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就在你身边

2009-12-24 10:49
鸭绿江 2009年11期
关键词:秀英

马 车

马车,曾用笔名中原马车,本名罗光灿。有小说刊载于《鸭绿江》《青海湖》《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山西文学》等期刊,出版有小说集《鸟巢里的春天》和诗集《在春天的日子里》,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1

日子像破土的草儿,舔点雨水就噌噌地往上蹿,日历刷地一下子翻到了五月!刚开始还不觉得,晓风吹得浑身懒洋洋的,明晃晃的日头落到草坪,没过一会儿,草坪就跟张暖床似的。可日子越往后走,躁热和烦躁一股脑儿从额头、胳肢窝、大腿根部潮起来,后来就没完没了了!马建国歇工的时候喜欢跑到草坪上,垫张报纸,双腿一盘,点根牡丹,眯缝着眼往四周一看,好家伙!遍地摇头晃尾的青草,朝马建国涌过来,那感觉很奇妙!一闭眼,马建国好像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马垅村,绿油油的庄稼散发着淡淡的清气,蜜蜂嗡嗡地跳舞;秧膜哗啦啦刮动,像一面面白旗在飞舞;山坡上哞哞叫的黄牛甩着大尾巴;老婆蹶着屁股拔杂草……耳朵一痒,像是一只飞蛾撞进了耳眼,马建国一倒头,脑袋猛然抖动。有人笑了,建国你做什么美梦呢?马建国听到笑声,从幻想中醒过来,潘旺家笑嘻嘻地盯着他。

马建国两眼一怏,打个呵欠,说旺家你不找个地儿歇息歇息,下午又要喊腰酸背痛了。潘旺家嘿嘿笑,他抱着膝盖蹲在马建国跟前,朝马建国努努嘴巴。马建国低头一看,刚点着的牡丹烧到烟屁股了,白白的烟灰固执地趴着,他抬手一甩,烟灰让风搅碎散在草尖上。潘旺家擤擤鼻子,问马建国,你老婆是不是要过来了?马建国见他提到老婆,眼睛好像让什么点着了,顿时神采奕奕。马建国说再过几天就过来,这次不光老婆要过来,女儿也随老婆一起过来。马建国点根烟,解气似的狠狠吸了一口,腮帮子鼓得跟里头躲进两个小包子,淡蓝色的烟雾从鼻孔钻出了,腮帮子也随之塌进去。潘旺家问一家人都跑过来了,那屋里的田地不就荒了么?马建国双手一摊肩头一耷,说种田图什么呀,不就是图个肚子饱嘴巴能挂二两油么,要是咱兜里有了票子,还能亏了咱肚子?再说了现在那大米价格那么贱,一个人一个月五十块的大米能吃得完么?马建国说到兴头,嘴角堆积起一层白沫子。潘旺家嘟起嘴巴,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给马建国竖个大拇指,大发感叹道,建国你牛,你牛人呀!

马建国觉得潘旺家在嘲讽自已,刚刚燃起来的精神劲一下子又熄了。潘旺家虽然跟马建国是湖北老乡,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马建国一见到潘旺家就打心里头讨厌他,烦他!潘旺家住长江以北,而马建国属于长江以南的湖北人,两地相距甚远,文化和思想还是有区别的。

马建国就觉得潘旺家这人不地道,拿鹿城人的话说他是个捣糨糊的家伙。潘旺家今年三十出头,小马建国三岁,跟马建国同一天进骆驼装饰工程公司做油漆工,两人都睡大宿舍,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因为这些原因,马建国有时不好驳潘旺家的面子,忍着,咬牙忍着。马建国尽可能不跟他打交道,分活的时候他尽可能找理由不跟他分成一组,不为别的,就因为潘旺家动嘴皮的功夫远远大于手上的活,别人说话手上不歇着,可他吧,说话不光把活搁下来了,还呲牙咧嘴扮些鬼脸,表情丰富,动作也有个性,跟婆娘一样,插腰拍臀上半身左摆右摇。有一回把半桶腻子从高凳上晃下来,将刚铺好的地砖砸碎好几块,主顾投诉到公司,那个月潘旺家工资扣了三百块,害得他一个月没沾一滴酒,那些天嘴巴倒闲下来了,可没出半个月他又旧象还生了。潘旺家就属那种好了伤口忘记痛的人,嘴巴油滑,小脑瓜转得比火车轮子还要快,动个歪脑筋什么的,他出的招又损又绝。上个月木工师傅做吊顶时,把一根梁量短了,按道理是要重新开材料的,如果那样的话,损失就要落到木工师傅身上。潘旺家认为有那损失还不如喝一盅呢,脑子一转,结果短的部分让他用腻子一抹一刮给补上几公分,腻子一干显出裂纹,他又用硅胶一抹,主顾检房子居然没瞧出来,那么大一个纰漏就那样让他蒙混过关了。

潘旺家把烟屁股戳在草缝里,问马建国房子有没有找好。马建国前几天看了几处,房子倒是过得去,但他觉得价格有点高,跟房子不太相符,就没定下来。差不多了!马建国说着抬腕看了看时间,要开工了,上去吧!马建国一拄膝盖站起来,报纸粘在了屁股上,像个大补丁。潘旺家鼻头一缩,嘴巴一挑,屁股、屁股!马建国往屁股一摸,把报纸抓在手里,他解气似的左右手一揉一搓,将报纸团成一个纸球往墙角砸,纸球反弹过来,滚到潘旺家脚旁,潘旺家抬脚往后一抽,纸球撞到门口摩托车,惹得摩托车扯着嗓子拼命吱呀吱呀地叫……

家庭装修,活是定死的。百八十个平米,公司一般就安排两个油漆工,四五天你就得把活收了,后头还有别的活等着你呢。公司都给你掐好时间了,所以你就是再偷懒,又能懒到哪里去呢!百八十平米,两个人合计就十来个工,要是搁马建国他一个人干,他反觉得轻松。现在就不一样了,摊个潘旺家,工期过两天了,墙上的腻子只披完第二遍,他潘旺家一点儿也不急,不是今天说肚子痛,就是明天喊腰酸。这肚子一痛腰一酸,潘旺家就要歇歇,刚开始他一个人歇着觉得不好意思,非要拉着马建国一起歇。马建国歇过两次,就觉得不对了,要是这么干下去,任务不能按工期完成,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泡汤。一想到奖金,潘旺家再喊马建国歇工时,他就毛了,说没屁大功夫就歇两回了,你这是过来做月子呢,还是记者体验生活呀?潘旺家后来不喊歇工了,可手上的假动作多了。马建国晓得他在磨洋工,想想老婆要过来了,就把气往肚里咽,忍着!

爬上高条凳,马建国将桶里的腻子搅醒,泥抹子往木托上拌些腻子,他半蹲身子用泥抹子挑坨腻子往墙上一摁、一滑,一个巨大的括弧就呈现在眼前,然后泥抹子面顺着括号来回一跑,墙壁抹上腻子变得光洁,一层细密的水珠子眨眼功夫没影了。马建国呼呼地喘着粗气,那胳膊抡起来跟风一样,不大一会儿半面墙的活让他披完了。回头再看潘旺家,他蹲在桶边,胳膊跟断了似的捏把泥灰刀搅来拌去,总算往木托上挑了些腻子,还没等泥抹子把腻子糊到墙上,腻子就从倾斜的木托上往下滴。如果马建国刮在墙上的括号算是爷爷的话,那么潘旺家那个括号就是孙子。马建国觉得奇怪,像潘旺家这水平当初怎么混进公司的?马建国鼻子的哼声重了些,潘旺家听见后,扭头瞅马建国,建国抽根烟呗?

马建国没搭理潘旺家,搬起高条凳进书房了。眼不见心不烦,马建国点根烟叨着,哼着小曲,想想老婆刘秀英就快来了,血液莫名其妙地奔腾起来。那抹在墙上的腻子光滑如幕,马建国好像看见刘秀英了,挽个发髻,嘴角那颗黑痣笑的时候像虫子一样上下蠕动,黄澄澄的耳环让日头照得晃眼。耳环是马建国去年回家给老婆买的,晚上跟老婆快活完,马建国跟献宝一样,把黄澄澄的圈子安在老婆耳朵上。刘秀英乐得一夜没睡踏实,天亮了,逢人就说建国瞎花钱给买了副金耳环,说这话时那“金”字脆脆地响,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的耳环是金的。刘秀英容易满足,有副耳环就觉得自已幸福得不得了。刘秀英跟马建国说过,她暗地里数过,整个马垅村能戴金耳环的除了村长老婆之外,她刘秀英要数第二个了,能和村长老婆一样戴着金耳环,刘秀英觉得当初嫁给他马建国,算是嫁对了!

马建国一想到这,噗哧一声笑了!现在刘秀英就要到鹿城过日子了,还不晓得她是怎么宣传这事的呢,他想象得出刘秀英在塘边洗衣裳时肯定向外人诉说,唉,也不晓得我家建国怎么想的,非要我去鹿城,说要帮我找个事做,还要我把月香一起带过去,让小孩在那里念小学,你们说建国是不是疯了?马建国也想得出,要是罗婶在边上肯定会酸不拉叽地回应一句,你建国能呗,比村长还能,你这一去就成城里人了哟,城里一出脚就是水泥地,黄泥巴再挨不到你脚了哟……马建国想着想着,浑身憋足了劲,那阴云密布的脸也一下子睛朗了。马建国从高条凳上跳下来,去卫生间方便一下,出来时扭头朝客厅叫了一句,旺家歇一下吧,抽根烟。潘旺家迟疑了一下,等马建国喝第二遍,这才确信自己没听错,就乐呵呵地跑到阳台。抽我的、抽我的,一品梅!

马建国把帽子摘下来,接过潘旺家递过来的烟,晚上有空没?潘旺家趴在栏杆上往楼下瞅什么,听马建国问他话,头也没回应了句,有空,你请我喝酒呀?请你喝酒,不过你得帮我找好房子!马建国刚才拿定主意今晚就把房子定下来,省得老婆她们过来慌手慌脚的,说不定房租那时比现在要的还高。潘旺家一听有酒喝,兴头就来了,只要不上刀山,不下火海,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搞定!

