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昱(瑶 族)
当飞雾一层一层地迷蒙了重峦叠嶂绵延无边的瑶山,当万丈阳光驱散了重重迷雾,我记忆中的故乡又开始清新如昨,那片在亚热带原始森林覆盖下的山地一年四季青绿不褪,明山秀水间还在不断地演绎着一个个鲜活的故事。
你听,你听,似乎有什么如缕如丝的东西随雾岚飘荡在那莽莽苍苍的丛林里,然后飞越万水千山,温柔地叩击到我的心口上。我在梦里驻足,侧耳倾听,似乎是对一种苦情的倾诉,又似乎怀着一种春来万物萌发一般的期盼。催春鸟叫过了,是相思鸟在叫么?不,我终于听出,这是我的祖先们过山迁徙时唱的谣曲。在这凄婉而又含着憧憬的歌声中,我听到了祖先们走过山林的声音,听到了他们趟过河溪的声音,踏着长鼓敲出的鼓点,朝着高山深水茂林之地进发,逢山任种,吃完一山过一山。
在长鼓的伴奏下,在一段波动起伏的叙事性谣曲中,我看到我们民族的先祖盘瓠王,这个帮助高辛王咬下了敌国国君首级叼回来报功,从而免去了一场战祸的龙犬,幸福地娶到了美丽善良的三公主。而嫁犬后仍然天天笑得灿烂如三月桃花的三公主,最终告诉了大惑不解很长一段时间的母后:她的夫君夜里脱下狗皮后就是一位大帅哥。大帅哥后来在蒸笼里篜掉了狗的皮毛,从此白天黑夜都能做人了,不分日夜地与三公主幸福厮守。
在一段浪漫、温馨、祥和的谣曲中,我看到被分封为王(诸侯)的大帅哥祖先盘王,在封地会稽山与三公主恩爱有加,感天动地,终于开花结果,生下活泼可爱的六男六女。后来,六男全都长成了父亲一样的大帅哥,六女也全都长成了母亲一样的大美人。六位帅哥相继娶了美眷,六位美女也都相继招了如意郎君入赘。盘王分别赐姓于六位儿子与六位女婿,由此繁衍了天下十二姓瑶人。十二姓瑶人子孙后来住进了一个桃花源一般的地方,逐渐繁衍到一千户人家,因此这地方被称为千家垌,是瑶人的祖居圣地和精神原乡。
在一段激荡、悲愤转而忧伤、凄婉的谣曲中,我先是看到了盘王打猎时被佯死的公山羊顶下山崖,不幸去世。悲痛万分的子孙们猎杀了公山羊,扒下它的皮蒙在梓木上做成长鼓,边敲边跳起舞来祭祀他的英灵。接着我就看到我的民族中最为苦难和血腥的一幕:官兵打进了千家垌,对毫无防范的瑶民进行了大屠杀,鲜血灌满了上、中、下三垌的良田。幸存不多的十二姓瑶人,把一弯牛角锯成十二截,分给十二姓族长各执一截,约定以后十二截牛角凑齐之日就是回归团聚之日,然后仓皇地逃离了千家垌,逃向南岭地区的深山密林,由此展开了一个民族过山迁徙的史卷……
这是用血泪书写下每一个字的苦难史卷!“南岭无山不有瑶”,这个被专家学者称之为“东方吉卜赛”的民族,以它顽强的生命力游耕于南方的山地丛林之中,族群逐步发展壮大,散落在中国的湘、粤、桂、滇、黔、赣、闽等省(区)和东南亚各国的山区地带,有些甚至漂洋过海远徙到美国和法国。
过山啊过山!吃完一山过一山!
每走进一处瑶山,细问每一棵幸存的古树,轻叩每一块沧桑的山石,一个个故事一定就会像山泉一样喷涌出来!因为,一直视它们为有灵之物的民族,一定让它们记住了瑶人的每一粒汗水,每一颗眼泪和每一滴鲜血,也一定让它们记下了每一支或悲壮、或凄婉、或忧伤、或充满向往与希望的关于过山的歌谣。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曾教我学唱本民族的歌谣,有一些就是有关过山迁徙的谣曲。
在母亲含着淡谈感伤的甜美歌声中,我看到我的祖先从千家垌逃出来后,先是在广东的西北部山区流徙,靠着刀耕火种,时兼打猎,几乎流尽了血汗,却依然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还受尽了大民族的欺压。后来,有年轻的两夫妻,一人用背篓装父母大人的遗骨,从广东珠玑巷(小地名)背到这桂东的大山里。从我现在的老家到他们刚迁来时住的地方得要走上近一天的山路。那是更高的山,是云雾常驻的家园。两个祖先的遗骨就埋在那里,那是我的家族现在能寻到的最老的祖坟,但也不过是一两百年时间。站在那两座祖坟前,如果天气晴朗没有雾,就能遥望到我现在上班的这座南方小城。我一直在想,从我这两位祖先的儿子开始了对城市遥望的那天起,他们对城市曾有过哪怕是瞬间的一丝一缕的念想和向往么?
