。他说,明年想把屋子翻新一下,儿子答应汇钱来,重新装修,贴上墙面砖,明年你来的时候,我家就不一样了!你得住上几天,看书写作,乡下多安静!也许他不知道,我也是从农村里出来的人,尽管在城里混了二十几年,但在我的血脉里,依然流淌着泥土的气息,每当我走在乡村的土地上或田埂上,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有说不完的话题。
临别时,淘生又说,再过半个月就要做年粑、宰年猪了,到时我打电话你!这倒让我有些进退两难了。去吧,又要给他们增添麻烦;不去吧,又怕他认为我看不起他们。当面不好推辞,我只好笑笑。这时他老婆把早已装好了的几袋新鲜豆粑拿来要我们带回去,她指着几个袋子说,这是谁拿来的桔子,谁拿来的甘蔗,谁拿的土鸡蛋……一袋袋都装好了,要我带回去。我说我还没见到他们呢。她说,他们知道你要来,老早就拿来了,都是家里产的,没什么。因为他们都去亲戚家吃豆粑了,叫我转告一声。这些乡亲啊!看着这些东西,我不知说什么是好。淘生还有要我再带点桔子、柿子进城去,推搡了一阵,我还是没拿。
我感到浑身热乎乎的。司机小余不停地念叨着,今天的太阳真好,乡下的太阳好温暖啊!
可我一直在想,一个人,不管是为官、为文、为商,不管身在何处,身居何职,能让淘生这样的朋友如此惦念,真是人生的一种福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