2

鹿城的夜色非常飘渺,像一首朦胧诗,让人怀疑眼前景物的真实性。夜色让各式各样的路灯霓虹灯呛没了,就是站在楼顶往上瞅,月亮星星也像躲在毛玻璃后面,让你怀疑眼睛是不是让什么糊住了,使劲擦也不行,看不清终究是看不清的。不像千里之外的马垅村,晚上你就是拉上窗帘了,那月光还能漫过窗沿从边边缝缝照进房里,在那半明半暗的环境下跟老婆快活,马建国觉得自已比神仙还神仙。

马建国往马垅村摁了个电话。电话是村长老婆接的,他说完一串客气话就托村长老婆找刘秀英过来接电话,说自己五分钟后再打过来。五分钟说长其实一点儿也不长,算足了也就三百秒钟!搁在平时建国刷刷往墙上抹几坨腻子,一抬腕子五六分钟也就过去了。可今日不一样,马建国觉得时间走得比蜗牛还要慢。攥着手机心里每数几个数,就咔地翻开手机盖看看时间是否按照自己想的那么跳动。手机诺基亚3200是昨天花一百八十块买的,虽说是二手货,但刚才一通电话马建国还是觉得蛮值的,外壳掉了一点漆,摁键那个“8”字也让前任主人磨没了,但这些并不影响马建国对这部手机的热爱。今天下班马建国特意跑到路边地摊买了个手机套,别在裤腰处干活的时候,像揣了个宝,生怕碰着了撞到了,就像老婆当年怀孕那样处处小心,生怕动了胎气。马建国现在就跟刘秀英当年那样,有事没事巴掌总往腰间摸摸。

五分钟,像场拉锯战。马建国憋足了气,硬是把五分钟压倒了。电话一通,刘秀英像点了串鞭炮,噼哩叭啦在马建国耳边炸响了,马建国尝试着打断老婆的叨唠,可还没等他把话插上去,就被刘秀英那话挤出来了,叨叨唠唠的像张网把马建国笼得严严实实,一闭眼马建国眼前尽是刘秀英的嘴皮。有什么事你不能把话说给黄婶听,再让黄婶告诉我不就得了,非要打两道电话,接一次一块再接一次一块,你是拿钱烧呢呀,马垅村没有哪个像你这么傻的,有钱你买点肉不行呀,非要让电话线咬去……马建国晓得刘秀英这是在心痛钱,村里就村长家有部电话,前几年村里落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接一个电话,接电话的给村长家一块钱。有些人家心痛钱,就把要说的话说给村长家里人听,再由村长家里人把话转到亲人那里。

马建国趁刘秀英喘息的时候,插了句,秀英,你们明天就要坐车了吧,我买手机了,你记一下号码!

马建国清清嗓音把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咬得又重又响,生怕刘秀英没听清楚,他又重说了一遍。可还没等马建国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嘟嘟嘟的忙音。马建国晓得老婆肯定是心痛钱,挂断了电话。

潘旺家趁中午歇工去了趟邮局。

昨晚潘旺家往老家挂了个电话。春耕后家里去年积的那点化肥早就折腾完了,田里的秧苗缺肥料养着,发不了棵。老婆一天三趟到田头瞅,瞅也没用,人都瞅老了,秧还是那秧,筷把长的秧无精打采打着卷。所以两人一通电话,老婆没说两句,声音就哽咽了。潘旺家问我出来时不是还搁屋里三百块么?老婆声音打颤,老大老二学费一去还落百八十块,上个月老三又害病了,去趟医院回来还剩几块钱,最便宜的钾铵磷一袋也要十五块,兜里的几块钱能买什么呀?

潘旺家晓得老婆脾气,没什么难事是不会掉泪的。离发工资还有个把礼拜,想想自已兜里还有百八十块。潘旺家原打算拿这钱上医院买几盒药的,他害前列腺炎好几年了,总想等兜里钱厚了就上医院拉一刀,可每次还没等把钱焐热,那钱就进人家兜了。前几天看电视,电视里播“前列康”的广告,那男的倒壶茶哗哗响,说:“前列康,前列腺炎的杀手;有了前列康,腰不酸背不痛!”那男的说这话时一脸笑容,让潘旺家觉得很亲切,可能是同病相怜吧,潘旺家就是看了那段广告才决定要买前列康的。但与老婆通完电话,潘旺家牙一咬把钱交给邮局了。

回工地的路上经过一个报刊亭。报刊亭门脸不大,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大大的绿桶,不同的是桶没窗没门,而报刊亭有。窗前贴了张大红纸,一群人盯着大红纸叽叽喳喳。字比鸡蛋还大,可潘旺家也没认出几个,他问旁边小青年怎么回事。小青年叨根烟一脸迷茫,说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有人中五百万了!

什么中五百万了?潘旺家更迷糊了。

彩票!买彩票中的,明白吗?小青年眼一瞪。

彩票?还是不太明白!

你,外星人呀?小青年一吐烟蒂扭头挤出去了,把目瞪口呆的潘旺家晾在那里。后来,人群散了,落下潘旺家一个人挠耳抓腮想不明白彩票怎么就中五百万了。报刊亭老板是个胖女人,看见潘旺家死盯着喜报,就打腔劝他买张彩票。潘旺家抓住这个机会忙问彩票是怎么回事。胖女人也没什么事可干,捧个茶杯一五一十地把彩票的条条道道跟潘旺家讲了。潘旺家跟听天书一样,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两块钱就能兑五百万,五百万那是多大一堆钱呀,光是卡车来回拉也要跑好几趟呀!潘旺家毫不犹豫地掏出两块钱,底气十足地朝胖女人喊道,打一注!

3

刘秀英大包小包提着扛着,搞得像逃荒的。马建国觉得丢人,牵着月香低着头在前边领路。一到租住的房子,刘秀英那股兴奋劲再也藏不住掖不住了,哗地一股脑儿泻了出来。马建国说你们坐了一夜火车,先躺一会。刘秀英说她不觉得累,嘴巴跟磨豆子一样,喳喳地跟马建国讲火车真奇妙,那么长还安窗玻璃,咣啷咣啷地跑——呜呜呜,月香跟着她娘学火车叫。马建国嘘了一声,说你们莫大声叫,隔壁还有睡觉的呢。刘秀英眼睛睁得跟灯泡一样。马建国解释道,隔壁租房子的上夜班,是附近电子厂的小姑娘。

刘秀英捂着嘴低声问马建国,房子一个月多少钱?一百二。刘秀英把丈夫掐了一下,啧,一百二,这么贵顶上一头大肥猪了!马建国没吭声,他把老婆捎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拖鞋、脸盆、钢精锅、火镰……马建国边掏边琢磨,老婆这一趟差不多把整个家都背过来了,大大小小家什都装了过来,就差个尿罐没带来了。刘秀英趁丈夫收拾家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房子打量一番,她怎么也想不通,房子还没老家灶屋大呢,一个月就要一百二?房子里摆张双人床,一张四方桌,两条长凳,一个只有半扇门的衣柜,窗口底下砖头砌的石桌,石桌上面搁个单灶,下面那个煤气罐倒是新的。就这几样东西把房子塞得满满的。刘秀英心里数落马建国,认为他肯定是受骗了,这房子怎么能值一百二呢,打死我也不信!可马建国心里明白,一百二能租到这房子就算他走运了!

马建国租的房子比较偏,新乐村的一处民房,属于城市边缘地带。新乐村虽然是个村子,但跟马建国的马垅村不一样,这里的村民因为田地让政府征收了,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补贴,年轻的劳动力进工厂了,剩些心宽身胖的中年人成天无所事事,三四个一围没日没夜地搓麻将。周围工厂多,外来打工的处了对象,就到新乐村租房子独住。这两年新乐村像雨后竹林,突突突地冒出许多小房子,它们环着院落挤成一圈。两米来高、“人”字结构的小房子红瓦一铺,再扯上电线装个玻璃什么的,遇上和蔼些的房东有可能给你摆张床,搬张多年不用发黑发霉的破桌子给你,像这种冬冷夏热的小房子还十分走俏,基本没什么空的。要不是那天运气好,碰上个刚刚辞工回家的小青年,马建国还租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呢。

刘秀英说,建国你去上班吧,这些事我来做!

马建国说,我请了半天假,我下点面条,吃了你们好好歇一下!

刘秀英朝大腿一拍,说,请什么假呀,我早就说过,我们坐在火车站等你下班再来接我们,你偏要过来,这下可好,半天假要扣多少钱呀,你别收拾了,上班去吧,叫你领导少扣一点!

马建国说不过老婆,他锅铲一扔出门了。说实话,今天这半天假,是昨天他费好大劲才请到的。主管是江西人,一个矮胖子,工友们私底下都叫他矮冬瓜。昨天一大早马建国就守在公司门口,看见矮冬瓜骑摩托车过来,估计人家进办公室了,马建国才进去。矮冬瓜已泡好茶了,仰在高背椅上哼小曲呢,看见马建国问,什么事?马建国陪笑,掏烟。不抽!矮冬瓜把马建国的烟拦下了。

马建国说明天老婆要来,想请半天假。

矮冬瓜手一挥,不行,那怎么行?工地那么忙,主顾盯在屁股后催呢!

马建国鼻头眉头上下一拧,挤出干巴巴的笑容,老婆没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怕走丢了!

矮冬瓜鼻子一哼,又不是小姑娘,走丢了谁捡呀?

马建国脸苦了,只能胸脯一拍,说他今日义务加班,把活往前赶一点,绝对不耽搁公司交房时间。矮冬瓜睨了他一眼,喝口茶翘翘椅子,丢出一句,你看着办吧!

下午请假,马建国把装修钥匙给潘旺家了。敲门没人开,耳朵贴在门上屏住气听了听,里头没动静。潘旺家肯定不在里头,这家伙一定是溜出去偷懒了,要是公司稽查员过来抽查,那这个月还拿狗屁奖金呀。马建国这么一想血往脑门涌,觉得跟潘旺家分到一组自己亏死了,他活没多干,还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管他狗日的,要是让稽查员逮到,该他潘旺家倒霉,最好让人家逮住,没准开除呢,下回分组自己再也摊不到亏了,反正自己请假了。马建国摆摆头下楼了。悬在半空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一股躁热莫名其妙地涌出来。呵呵,老婆终于来了,日头呀日头,你赶紧滚下山吧……

建国,下午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嫂子没接到?