我不知道。这些是母亲的歌谣无法告知我的。我只有常常用心灵去倾听,在梦中与歌声一起追随着那些飞起飞落的白雾,深入到瑶山腹地去倾听。
而很快地,随着我的入学,作为这个族群接受现代教育的第一代并当过民办教师的父亲就果断地中止了我对那些古歌的学习。父亲是怕这些凄凄婉婉、感伤中又都含情脉脉的歌谣影响了我在学校接受的现代教育吧。
我至今仍然记得,读了几年小学后,我从母亲的木箱里翻出一本她少女时代抄录的歌书。和其他用毛笔抄录的老歌书不同,那是用钢笔抄的。是极有才情的母亲自编的新瑶歌,绝对是原创正版,内容全是歌唱新中国、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的。
过山谣民歌几乎都是情歌,就连还盘王愿(盘王节)唱的、带有叙事史诗性质的《盘王歌》也不例外。在母亲的新歌里,新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都是她倾情爱恋的对象。
母亲以一位瑶族少女的满腔热情歌颂一个崭新的世界,歌颂她所看到的和憧憬的美好事物。母亲以一个民族歌谣历来的真情实感证明了她的歌唱是发自内心的,毫无半分的虚伪与矫情。
这是一个历经苦难的民族第一次对一个政权唱响了赞歌!
因为是这个新生的政权真正结束了瑶族过山的迁徙史,也结束了这个民族在中国大地上经受的最大苦难。
母亲和父亲同岁,他们在三岁那年就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从幼年起就开始在红旗下成长,接受党和国家的阳光雨露恩泽。像我的祖父一样,他们对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是真正的感恩戴德。
事实上,从我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已经结束了过山的历史。祖父是他的父母迁到如今我的老家(启)运冲(瑶族人称山间的溪流及河谷地带为冲)后出生的。他的生命历程从清末一直走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如果不解放,祖父迟早也得过山。但他还算幸运,还是壮年时就喜逢解放,新中国成立。随之而来的是,这里的瑶人都分到了水田,瑶族人第一次拥有了较为固定的山地林产。
一个过山的民族再也不用过山迁徙了。
不知是不是埋在高山上的那两位祖先日夜遥望着城市,对他们曾经避之如虎狼的城市终于萌生了向往,祈望自己的后代子孙们也能飞出那苍莽无边的山林,有朝一日改头换面成为城里人。在望穿秋水的多少年后,他们长驻高山的英灵终于看到了憧憬成为现实:祖父的六个儿女有三个真的变成了金凤凰,相继飞出了瑶山,最终飞到了城里。如果家庭经济再好一点,甚至是六个儿女都能飞出去的。首先是我的大伯父,由于党的民族政策有如艳阳一般普照到遥远的瑶山,新政权着力培养少数民族干部,他在五十年代被人民政府选中参加了土改工作,经培养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瑶族党员干部,后来还当上了公社主任、工厂厂长、县水电局长等职务;接着是第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小叔,由于学习成绩好,又有文艺才干,先被招到县文团工作,恢复高考后又读了大学,最终也成了一名国家干部,走上领导岗位;后来是小姑,她很幸运地被地方人民政府保送到桂林民族师范学校读书,毕业后成为瑶族的第一批公办教师。而作为爷爷的孙子一代,我更重要的成长时间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得到党和国家新政策的阳光雨露滋润比上一代更为丰盈,不再过山的瑶族子孙们,已开始有了靠考取高分升学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实力(当然,国家对少数民族考生的加分照顾政策依旧不变)。
就这样,我的民族越来越疏远了那些过山的谣曲。而且在现代化进程中,一代比一代离得更远。
就这样,过山迁徙的谣曲也逐渐远离了这个在国内已有半个多世纪不再过山迁徙的民族。
不信么?不信就请你再次侧耳倾听,站在新世纪的瑶山,试试还能听到那些古老的过山谣么?
没有了。它们早已飞越过远方的山峦,销声匿迹在渺远的历史时空里,只留下白云悠悠,还有那些林鸟们欢乐的歌唱。
或许,它们会从祖先的血液里流淌下来,至今流淌在我的身上,只是它们也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改变了方式——改让我以日趋熟练的汉字来谱写一曲伟大时代的盛世赞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