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娟(彝 族)
我常常为自己感到有福。生在大凉山是有福的,做一个彝人更是有福的。大凉山天然是个诗歌的国度,那是一个节日敲响羊皮鼓,神灵与人围火共舞的地方,金沙江水从那里滚滚拍岩而过,在那块母性的腹地上从天而降的灵感随处可见。
在我刚开始写诗的时候,曾写过一首名为《爱情》的诗,现在回头看不免觉得生涩,但每次读来,至今让我感觉到真实的心跳——阿木这个响当当的酒鬼/阿木他整天笑盈盈地喝酒/阿木还忘乎所以地醉去/外婆说许多年前/阿木曾是个赫赫有名的部落王子/阿木有着高贵的贵族血统/有一年深秋阿木爱上一位/远方的民间女子/阿木从此也爱上了酒/阿木说那是一个美丽的深秋/金黄的落叶纷纷铺成/通向她的路/她站在晨光中是那样的美/“让我忘记了赶路和歌唱”/阿木说爱是一种蔓延的感觉/像月光顿时洒满大地……/阿木说再给他一个秋天/他会马不停蹄地奔向她/不顾一切阻挡及荆棘/在太阳下山之前接她上马……/阿木这个响当当的酒鬼/阿木他整天笑盈盈地喝酒/阿木还忘乎所以地醉去/“许多年了。”外婆说/“他还一遍遍地醉在他的酒里/醉在他老态龙钟的爱情里。”
和千万座大山中的女人一样,我是一个有着口弦情结的女人,这古老的乐器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之一。每一个彝族姑娘都有一只属于她自己的口弦,每一只口弦都有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故事,而一个个故事在山间的夜里轻轻流淌、经年回荡,响彻成一道道扣人心弦的风景。在许多的故事里我特别记住了其中一个。
流金岁月的爱情总是踏歌而来。
听说曾有一个骑手跋涉过千山万水途经一个村庄,就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偶遇一位美丽的姑娘,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让他们交换了彼此的诺言。
听说曾有一个身影每天伫立在悬岩边,白天有多长就有多长的时间在等待,夜晚有多长就有多长的时间在想念。
听说曾有一位姑娘漫无止境地思念,等待的伤痛让一行行泪水化成了病逝前无数个夜,一曲曲口弦弹奏的忧伤。
听说曾有一串串音符在薄薄的口弦间拨动时,有一种神秘的余音在天地间久久萦绕,仿佛洞穿了大山所有的秘密。
部落马帮的蹄声早已远去,洗衣石前女人搓衣声早已远逝,唯有小河边偶遇的怦然心跳还久久旋绕,唯有时时远眺的身影还久久伫立,唯有一咏三叹的歌谣还在山间久久徘徊。
这只是我所能记住有关口弦故事中的一个。
多年后相同的村庄上演着不同的故事结局,我曾偶遇一次热闹非凡的婚礼,邻居说是一对黑彝和白彝恋人,他们的婚礼得到了所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凝视那对流光溢彩的新人时,不禁感叹起时光荏苒,不禁想起阿木的故事,故事的悲伤结局在于阿木和他爱上的姑娘在血统上有着所谓等级的差别,阿木家是声名显赫的黑彝,当阿木千里迢迢回到家乡并向家里提及要娶一位白彝姑娘为妻时,遭到了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这在当时看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当阿木在那古老封建思想的牢笼里苦苦挣扎几年后,终于经受不住思念,想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回到心爱的姑娘身边时却发现太晚了,她已经病死于相思与等待的折磨中。
倘若当时有任何一件可以互诉衷肠表达思念的东西使他们得到联系,倘若他们生活在早已消除封建思想自由通婚的当今社会,结局一定不会如此悲伤,哪怕不像如今村庄里已经普及开来的手机等通讯设备那样快捷,哪怕他们的幸福不像如今一对对不再会受阻隔自由追求爱情的新人般耀眼……
唯有一种久远的相思遥遥无期,唯有一曲口弦记录了一切。我的母亲常常会因为注视一只妙不可言的口弦而热泪盈眶,在它悦耳的音质里隐藏着一万个含蓄、内敛、忠贞的女人。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口弦是忧伤的,而多年以后我所聆听到的口弦却是幸福的。
春季里,雄鹰在瓦蓝得没有一丝儿阴霾的村寨上空久久盘旋,近处的山路上清晰可见一队队迎亲的人马,忽然有人用母语歌唱到了爱情,满山的索玛花便在某一刹那从这一朵到那一朵如幽灵般盛开来,少女拨响了婉转的口弦;当蕨芨草疯长的夏季,节日里所有的盛装全都汇聚到了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这一天(火把节),赛马场、摔跤场、斗牛场、选美场上欢呼声和擂鼓声响彻云霄,浩浩荡荡火的长龙划破漫漫夜空直达黎明,姑娘们拨响了欢快的口弦;秋季里当一万种果实成熟在即,月亮这把丰收的镰刀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大地上疯狂奔跑,九月温暖的南风中满腹经纶的毕摩睡着了,大雁带来些往年的片断,大口大口喝酒的人躬身于荞麦地,一些饱满的熟了的消息径直传到女人的鼻孔里,女人们拨响了丰收的口弦;在那满天飞雪的冬季,裹紧擦尔瓦的人们露出密密的卷发和黑葡萄似的眼睛,冒着热气的彝语被反复言讲,偶有孩子在雪地上追逐着跑着,女人从镶有花边宽大的黑色衣袖中伸出手来拨响了温暖的口弦……
无论何时,无论离故乡多远,只要是口弦声声响起的方向,就会把我们的魂牢牢地勾回去。
我确信那漫山遍野的索玛花怒放是因为那口弦声声落下总是从这朵到那朵,一朵朵传播开来;正如我确信每一座山都是由男人的骨血长成,一座座沉默屹立,构建雄浑之美,于是女人们心甘情愿地住下去,从颜如桃花到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