马建国手搭额角看见潘旺家歪着肩膀朝他挥手,马建国懒得搭理他,拿鼻子嗯了一声,转身准备随他一起上楼去。潘旺家丝毫没察觉到马建国在生气,他紧走几步,一只胳膊搭在马建国肩上。嗳,建国跟你说,今天我发现一个发财的机会!马建国没吭声。潘旺家接着说,彩票!建国你晓得彩票是怎么回事吗?马建国肩膀一抖,把潘旺家那只胳臂甩下来。我猜你就不晓得,一张彩票两块,要是运气好中个头奖,你晓得可以领多少钱?潘旺家摸出钥匙开门,可那张让兴奋涨得鸡冠一样的脸朝着马建国,那钥匙戳了好几下也没捅到钥匙孔里,马建国看得烦心,抢过钥匙。潘旺家缩缩喉咙吐口浓痰,顿了一下说,五百万!

砰!马建国反手一带,门把潘旺家那五百万关到外面了。潘旺家这才意识到人家马建国根本没听自己说道,于是他咂巴咂巴嘴,一咧嘴吐一句,跟你在一起真没意思!房子还是自己中午离开时那副模样,什么也没动过。半桶腻子沉了下来,找把泥灰刀抢圆了,呼呼地搅动。潘旺家惦记兜里的彩票,把屁股挂在窗台上,美美地掏根烟点上,再从上褂口袋掏出彩票,嘴巴念叨:3、5、7、1、2、2、8——马建国看见潘旺家摇头晃脑没干活的味道,就来气了,嗳、嗳,歇得可以了吧,再晃一下天就黑,这活你还干不干呀?潘旺家将彩票收到口袋里,站起来觉得不放心,又拿巴掌在口袋上面摁了摁。

嫂子没接到,也不能朝我发火呀,憋着吧,要不然跟我学,想那事就翻翻黄书,半夜就出来了!潘旺家嗨地一声,憋口气将半桶腻子提到高条凳搁稳,颈脖刚才爬出来的青蚯蚓又拱进去了,他搓落粘在巴掌上的湿腻子,意犹未尽还准备说什么,却让马建国堵了回去。马建国说旺家你自己不想拿奖金,别害老子,老子还指望这奖金过日子呢!

潘旺家怏怏爬上高条凳,挑腻子抹墙。嚓嚓、嚓嚓,泥抹子好像在唱歌。潘旺家抹了几下,腻子面光滑滑的跟镜面一般,好像照见一摞摞大团结。有了钱,先起三间大瓦房,再往家里装个电话,给老婆买个大彩电,给老大老二买台电脑,要是孩子们愿意到城里生活,那就在城里买个大房子……

潘旺家最后想到了自己,有了钱自己干什么呢,当然不会为人卖命干什么油漆工了,有钱自己也可以当老板嘛,最好让那矮冬瓜在自己手下干,碰到自己不爽时,就拿那小子开涮,就像他涮自己那样。自己坐在老板椅上跷着二郎腿,叨根大中华,紫砂壶左手托着,那矮冬瓜哈巴狗似的在门边哈着腰,鸡啄米似的点头,还时不时揩额头的汗,自己嗯啊,啊嗯地哼哼……想着想着,潘旺家情不自禁嗯啊了两声。马建国不知道情况从卧室探出头来,弄什么呢,装神弄鬼的?别跟我说这会儿你喉咙痛了,又要歇工!

4

如果马建国是块久旱的田,那刘秀英汩汩流淌的潮湿和温情就是一场及时雨。久旱逢雨,马建国每块骨头都让甜蜜浸得酥柔,每个毛孔都往外冒幸福的小泡泡。可这感觉没过一刻钟,马建国就开始发愁了。刘秀英枕着马建国的胳膊,正在玩他的诺基亚。身边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就是不吃不喝那房租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以前马建国睡大宿舍不出钱,中午公司包工作餐,早上和晚上有时在街头糊弄两三个葱油饼,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现在不同了呀,大人可以省,可月香正长身体呢,要是只指望马建国那点工资肯定不行。那刘秀英就得出去找活做,头个月公司缺个扫地的,原本跟矮冬瓜说好了,老婆过来直接去干那活,可还没等刘秀英过来那活就让人家顶了。据说人家跟矮冬瓜有点关系,工友们说矮冬瓜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

马建国想当初矮冬瓜要是没答应自己那活,他也不敢冒险让老婆领着女儿跑到鹿城过日子的,可话吐出去了,一村子的人都晓得他马建国在城里给老婆找到活做了,回头你要是再告诉刘秀英,活没了!你还不把脸皮扔到太平洋呀?走一步算一步吧,马建国就怀着这么个想法,硬着头皮把刘秀英接过来了。前两天,马建国跑过几家中介公司,填了几张表格。中介公司的人跟马建国说,像你老婆这么大年龄,工作不太好找,先填张表吧,碰到机会了就给你打电话!

机会什么时候来呀?难道就让刘秀英坐在家里等机会?马建国叹口气,扭脸朝老婆说,睡吧,睡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呀!

刘秀英干活干惯了,让她在屋里歇着,一天两天还行,日子长了,她哪坐得住呀。坐不住,刘秀英就往外跑,人生地不熟的,也就在附近瞎转转。新乐村左侧是娄河,河面不宽,几只运送预制板的驳船泊在八字桥下面。桥下一块大空地,风打着卷儿吹赶地面的碎纸,有人在空旷处摆了地摊。临河近的桥墩,一张八仙桌歪着,四五个壮汉子赤着上身围在那里吆五喝六,旁边几个空酒瓶东倒西歪。刘秀英牵着月香钻进桥底,挑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来。

卖糖葫芦的男人逗月香,小妹妹,叫你妈妈买一串给你呗,好甜好甜的!

月香嘴咂一下,把脸藏在刘秀英头发里,但眼睛却从头发缝朝糖葫芦瞅。刘秀英在女儿屁股上拍了一下,嗔道,嘴馋了吧,月香听话,那果果咱不吃,吃了肚子长虫子的!刘秀英的嘴凑到月香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卖糖葫芦的笑了,大妹子,给小孩子买串吃吃,不贵!

多少钱一串?

平常一块一串,收摊的生意,你给八毛吧!

这么贵,我老家这东西最不值钱了!

哦,大妹子老家哪的呀?

湖北。

哟,敢情我们是老乡呀,得了,这东西你看着给个价吧。卖糖葫芦的男人笑呵呵地拔了串糖葫芦塞给刘秀英。刘秀英接过糖葫芦,朝月香额头一戳,好吃,小馋猫!

刘秀英听卖糖葫芦的男人说他也是湖北人,这距离好像一下子近了许多。刘秀英从聊天中得知男人姓张,随州人,到鹿城一年多了,刚开始在建筑队干,后来因为建筑队做的工程不合格,接不到活,人就散了。老张再找工作别人嫌他太老,工作找不到他就串糖葫芦卖,一天卖二十几块钱,日子也能过下去。刘秀英问他为什么不回去。老张说儿子中专要毕业了,毕业了学校又不安排工作,儿子准备毕业后到鹿城打工。老张想既然儿子准备过来找工作,自己在这里呆着好歹也可以帮帮他,所以一呆就一年多,平常省吃俭用每个月还能给家里寄个四百五百的。再过两个月儿子一过来,日子就可以过宽些了。老张说这话时,刘秀英看见他眼晴湿湿的亮亮的,像有烛火在燃烧。

刘秀英觉得老张很热情,老张听说她没工作,一屁股坐到她身边,给刘秀英出点子。要不然你跟我搭伙,两个人一起串糖葫芦,这个赚不了大钱,但生活还过得去。刘秀英拿不住主意,说刚出来什么也不明白,男人在帮她找事做呢!

老张顿了一下,自嘲道,大妹子说的也是,这走街串巷的活也就我这年龄的人干,像大妹子还年轻,找个正经事做不难,北门路好阿姨中介公司那里就招你这样的人呢!

老张的话一下子把刘秀英点着了!好像一件件蓝色的工作服朝她扑过来!住在隔壁屋的小姑娘成天穿着蓝色的衣裳,左胸口绣了一行字,左袖还缝有又窄又长的小袋子,小姑娘往里头插根笔。那天刘秀英就问小姑娘衣裳是么牌子的,小姑娘说是厂里发的工作服。打那天开始刘秀英做梦都盼自已能穿上蓝色工作服,她觉得工作服比什么衣服都好看,春节要是能回家她就穿蓝色工作服走亲戚!

满眼摇摆的小旗帜,像一个个火把把刘秀英烤得口干舌燥,抿抿嘴抻抻衣裳,蹲下来问月香,月香,娘头发乱不乱?月香摇头。刘秀英觉得不保险,看见门口停辆小轿车,就跑了过去。车玻璃将刘秀英拉得又长又瘦,无奈中刘秀英凑近玻璃,细细地将头发撸了撸……

服务台坐个胖女人,对刘秀英的问话爱理不理地应着,多大年龄了呀?以前干过没有?有联系电话没有?先交十块钱的报名费填张表吧!刘秀英拿十块钱换张表格,然后愣在那里。胖女人又问,是不是没笔呀?啪。胖女人朝吧台上扔了支圆珠笔,用完了,还我哟!刘秀英指着表格,朝胖女人尴尬地笑道,大妹子呀,求你一个事,行不?

帮你填表呀?你没见我在忙吗,我哪有那闲功夫!

刘秀英不是没念过书,小学倒是念过两年的。一加一还是晓得等于几的,自己名字是会写,除此之外她就蒙眼一团黑了。刘秀英环顾四周,几张桌子零乱地摆着,几个年轻的男女趴在桌子上填表,靠门边有对男女在谈着什么,看样子挺闲。刘秀英壮胆走去,准备求人家代写几个字,可还没等她伸直舌头,人家像赶鸭子似的,大手一挥,去、去,烦着呢!刘秀英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泪就从眼角爬出来了,她想起刚才那十块钱,大步走到服务台前,把表还给胖女人想讨回钱。

胖女人笑了,说,哪有像你这样的,刚报名就要退钱,你拿这儿当什么了?

刘秀英哽咽道,这表不会填,我总不能把钱糟蹋了吧!

胖女人无奈地接过表,操起笔问道,叫什么呀?年龄?住哪呀?哪人呀?电话号码多少……

5

马建国还没走出小区大门,就让潘旺家撵上了。

潘旺家说,建国你真不够意思,说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面的,咋不给面子呢!马建国说你还是省省吧,我屋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呢!潘旺家昨天买彩票,中了三个数字奖二十块,扣去本钱两块赚了十八块。潘旺家认为他好运气就要来了,晚上非要请马建国吃面,说是庆祝一下。马建国不想欠人家的人情,特别是潘旺家,他知道这面一旦吃了,往后自已就不好摆脸色给人家看了。

潘旺家今天跟马建国犟上了,他硬拉着马建国往街旁的拉面馆走。马建国不去,胳膊被拽着,半个身子往另一侧倾,拖着潘旺家朝自己的方向走。一个往左一个向右,像两头犟牛在顶角,惹得路边的人议论,这两个干什么呢,打架嘛又不像!是不是小偷呀?又一看两人都穿一色的工作服,不像。两人就僵在那里。一个说,下次吧,下次有空了你再请!另个说,不行,就今天,你不能泼了我的财运!

哧——马建国袖子发出撕裂声。潘旺家仍不松手,说衣服破了,我的给你穿。马建国最后被弄得实在没办法,就随潘旺家进了一家拉面馆。

两碗牛肉面端上来,潘旺家鼻子凑到碗跟前狠狠嗅了一下,搓着手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嗯,香咧,建国赶紧吃!马建国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头,今日让你破费,改天到我家去吃饭,我让我老婆烧几个菜,咱俩喝几盅!好呀,对了,嫂子工作办得怎样了?马建国听他提起老婆工作的事,胃口一下子没了,搁下筷子叹口气,工作不好找呀,原本是跟矮冬瓜讲好的,我老婆过来进公司搞卫生,谁晓得他又变卦了!建国你还指望那鸟人,他是个放空炮的家伙,十句话没一句是真的!潘旺家擤擤鼻子,两手一搓顿一下,按理说鹿城遍地黄金,饿不死人的,只要建国你动脑子,活还是有的。马建国认为潘旺家站着说话不腰痛,这些天周围那些大大小小的中介他跑遍了,不是嫌老婆年龄大,就说没工作经验不好找,遇个稍好点的中介,也就是让填个表,后来屁影子也没见一个。潘旺家说你老婆要是能放下架子,就让她捡捡垃圾呗。马建国对他这个建议没反驳,这捡垃圾的事他昨晚也想过,但刘秀英的性格他清楚,她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就是死要面子,所以马建国一直没朝那方面深想。今天潘旺家提到了,他觉得脸发烧。要是让马垅村的人晓得,刘秀英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捡垃圾,那往后还能回去吗?

一碗面搁在平常,马建国不出一根烟功夫就吸溜完了,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吃吃停停半小时过去了还剩小半碗。这人心里要是有事,不光是精神恍惚,就连肚子也变小了,好像是让心事占了空间。马建国嘴一抹说,旺家,走吧!潘旺家嘴巴一努,不吃了呀?没胃口?

出了拉面馆,马建国要回去。潘旺家递根烟给他,说时间还早呢,我们转转吧。马建国起初想拒绝,可潘旺家拽着他,说前些日子看见紫竹路哪家餐馆招洗碗工的,你不去看看?马建国眼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他心怀感激地盯着潘旺家。潘旺家咧嘴呵呵笑,怎么,不相信我呀,眼睛睁那么大好像要吃了我!马建国没有说话,使劲在他肩头捏了捏。

紫晴阁酒店门口果然竖了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急招洗碗工两名,要求女性,年龄三十五岁左右,能吃苦耐劳,每月工资四百五。马建国内心一阵欢喜,上面写的条件刘秀英哪一条都符合。马建国再次朝哈腰观看告示牌的潘旺家投去暖和热辣的目光……

马建国站在值班经理跟前情不自禁打起哆嗦来,两只手搓来搅去好像在打架,舌头理不直,说了半天人家还没弄明白他说了什么,要不是潘旺家,人家没准轰他出门了。潘旺家跟值班经理说,我哥们帮他老婆找工作,你外面不是有个告示说招洗碗工吗,现在还招不招?

值班经理眼毛往上一挑,招呀,他老婆条件够么?

够、够!马建国吞口痰,跟小学生背书一样一股脑儿把老婆的条件倒了出来。刘秀英,女,三十四岁,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值班经理噗哧一声笑了,好了好了,明天叫你老婆过来面试一下吧!马建国如释重负,当众给人家鞠了个躬,谢谢,谢谢!

从酒店出来,路灯刚刚醒过来,睁开橙黄明亮的眼,照得马建国两眼迷茫。他仰脸朝夜空深深吸口气,此刻觉得鹿城真好,街上那些行人好像一下都变成了自己的亲人,他真想跑到那些人跟前告诉他们,他老婆要有工作了,一个月能赚四百五十块!潘旺家递烟给他,马建国没接,说你今天帮我这么个大忙,不能老抽你的,走走,我请客我请客。马建国拉着潘旺家跑到烟草专卖店,一咬牙给他买了包黄南京,说等老婆发工资了,还要请他嘬一顿!

刘秀英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心血来潮居然进去割了一斤肉,晚上做了碗红烧肉,做好饭菜就等马建国,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马建国回来。天渐渐黑了下来。刘秀英想过打马建国手机,可转念一想,没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再说一通电话两边都收钱,刘秀英认为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等吧!月香眼巴巴盯着那碗红烧肉,趁娘不注意偷了一块,气得刘秀英狠狠抽她屁股。月香哭着说,肚子饿。刘秀英无奈盛碗饭夹两块红烧肉让月香吃完,先睡了。然后刘秀英敞开门,坐在门槛盯着电灯泡,等待中她那满肚子的喜悦一点点、一点点地丢失,等马建国出现在她面前,刘秀英那喜悦已变成了怨言。你死哪去了,饭菜都热三遍了!马建国沉浸在兴奋中,显得有点亢奋,难以自控,还没等刘秀英关严门,就从背后一把搂住她,嘴巴凑到刘秀英颈脖亲起来。

刘秀英扭开马建国,瞪着他。马建国嬉皮笑脸歪着头凑到她跟前,怎么啦,哟、哟,阴转小雨了!刘秀英一抹眼角,哪个小雨了,还没过来几天,你就不挨家了,要是嫌我们了,我们明天就回去!马建国脱掉工衣,听刘秀英这么说,倒头又朝她瞅了瞅,今天你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你,你惹我了!

我怎么就惹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惹的!

噢,我出去帮你找工作,还找坏了?

那你找到了?

你说呢?

马建国坐在饭桌旁,揭开饭罩,哟,今天有红烧肉呀,嗯,真香!比牛肉香多了!刘秀英气还没消,她一屁股坐在马建国跟前,啪地打开马建国去捏肉的手。你说,工作到底找没找到?

你也不想想看,你老公是谁呀,工作还能找不到?

干什么呀?

洗碗工,怎么样?

刘秀英一听是洗碗工,眼睛刚刚点起的光亮一下子暗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高级工作呢,原来是洗碗!马建国见刘秀英这副表情,急了。他说,洗碗工怎么啦?一个月能挣四百五,差不多要赶上我的工资了!四百五!刘秀英内心又活络起来,笑容像春耕松开泥土后醒过来的毛毛虫,爬得满脸尽是。饭菜都热三遍了,我再去热一下,你先歇一下,跟我说说那酒店呗!

马建国就把紫晴阁酒店怎么富丽堂皇吹了一通,说刘秀英能去那个高级酒店上班,是他家祖坟冒青烟了!刘秀英说还没去上班呢,你就吹上了,要是明天面试上不了咋办?马建国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他说那告示牌上头写的就是你刘秀英,你都不能去哪个还有那个资格呀?刘秀英哎哟叫了一声,马建国以为她烫锅了。刘秀英告诉他下午她到北门路好阿姨中介公司报个名,还交了十块钱!马建国一听她交了十块钱,就说她在瞎胡闹,报名交什么钱,我跑那么多中介,人家要钱,我就不给,人上班了补交也是可以的,工作没落实就被人家诓十块钱?明天你去要回来!刘秀英晓得自己理亏没跟马建国顶嘴,把热好的红烧肉重重往他跟前一搁,好、好,明天我就去要回来!

马建国说他吃过面条了,红烧肉明天让月香吃吧。刘秀英不依他,说面条怎么能塞饱肚子?一定要他陪自己再吃碗饭。吃完饭,刘秀英要收拾碗筷,马建国说明天再洗。刘秀英晓得他要做那事,浅浅一笑,好,好好,明天洗,明天洗!

马建国嘿嘿笑,快点,快点。刘秀英嘴一噘,急什么,我还没洗呢!马建国将旁边熟睡的月香朝床里挪挪,腾出空间,然后把一块干毛巾塞到枕头下面。做完这一切,马建国心满意足地躺下来,幸福地听着刘秀英撩水抹身子的声响……

6

紫晴阁酒店让刘秀英回去等消息,说这些天过来面试的人很多,他们要择优录取。刘秀英跟在马建国身后叹气,树叶漫不经心地摆动,而树下的阴影显得那么无动于衷,好像揣着心事缄口不言。马建国这会儿也忐忑不安,尽管刚才蔡老板在一本菜单背后将他的手机号抄了下来,还跟他念了一遍。马建国心里没底,原本送到嘴边的肥肉又让它缩了回去,张开的嘴巴也不晓得怎样合上!马建国咳一声,说他先上工地上班去,让刘秀英回去,下午没事你跟月香四处转转,没准人家一会儿就打电话通知你上班呢!刘秀英晓得男人在安慰自己,点点头,心里却在琢磨下午要不要去趟好阿姨……

下午,马建国满脑子想着人家蔡老板问的那几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你在家里洗碗过几道?用过白猫没有?你认为一摞碗叠多高是安全的……这问题叫马建国回答也头痛,好几次他想得发呆,泥抹子咣当一声掉了下去。潘旺家晓得马建国为老婆的事发愁,就劝他抽根烟歇会儿。马建国苦笑说,没事,没准人家等会儿就打电话过来呢!说着朝腰间手机摸了摸,觉得不放心,就腾出手摸出手机,打开翻盖看信号满不满。

快下班的时候,马建国的手机猛地一响,惊得马建国在高条凳上一抖,泥抹子来不及搁下来就扔到桶里。马建国小心翼翼地打开翻盖,一看是个本地座机号,嘴巴哆嗦起来,深吸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马建国朝手机那头喂了一声,对方没出声。马建国又加了句,您好,我是马建国,是紫晴阁酒店的电话么?

建国,是、是我呀——秀英。

怎么是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下班回去说吗,非要打手机,不要钱呀?马建国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萎了下来,刚刚亮起来的眼光又熄了。

建国,月、月香出事了!刘秀英在手机那头抽泣起来。

马建国脑子一蒙,双眼一摸黑,要不是扶住墙他险些摔倒。出、出什么事了,你、你们现在在哪?潘旺家看马建国这副表情,猜到肯定是出事了,就在边上支招,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赶紧赶过去呀,这儿有我盯着呢,要是矮冬瓜来了,我给你请假,你快去吧!

马建国赶到城市广场,大老远就看见刘秀英蹲在月香脚旁,月香在抹眼泪。马建国在手机里只听刘秀英说月香让狗咬了,也不晓得到底咬得怎么样。刘秀英一看见马建国,就趴到他肩头哭开了。马建国扶她坐到条凳上,搂住哭得跟泪人一样的月香,低头朝腿肚一看,两排牙齿印深深烙进去,藕莲似的小腿肿得乌青。马建国朝呜呜抽泣的刘秀英搡一把,你是怎么带小孩的,你看、你看,这腿肿得像什么似的!

刘秀英抹干泪水,睁着通红的两眼盯着马建国说,下午,我娘俩闲着没事,就到这广场转转,哪个晓得这儿还有狗呢?旁边一个老大爷见马建国在埋怨女人,就凑过来说,这事不怪你女人,要骂就骂那个让狗吃了良心的人吧。从刘秀英和老大爷的讲述中,马建国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下午,刘秀英先是去了趟好阿姨找到那个胖女人问工作的事,胖女人没几句话就打发了她。四点多刘秀英牵着月香去城市广场散心,广场那时人不多,一些人稀稀落落地坐在条凳上看报、下棋、聊天。月香跑到草坪采了朵小黄花,张开胳膊,像只小鸟朝刘秀英飞过来。也不晓得哪个溜狗的,松了狗链子。狗是条狼狗,半米来高,浑身黑漆漆的长毛,瞧见月香在跑,箭一样地蹿到月香身边,月香吓住了,停下来惊呼刘秀英。狼狗的鼻子凑到月香身上嗅,月香以为狗要咬她,抬脚就去踢它。那狗受到攻击后,嗷嗷一叫把月香腿给叨住了。还没等刘秀英找到石头,就听见有人喊了句,虎子,过来!再看那狼狗摇头晃尾朝附近一条凳跑去。月香坐在地上大哭,刘秀英撸开月香的裤脚,看到牙印顿时傻了。

刘秀英抱着月香找狗主人讲理。狗主人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穿件条纹T恤衫,戴条又宽又厚的项链,叼根烟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梳理狗的头,嘴巴还骂道,他妈的,居然踢我家虎子,哟,这儿都沾泥了,我X,晓娟给我一块纸巾,我擦擦!

人家的狗咬了自家的娃,搁在千里之外的马垅村,错的永远是狗,登门赔理的肯定是狗主人。可现在在鹿城,刘秀英怎么也没想到,被狗咬了还要被狗主人骂!

刘秀英懂得人生地不熟,事事要小心的理儿。所以她抱着月香到狗主人那儿没扯开嗓子叫骂,她说,大哥,你看你家的狗把我家小孩咬成这样,不管怎么样都要到医院打一针吧!狗主人烟屁股一吐,眼睛朝上一翻,反问刘秀英一句,你晓得我家虎子为什么要咬你家丫头吗?

刘秀英没想到人家问这么一句,傻在那儿没反应过来。狗主人又说,我家虎子属于自卫,没理的是你家丫头,懂不懂什么叫自卫?我没叫你赔我家虎子那一腿,就算是开恩了,去、去,别自讨没趣找骂!刘秀英盯着狗主人那晃得跟蒲扇一样的巴掌,蒙了!自己怎么就成没理的了,小孩被咬还没等她说几句,人家一梭子打过来,什么自讨没趣什么找骂呀?刘秀英急了,一急嗓门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么一吵嚷周围的人都围过来了。

刘秀英相信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就一遍又一遍地跟围观的人讲刚才发生的事情。刘秀英巴掌拍得啪啪响,她说小孩子被咬成这样,不去医院行吗?我要求也不过份,你大哥掏个打针的钱,这痛我们就认了!

狗主人坐在条凳上,若无其事地扭着脖子,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围观人群终于发出指责声来,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太不像话了!也有人说,人渣子,兜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有人说,打110,让警察出面管管这事!

狗主人扭完脖子,朝刘秀英一瞪,不就是想讹钱么,老子给你!说着掏出钱包从里头抽了一张百元大票子,捏在手里趾高气扬地晃晃,不就是想要这个么,给你!爸,不能这么便宜了她!一直坐在狗主人身边的小女孩,这时站了起来,她从狗主人手里拿过钱,指着刘秀英说,想要钱可以,你得让你家女儿先给我家虎子认个错!

刘秀英一下子呆住了。这事要不是搁在眼前,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这话会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嘴里吐出来,看她一脸嫩稚,小马尾扎个蝴蝶结,那么一个干净的小女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刘秀英禁不住喊了句,作孽呀,作孽呀!

小女孩的话让人群骚动起来。一个老人实在看不过去,站出来指责小女孩,小小年轻不学好,你这话是人话么,哪有人跟畜牲认错的?小女孩嘴一噘,小肩头一耸两手一摊,谁叫那丫头先出脚的呢,要不是那一脚我家虎子会咬她吗,咬得好!小女孩的话还没落地,又有几个人站出来指责她。你是哪所学校的,老师难道没教你做人要讲文明讲礼貌么?你这小姑娘小小年纪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狗主人见这么多人站出来指责,觉得再这么僵下去对他没什么好处,从小姑娘手里拿过钱来朝刘秀英一扔,拿去吧,晓娟别跟他们哆嗦,我们回去,虎子,走!

马建国听了刘秀英这段讲述,顿觉得浑身的血往脑门子涌,两眼像蒙了一层红纸。马建国问刘秀英那人朝哪个方向走了,走多久了,刘秀英晓得他要干什么,抽泣道,忍忍吧,出门在外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最重要,我们赶紧送月香进医院打针吧!

到医院挂号,马建国问刘秀英,钱呢?刘秀英吞吞吐吐地说,那钱我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让风吹到人缝里去了,人散了我再去找,不见了。马建国气得一跺脚,眼睛好像腾出火焰……

7

潘旺家这几天的运气好像熄灭了,连续几期彩票只中两个号。中午歇工,潘旺家犹豫起来,要不要再去买几注呢?买吧,兜里就剩十几块钱了,后天才发工资,如果不再中奖往后两天的早餐晚餐就没着落了。天空灰暗,飘着毛毛雨。马建国趴在窗台瞅见对面三楼两个工人在安装空调,空调吊下来,一个人一、二、三地喊号子,马建国为那摇摇晃晃的空调能否挂到墙上担心起来,慢一点,向左,再向右。马建国心里念着,好像自己就是那悬在半空的工人。潘旺家不知道马建国为什么趴在窗台上那么出神,也凑过来看。两个人隔着十来米的楼距朝对面吆喊,哥们,加油呀!对面楼房那个工人朝马建国这边挥了挥手,马建国感觉很亲切,回敬个手势!

潘旺家问马建国能不能借自己二十块钱。马建国翻遍口袋也就五块钱,他说要不是昨天去了趟医院,自己还有点钱,现在全身也就五块钱了,问潘旺家要不要。潘旺家接过钱,说五块就五块吧,总比没钱要好!转身出门的时候,潘旺家随口一问,嫂子是不是生病了呀?马建国说,没有呀,你嫂子身体好着呢!

潘旺家哦了一声,说那你昨天去医院是给侄女看病?

马建国见潘旺家提起此事,无奈地摇摇头,说,昨天碰见倒霉事了,白白花了八九十块,还给孩子落一身的疼!潘旺家听马建国这么说就从门口撤了回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马建国就一五一十把昨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潘旺家听后十分愤怒,颈脖拱出一道道青筋,说你怎么不找那王八羔子算账呢,这事就这么算了太便宜那王八羔子了!马建国说,人生地不熟的,不算了还能怎样?

哪能这么算了,你得找他赔医药费、误工费呀!

你嫂子说算了,就算今年少养了一头猪,八九十块买个平安吧!

建国,你心里难道就服气?

谁服气呀?

那找那人呀!

怎么找呀,我又不认识人家?

建国,这事你就交给我,我帮你讨点医药费,你不是说那王八羔子常到城市广场遛狗吗,那今天下班咱们就到城市广场堵他!

马建国认为事情过去了,月香针也打了,再去找人家论理怕节外生枝,可看潘旺家这么热心又不好驳他面子,就点头同意了。

可能是下雨的原因,马建国他们在城市广场没遇到一个遛狗的。接连三天马建国他们一下班就往城市广场赶,三天都扑空了。

这天是礼拜五,和前几天一样,马建国跟潘旺家下班就往城市广场赶。路上,马建国把昨晚跟老婆刘秀英商量好的事告诉了潘旺家。刘秀英晓得男人这几天一下班就朝城市广场奔,起初她挺反对的,主要是怕马建国吃亏,马建国平时没脾气,可要是犟起来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后来马建国跟她说潘旺家和他一道,没准潘旺家能降住那人,搞不好还真能赔点钱呢。潘旺家——刘秀英听马建国以前说过,老乡,脑子转得快。听说有潘旺家陪着,刘秀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昨晚,刘秀英说,天天让潘旺家陪着,要是真赔钱了,分一半给人家吧,就算还人情了!马建国也赞同。潘旺家没等马建国说完那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说这怎么行,侄女还伤着呢,有那钱你给侄女割几斤肉补补!

日头隐入楼群,斜下来的霞光披在树上,郁郁葱葱的粉色让马建国心情慢慢舒展开。城市广场较前几天热闹了许多,潘旺家插着手四处转,马建国跟在他背后,眼睛像镜头一样,一会儿推远一会儿拉近。潘旺家蓦地朝右手边一指,建国,那儿有条狼狗,走!

正如潘旺家猜的那样,那狗就是前几天咬月香的狗。狗主人靠着条凳,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吐着烟圈。潘旺家大摇大摆地凑到那人跟前,指着狗问,嗳,你的狗,是吧?狗主人眼睛一翻,是呀,我的狗!潘旺家巴掌一摆,狗主人不晓得他要干什么,情不自禁地挪挪屁股。潘旺家鼻子一嗯,肆无忌惮地坐在狗主人旁边,狗叫虎子吧?狗主人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哼,我还晓得这畜牲前几天还咬了个小孩呢,晓得不,他就是那小孩的父亲!潘旺家指着马建国说,你知不知道,他为了送小孩去医院,请了假不说,还亏了医药费,你说,这个费用怎么算!狗主人这才明白眼前两个人为什么而来,他眼一瞪,前几天我赔了医药费,你们还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潘旺家眼一翻,将狗主人的目光顶了回去。

想讹我?狗主人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烟灰,你们也不访访,我王大富是什么人,居然想讹老子,哈、哈哈——狗主人笑起来两腮的肉乱颤。马建国见狗主人如此态度,脑门一热,松开扣子拳头捏得咯咯响,老子管你是什么人,你就给句畅快话,这医药费你赔不赔?

想干架?

想了,怎么样吧?马建国说着往前凑两步。潘旺家拉开马建国,说我们今天跟他来文的,动拳头没必要,要是他骨头实在作痒,想松松我们也可以考虑考虑!

狗主人朝两人打量一番,你们是骆驼公司的?应该晓得刘总吧!潘旺家鼻子一哼,晓不晓得关你屁事!狗主人嘿嘿一笑,刘总是我哥们,要是识相的,刚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要是你们再这么搞,我一个电话,你们那身衣裳怕保不住了!潘旺家低头瞅那身蓝工衣,后悔出门前没脱下工衣,但转念一想没准人家是吓唬自已的,所以朝狗主人呸了一声,骂了句,去你妈的,别扯那么远,你就说掏不掏医药费吧!

狗主人没理会潘旺家,掏出手机,转过身打了个电话,完后转过身子说,你们就等好吧!马建国热血沸腾,要不是潘旺家拦着,他恨不得给那人一拳头。潘旺家见狗主人重新坐回条凳,不时朝路口望什么,就觉得刚才那电话肯定要坏事,寻思着今天先回去,省得吃亏。但也不能让对方瞧见自己的胆怯,潘旺家就丢句话,说今天我们还有别的事,你先回去好生想想,改天我们再找你!马建国不明白潘旺家为什么要回去,找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找到却要回去,他愣在那里不走,要人家给了医药费再回去。潘旺家拉马建国去一旁嘀咕一通,马建国这才反应过来。可没等他们离去,110警车响着警笛驶过来了!

8

马建国跟潘旺家从财会室灰头灰脑走出来。潘旺家还没从刚才那场吵闹中安静下来,撸起袖子说要找刘总论理。门卫拦着不让他进去,潘旺家就呸呸地骂矮冬瓜,走狗,溜须打马的苕货。中午歇工,公司派人把马建国他们从工地叫回办公室,矮冬瓜假惺惺地给他们倒茶,陪着笑脸说最近你们辛苦了,今天叫你们过来,是刘总让我查一件事。马建国不晓得自己有什么事值得刘总惦记的,诚惶诚恐地欠欠屁股,问是什么事。矮冬瓜嘴一咧打了个呵欠,随便一问,你们也别生气,听说前几天你们让110逮起来了,有这事吗?马建国头一低,没吭声。潘旺家不以为然,我们又没干坏事,人家警察只是叫我们过去调查一件事。矮冬瓜说,我知道,要是真犯事了,你们也不会那么快出来,可是你们也晓得的,我们公司搞装修,信誉和名声是很重要的,要是让业主知道我们有工人进过110,怕是……

潘旺家见矮冬瓜一脸坏笑,啪地一声把茶杯往茶几一搁,你什么意思嘛,是要让我们走路?

你明白就好,老板也就是这个意思,今天让我找你们谈谈,就是说这事,要是没什么意见,等会儿去财会室把这半个月的工资领了吧,旺家我晓得你还住在宿舍,一时还找不到住处,你先在大宿舍睡两天吧!

马建国一进办公室,眼皮就一个劲地跳,他预感到今天要出事,没想到还真出事了。为此他觉得很内疚,潘旺家因为他的事把工作丢了,他觉得对不起人家。出了公司大门他就拉着潘旺家,说去他租住的房子,晚上两人喝点酒,商量今后的打算。潘旺家刚开始没想去马建国那边,他寻思着先把宿舍里的行李搬到一个老乡那里去。马建国说,先不忙搬,先搁那里睡两晚再说,矮胖子不是给你两天时间吗,晚上去我那里吃个便饭,要不然你嫂子要骂我了。潘旺家这才点头,路过超市时他进去买了瓶洋河大曲。晚上两人喝着喝着都哭了。马建国从酒桌上晓得潘旺家老婆前两天刚把腰闪了,没钱进医院,现在用土方子治,潘旺家原本打算寄点钱回去的,现在丢了工作断了生计,往后还不晓得怎么样呆在鹿城呢。马建国抹干眼角的泪,说,旺家往后你就到我家吃饭吧,不管怎么样,我手里头还有点钱,吃饭目前还不成问题。潘旺家笑了,说你一家三口没了收入,就算有点存款用起来也快。

两人像对难兄难弟,菜没动几筷子,酒瓶就空了。潘旺家摇摇晃晃要回去,马建国去送他,一迈脚让门槛绊了个嘴啃泥,吓得刘秀英尖叫一声,搀马建国坐起来。马建国一脸泪水,脸颊蹭破了,血珠子冒出来,跟傻子一样,喃喃自语,送旺家回家,送旺家回家!

刘秀英送走潘旺家,回到出租屋,马建国仰躺在床上,睁圆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刘秀英轻轻揩着马建国的泪眼,自己的眼泪也悄然滑下来。原以为来鹿城两个人赚钱,这日子会越过越红火的,可哪想到自己工作还没找到,男人又丢了饭碗!刘秀英想回老家,在老家一年到头虽然余不下几个钱,可一天三餐是不愁的,住得也宽敞,还不用掏房租!马建国一听刘秀英要回家,弹簧一般坐起来,怔怔地盯着刘秀英,说,回去丢人、丢人!马建国认为他丢不起那个脸,刚刚把老婆小孩接过来,没过一个月一家人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那还不被邻居笑掉大牙呀!马建国认为自己还有力气,总会把日子过好的,他想到去收破烂。马建国说,秀英,明天我去收破烂,我就不信老天爷会饿死我们,鹿城没咱们一坯土!

刘秀英原以为马建国说去捡垃圾是酒话,没想到第二天他推了辆三轮车回来。刘秀英这才晓得男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跟鹿城拼上了。马建国推着三轮车像小孩似的,好像好日子在朝他挥手,两眼重新点上了希望和幸福的光亮,他把月香抱到车上,说要拉她逛街。月香乐得拍着小手,逛街了哟、逛街了哟!刘秀英说建国,这三轮车你会骑么,摇摇晃晃的别撞到人!马建国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哪会呀,不就是个三轮车吗,刚才我骑了几圈,感觉跟骑自行车似的,你就放心好了!

马建国上街买了杆秤,晚上算算账,三轮车、秤、两根扎带和计算器总共花了二百六十块。马建国说明天就开张,报纸旧书买进来两毛一斤;可乐瓶大的一毛五一个,小的一毛一个;铁六毛一斤;废塑料三毛一斤……这些价目马建国下午就打听好了,卖到废品站有的可以净赚一毛,最少的也可赚五分。马建国算过要是一天能收一百块的废品,转手一卖一天就可以赚二三十块,比做油漆工收入还要高一点。

刘秀英听马建国这么算,内心好像有朵花正慢慢地绽开,把原本空荡荡的心一点一点地撑得温暖、芳香。她把一些毛票子装进一个塑料袋,扎好口,巴掌上下一夹,慢慢地将塑料袋里的空气排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压到枕头下面。月香躺在床上跟马建国嬉闹,刘秀英嘴巴一嘟,月香赶紧睡,月亮婆婆出来了,再不睡月亮婆婆就要跑过来割耳朵了哟!月香吓得闭紧眼睛,趁娘不注意又把眼眯出一道缝来。刘秀英朝马建国眨眼说你赶紧洗洗吧!马建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好,我洗、我洗!

马建国出去收破烂,刘秀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每天都去好阿姨中介公司问工作的事。时间长了,刘秀英跟里头的人都熟了。胖女人看刘秀英生活过得挺难的,那天就跟刘秀英推荐一份工作。胖女人说,看你天天过来也蛮辛苦的,昨天城北有户人家要个钟点工,你要是觉得可以的话,下午就带你去看看!刘秀英一听有工作了,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过年说的好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弄得胖女人手足无措,她挥挥手,我们还是要按制度办的,要是主家要你了,你要付二百块的介绍费!刘秀英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一定、一定给!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主家觉得刘秀英还可以,就把她定下来了。每周一、三、五去主家三次,工作内容就是搞卫生,给花园里的花松松土、浇浇水什么的,一个月五百块。主家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头发烫得一浪高一浪低,脸抹得比面粉还要白,讲话的时候舌头好像含了块糖,还时不时丢句,明白了吗?刘秀英站在主家跟前想笑得好看一点,可脸僵得像摊开的铝皮,还没张开嘴唇就颤起来。好在每次去搞卫生,主家没呆一会儿就出门了,把偌大的房子扔给刘秀英。拖完地她会趁主家不在,在沙发上坐坐,跟床一样的沙发搁在客厅里,刘秀英觉得太浪费,这沙发比她家里的床还要舒服,柔软、温和,坐在上面屁股陷得没影了。有一次她居然眯着了,隐约感觉有人踢她,睁开眼主家插腰站在跟前,狠狠地把刘秀英骂了一顿,当场要她把沙发套子拆下来洗。打那以后,刘秀英就再没沾那沙发,并不是沙发不好,而是一坐上去就想眯眼,她担心眯着了主家又突然出现在眼前……

9

七月,鹿城的天空飘荡着汗味和躁热!马建国的幸福生活在七月茁壮生长,置办了电风扇,晚饭他有时也像城里人那样,桌腿旁站瓶青岛啤酒,大口吃肉,大谈今天的收入。刘秀英和月香吹着电风扇乐呵呵地瞅着他,偶尔会插一句,明天上街把钱存起来吧,可别弄丢了!偶尔也会提起潘旺家,旺家不知工作找到没有,找个时间你去看看他,叫他过来吃顿饭吧。

自从那次分手,马建国再也没见过潘旺家,他晓得旺家有个堂哥在新镇做事,自己也去新镇找过,没找到。人家说旺家那个堂哥前阵子就搬走了,搬哪儿了没人晓得。找不到潘旺家成为马建国一块心病,不为别的,他只是想还人家一个人情,现在自己日子稍稍过得好一点了,兜里有两个钱了,不能忘本。他准备掏两百块给潘旺家寄回家,要是他不要的话,马建国就说先借给他的。

其实,潘旺家有时也想去瞧瞧马建国的生活,看看他是不是油水过厚了,看看他是不是工作有着落了。可兜里没个子,空手去人家那里总是抹不开面子的,所以一直没去。辗转几处他现在搬到西大桥附近了,打打零工凑合着过日子。

那天,潘旺家赶早到西大桥挑了个位置,把巴掌大小的硬纸壳铺在地上,泥抹子和泥灰刀压在硬纸壳两侧,露出“油漆工”三个大字。做好这些,他一路小跑到街对面早点摊子买了个油饼,坐在路旁花囿沿上开始吃早饭。不一会儿,找临时工的人们来了,他们很自觉地排成一排。有人跟潘旺家搭腔,问昨天那桩生意赚了多少。潘旺家嘿嘿一笑,给人家递根牡丹,开始埋怨这天太热,活不好找!人家就开玩笑说他,你以前不是在大公司干的么,那日子多好过呀,为啥就出来了,脑子发热了?还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人家漫不经心随口一句,却一下子戳到他的痛处,这一戳潘旺家忍不住骂了句,都是他妈的臭狗害的。人家又追问,什么臭狗不臭狗的,说说?潘旺家就把上次那事说了一遍,等他说完,人家就取笑道,你还是男人吗,要是换作我,我他妈的不把那狗整死,我就不姓X!周围的人跟着起哄,潘旺家埋头没有吭声。

有人说,你潘旺家孤家寡人一个,怕个球呀,又不是叫你去杀人,弄死那畜牲,咱哥几个整锅汤打打牙祭不是蛮好么?人就怕激,这一激潘旺家脑子就发热,他说不就是条狗么,哥几个等好了,今晚我就去弄死那畜牲,你们就等好吧!有个叫牛蒙的小伙主动提出晚上陪潘旺家一道去。接着众人出点子,认为那狗既然是宠物,一般的包子油饼肯定是不吃的,就怂恿潘旺家去宠物店买袋狗食。潘旺家说他不做赔本生意,要晚上去吃狗肉的人凑份子,这一凑人少了三四个,剩下的骂打退堂鼓的,认为他们不够意思,太抠门!

晚上,潘旺家跟牛蒙摸到那家门口。路上潘旺家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心里没底,虚得很,并不是担心被狗咬,而是怕那狗进狗舍了。狗主人住的是栋独立别墅,前些日子潘旺家来过几次,那时他心里有阳光,他是找狗主人论理来的,声音大步子重,他要问狗主人凭什么就让老板把他开除了!有一回他想过要是人家不给个满意的回答,他就赖着不走了。可狗主人没等潘旺家把话讲完,就朝廊下狗舍喊句,虎子,上!狼狗一咧牙汪汪地朝潘旺家扑过来……牛蒙这小伙胆大,他不停地问潘旺家,潘哥,到了没,快了吗?潘旺家听见牛蒙肚子咕噜咕噜响,敢情他等着啃狗肉呢。

月光安静地歇伏在草丛中,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轻轻唱着歌儿。木栅门横在眼前,潘旺家的心怦怦乱跳,他情不自禁地吞着痰,像要把那往上蹦跃的心儿淹下去。蹲在花囿旁,他低声说,我们再等等!牛蒙搡他一下,说还等什么呀,都十二点了!潘旺家无奈,深深吸口气,猫着身子蹑手蹑脚朝木栅门走去……

10

马建国那天刚卖完废品正准备回家,手机响了。电话是城东派出所打过来的,马建国一听对方是公安就慌神了,以为刘秀英出了什么事。可对方问他认不认识潘旺家。潘旺家——潘旺家出事了,马建国脑子一下子乱了,他弄不明白潘旺家为什么进派出所了,还让公安打自己的电话,难道跟自己有关?公安问马建国现在在哪,让他过去一趟,很客气地请他配合一下。

等马建国赶到城东派出所,天暗了下来,路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照得马建国忐忑不安。事情其实很简单,潘旺家那天把狗药死后,连同狗链子一同弄到出租房,吃完狗肉,牛蒙说那狗链子可能值几个钱,叫他莫浪费了。潘旺家看那狗链子锃亮沉甸甸的,寻思着要是能卖几个钱,那狗食和药钱就算没白出。潘旺家就揣着狗链子上宠物店柜台探了一下价,像他兜里那样的狗链子一条要卖两千多。潘旺家最后将自己那条便宜卖给店老板,卖了一千块,乐得他屁颤屁颤的,给昨天一道吃过狗肉的哥们一人甩了一包一品梅,自己买了几注彩票,又给家里寄了八百块。还没等潘旺家从兴奋中走出来,他就让110逮去了。

潘旺家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没出一天他怎么就让人发现了,起初他还怀疑是牛蒙从中使坏呢。一到派出所他就彻头彻尾弄明白了。原来狗主人那天出差,第二天回来见狗舍空空的,就晓得狗让人家偷了。这事前年也遇到过,不过以前那狗是波斯狗,矮小乖巧让人偷去他觉得很正常,可换成那么一条凶猛的狗,还是有人偷,他觉得这小偷了不起。狗主人有钱,偷就偷了,他就想到宠物店再订一条,进店碰巧店老板在弄他那和狗一同丢失的狗链子。事情就是这么巧,命中该他潘旺家倒霉!

为什么唤上马建国,潘旺家认为他整死人家那狗不是因为嘴馋,也不是图那条狗链子,他说那条狗让自己没了工作,整死它也就是为了报仇为了解恨!事情就牵出马建国,公安为了问个明白,为了证明事情确如潘旺家所说的那样,就把马建国叫过去作证。

公安从感情方面还是蛮同情潘旺家的,但在事实面前他潘旺家还得认栽。公安说狗死也就死了,你多少赔点,还有你拿那一千块去赎回狗链子。马建国问狗多少钱?公安说,人家那狗是宠物狗,要是按市场价一条最少也值八九千吧,叫你们赔,肯定也掏不出来,就给你们打个对折,给四千五千就行了,狗主人那边我们再去做工作。

八九千!马建国一年就是不吃不喝,拼命干活也买不起一条狗,他马建国买不起,潘旺家更是白搭!从派出所出来,潘旺家走不动,他靠着路灯杆子唉声叹气,闷头抽烟,公安给他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他要凑五六千,一想到那些钱,潘旺家脑子就发胀,现在他死的心都有了!想到死,想到老家的老婆小孩,潘旺家蹲下去抱着头,嚎哭起来……马建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揉揉湿眼将一天的收入掏了出来,潘旺家没接他的钱,擤擤鼻子一摆头说,建国,辛苦你跑了一趟,我改天去看月香!

马建国说,改天干什么呀,就今天,晚上我们哥俩喝点酒!

不了,建国你赶紧回去吧,嫂子还在家里等你呢!

马建国把三轮车推到潘旺家身边,说,上车吧,赶紧!潘旺家摇摇手说,真的不去了,改天吧!马建国晓得他抹不开面子,就把脸一板,拽着他往车斗拖。嘎吱嘎吱——三轮车唱着歌儿一路摇晃行驶……

11

世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好事情和坏事情好像喜欢扎堆!

头个月马建国的好事想拦也拦不住,它们好像是约好了一样,一个劲地往他胸口撞。先是他把生计问题落实了,收破烂虽说累了点脏了些,但每天会有二三十块的净收入;二是刘秀英找了个钟点工的工作,一个礼拜干三天,每个月五百块,扣去日常开销还有点结余;再就是月香念书的学校也联系好了,现在他们就等九月去报名……日子好像一下子长膘了,轻轻一颤就可以闻见肉香!可还没等马建国陶醉几天,坏事又来了,潘旺家那事虽说跟自己沾不上边,但到底人家是为自己丢了工作,去药那条狗也是想给自己解气吧。那晚两人喝酒喝到兴头,马建国把家里余下来的钱全塞给潘旺家了,刘秀英在边上帮着出点子,叫他跟马建国一起干。不承想这事没过一个礼拜,刘秀英就出事了!

那天,马建国为了个油壶跟一个老头还价,人家要三毛,他认为对方要得太高,两毛五他就收,两个人就为那五分钱的差价扯来扯去,正在这个节骨眼,刘秀英打来了电话。马建国喂了一声,听见手机那头有人呜呜哭开了,接着听见刘秀英抽泣道,建国,你在哪呀,我出事了……

等马建国赶回家,他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刘秀英今天去主家做卫生,还没等她拧干拖把,主家板着脸把她叫到跟前,嘲讽她,刘秀英,看你表面蛮老实的,咋手脚那么不干净呢,啊?你说,前天你做什么了?刘秀英听不明白,但从主家脸上看得出,出事了!主家又说,刘秀英,老实跟你说吧,丢枚钻戒也没什么,可我最瞧不起那种小人了,今天你要是不拿出来,我一拨电话你晓得后果吗?哼,你还是识相些……听到最后,刘秀英才明白,主家钻戒没了,认为是她拿去了。

马建国知道钻戒很贵的,没万把块买不到。万把块那是怎么个概念呀,不吃不喝他要花一年半才能赚回来,现在那万把块像座大山一下子把他压塌了。刘秀英揩干泪,脸一横,建国,要不然我们回家吧,这鬼地方真叫人伤心了。马建国埋着头,那手指跟耙子似的一下一下挠着后脑,回家?跑到哪里,还不让公安逮住呀,要是让邻居晓得这事,那脸往哪搁?马建国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说,要不,我找那女的说道说道,看是不是她忘记搁在哪了!

管用么?

那怎么办,先试试呗!

这时,马建国的手机又响了。好阿姨中介公司打过来的,叫刘秀英去趟公司。马建国知道事情弄大了,人家把刘秀英告到好阿姨那儿去了。马建国陪刘秀英去了趟好阿姨,胖女人一见刘秀英就恶狠狠地骂她,你怎么这样呀,居然偷主家的东西,你晓不晓得这事会牵连我们公司信誉的,人家给你一个礼拜时间,你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

刘秀英欲哭无泪,纵使她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这当中的事情。马建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说我家秀英绝对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保证!胖女人讥笑道,你保证顶个屁用,人家要钻戒,不要保证!

从好阿姨中介出来,天空阴云密布,天际传来响雷。马建国两腿跟灌了铅一样,迈不开脚,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怀疑这些人是否幸福,那一张张生动的脸是否刚刚擦干泪水。刘秀英紧紧跟在他身后,额头垂下来的碎发随风摆着,眼光像松了草绳子的稻草,干枯、死气沉沉地飘荡……心里揣着事情,外面又下雨,马建国下午就呆在家,呆坐了一会儿,就将上午收到的报纸旧书什么的倒在地上,一一归类。报纸一摞、旧书一摞、塑料瓶扔一堆……月香凑过来帮忙 ,她可能从大人脸上看出了什么,默默地蹲着,将一张张报纸摊开,再叠上去。忙过一阵子,马建国点根烟,靠着门扉,雨水积在洼处把一张屁股纸撑起来,雨还在下,一下一下地敲着纸背,纸的四角颤动,荡出浅浅的涟漪……马建国朝门口呸地吐口痰,随手抓了张报纸:

(本报讯)近日,城北萧林路一带,时常有人遭劫,受害者大都是年轻女子,抢劫的物品大都是手机、戒指、项链等贵重物品;作案时间大都为傍晚以后……现市公安局已立专案查处……

马建国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嘴角禁不住抽动一下,将报纸一折塞到兜里,回头对刘秀英说,下个月我们回去吧?刘秀英一愣,回去?对,回去,回马垅村,好好种点田,喂几头胖猪……

12

日子一进三伏,日头像燃了起来,趴在楼顶灸烤大地,草尖打卷儿,散落石砾缝间的纸片像要烧起来了……马建国把三轮车停在一棵树下,撸起衣襟抹汗,脸花了,他丝毫不知,点根烟,掏出手机瞅瞅时间,三点多。路上行人很稀,没人注意到一个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死盯着她们的耳朵呢。马建国抿抿干裂的嘴唇,一缩喉咙吐口痰,然后盯着那黄黄酽酽的痰在树枝上慢慢变干变小。马建国像想起什么,扭头朝车斗看了看,瘪巴巴的蛇皮袋里头塞了一摞旧报纸,两个破塑料盆……马建国哈腰跨上三轮车,左脚一憋劲向下一踩,右脚一抬,嘎吱、嘎吱嘎吱——他准备先把这半车破烂送到废品站,然后买瓶啤酒,一是解暑,二是壮壮胆子。

前几天马建国就在新浦路看好了地势。新浦路向西五百米是易初爱莲大超市,晚上趁天气凉爽去超市买东西的女人很多,当中不乏穿戴整齐的。马建国想过就干一次,得到戒指还给刘秀英那个主家,然后打理行李回家耕地耙田、养鸡喂猪……

想起千里之外的马垅村,马建国忍不住往老家拨了个电话。电话是村长接的,没说上几句,就蹦出一串咳嗽,村长说,建国,在外面你出息了呀!老婆孩子都好吧?马建国语塞。村长又说,别有了钱就忘了乡亲哟,有空你们也回来走走,老家是穷了点,可下半年政府又出新政策了,好日子总会有的!马建国问,村长,什么新政策呀?

你又不种田,这好政策搁你那边没用!

什么好政策呀?马建国又重复问了一遍。

好政策就是咱们现在种田不收粮代金了,什么税也不收了,政府为了鼓励咱们种田还给奖励呢,种一亩给个五十八十的,你说这是不是好政策呀?

马建国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说,真是好政策,过几天我也回来种田,村长,下半年的田地我自己种了,托你先跟罗爷讲一声……

马建国挂断电话,拿牙咬开瓶盖,举起酒瓶咕噜来了一大口,白沫从瓶口溢出来,马建国打个酒嗝锁好三轮车,边走边喝。过了新浦大桥,马建国钻到桥墩下面,斜靠桥墩眯缝起眼……旺家这会儿在干什么呢?马建国突然想到了潘旺家,他摸出手机翻找潘旺家的号码。上个礼拜,潘旺家打过他的手机,说他也有手机了,还叫他把号码存起来,有事联系方便。当时马建国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什么时候买的手机?电话那头潘旺家嘿嘿笑道,哦,我前几天找到事做了,这手机是老板送给我的,人家用剩下的旧货,凑合着用!

那狗赔钱的事,你扯平了?马建国小心翼翼地问他。潘旺家在电话里说,那事前几天就扯平了,你不是借我两千块钱么,我前一阵子隔一天就去趟他家,今天还他两百,明天再还他三百,反正我隔三差五就去他家,后来那王八羔子嫌我烦,没等我把手里两千块清完,他就不要我再去他家了,说余下的钱也不用我还了!潘旺家说到这里扯着嗓子,呵呵地笑。马建国晓得他耍了小计谋,这年头有钱人根本不把万八千的当作一回事,可这钱要是落在穷人身上,那就是一座山。

潘旺家告诉他,前段时间一直是阴雨天,又碰上西大桥改造,过来找临时工的少得可怜。而且城管还说我们妨碍人家施工,不许我们蹲在那里找事。西大桥算是呆不成了,我们四处打游击,那一天我跟牛蒙到劳务市场瞎逛,我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去的,可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居然让我找了个看门的事儿。一家私营单位缺个看仓库的,百十平方的小仓库,一个月四百八十块,还管工作餐。

马建国为潘旺家找到事干感到高兴,觉得他是时运来了!而不像他,跟蜗牛背着家一样艰难地爬过白天,爬过黑夜,现在又让一枚钻戒截断去路……

旺家,我是建国,你最近还好吧!马建国拨通潘旺家的电话问候一句。

建国呀,我最近过得挺好,你们还好吧,我正准备这个礼拜天去你那儿呢。

哦,是吗?这两天我正准备回老家呢!

啊,你要回老家?那什么时候过来?

不准备过来了,呆在老家种田喂几头猪,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折腾了,呵呵!马建国说到最后刻意笑了两声,企图掩盖内心的彷惶和落魄。

潘旺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接着说,建国,要不然下班后我去你那儿吧,我还欠你钱呢,现在可能一下子还不能给你,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还给你的,你给留个地址吧,等我凑足钱就寄给你!

唉,真是不凑巧,今天我有点事可能回家很晚,以后吧,以后要是路过黄石,我请你喝“劲酒”。马建国并不是小气,今天他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准这一辈子就败在这件事上。可他不能跟潘旺家说这事,他岔开话题,说,旺家你别想钱的事,我那点钱不急的,你先用着,回头我把地址给你,等你手头宽裕了,再寄给我也不迟!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看样子你是时来运转了,旺家你好好干呀,相信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建国你真会说话,不过最近好事倒真是一桩一桩的,哦,忘记告诉你了,我大儿子前两天考上中专了,嗯,再熬几年,等大儿子中专毕业,家里添双手赚钱,这日子一定比现在好过些!到那时我也不用在外面看别人脸色做事了,回老家——像建国你刚才说的那样,种田喂几头猪……

马建国挂断电话,鼻头一酸,眼泪禁不住滚落出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双眼微眯,满脑子跟放电影一样闪现出金黄色的稻田,汩汩流淌的溪水,哞哞叫唤的牛儿悠闲地甩动尾巴……

刘秀英现在真想蹦起来,就像月香那样一边跳一边拍着小巴掌喊,娘是清白的哟,戒指找到了哟!下午刘秀英去好阿姨中介公司,原本想求人家能宽容些日子的,没想到胖女人却给了她一个好消息,说她主家在重摆沙发时,在沙发底下找到了那枚钻戒……胖女人说,人家问你要不要再去她那里上班。刘秀英鼻子一哼说打死我也不去了!这些天一直压在刘秀英身上的大山,突然轰地炸开,从未有过的幸福一下子涌了上来。回到出租房她从床底一双鞋里抽出二十块钱,毫不犹豫地牵着月香上了菜市场,刘秀英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庆祝自己终于清白了,庆祝自己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割两斤肉,称了斤鸡爪子,还给男人买了瓶洋河大曲。

做好饭菜,刘秀英站在巷头等男人。现在,刘秀英急切地想见到马建国,这份感觉比往日更加焦虑和迫切!刘秀英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马建国,她晓得男人要是知道钻戒找到了,还不一蹦三尺高呀!刘秀英等得火烧火燎,心里头急,就叫月香在家里呆着,自己上街找马建国去了。

马建国一觉醒过来,桥洞让桥头的路灯照得半明半暗,伸个懒腰,一抬腿把酒瓶啪地踢到对面桥墩上。紧随酒瓶的脆响声,他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丝丝缕缕宛如棉花线一样钻进他的耳朵。马建国一甩脑袋,屏住呼吸仔细一听,没错,就是秀英的声音呀,发生什么事了?马建国脑袋嗡地一响,撒腿朝桥上跑去……

新浦大桥东侧,一伙人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哭泣声就是从那圈圈中往外泻出来的。马建国拨开人群,刘秀英头发零乱,蹲在自己三轮车跟前不住地抹眼泪,老天爷呀,你怎么不长眼呀,我家建国可是个大好人呀,建国呀,你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呀,你晓不晓得人家找到戒指了呀!

有人劝道,你还是到派出所去看看吧,看刚才110逮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家男人!

又有人说,就是呀,你到派出所看看就晓得了,没准不是你家男人呢!

马建国喊道,秀英,你这是干什么呀,哭什么?刘秀英一抬头,眼睛亮堂起来。建国、建国,啊,你把我吓坏了!说着她一把抓住马建国,生怕他从身边走开。

原来,刘秀英沿着新浦路找马建国时,刚好遇到110在前面把一个男人逮了起来,响着警笛开走了。刘秀英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就向路人打听。人家说一个脏兮兮的男人抢人家项链,让超市保安当场逮到了,报了案,让110逮走了!起初刘秀英还没把这事往深想,可当她在新浦大桥看到马建国那三轮车,又回想起这些天男人鬼鬼祟祟,早出晚归,刘秀英一下子就觉得刚才那被逮捕的男人可能就是马建国。她两腿打颤,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趴在三轮车上哭了起来……

一周后,马建国携同秀英和月香回到马垅村。一进村,猪圈牛栏散发出来的味儿,以及喔喔的公鸡打鸣声像久违的亲人,扑面袭来。马建国鼻子一酸,弯下腰朝月香说,咱回家了,这辈子再也不离开马垅村了!豆大的泪滴到月香脸上。月香仰脸朝她娘怯怯地问,娘,你看,我父怎么哭了?刘秀英扭过身子,偷偷抹了一下眼角,迎着阳光牵着月香大步朝自家瓦房走去……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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