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度逃离的生父啊，你是否听见我爱的呼唤

程 默 千 北

“循环”,意思是事物在空间内周而复始地运动。最著名的循环系统,当属每一个人体内的血液循环。最本质的循环描述,应是指血脉之亲的传承延续。可是,白血病女孩苗苗的故事,却告诉我们:爱,才是世间永恒不灭的循环。

潮汐循环:你可听见孩子的呼唤

《苗苗急需救命骨髓,急寻亲生父母》,这是2009年1月3日《宁波晚报》上最令人揪心和关注的新闻。随即,杭州、宁波两地的媒体相继报道与转载,一时间,潮汛一般,许多市民来到位于杭州市西子湖畔的浙江中医院病房探望苗苗,并留下善款。对此,苗苗的养母王利平、养父李根勃感激万分。

家住宁波市海曙区、身为印染厂普通职工的李根勃,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而王利平在2003年6月收养苗苗之后,为了专心照顾当时仅1个多月的女儿,便关了卖贝壳补贴家用的小店。自2008年2月苗苗确诊为急性白血病以来,夫妻俩花光了卖房的8万元,还欠下了两万多元外债。

然而,每次接待来访者,或是有陌生电话打进来的时候,王利平凝神观察与屏息等待的,却只是—你是苗苗的亲生父母吗?

如此潮起潮落的等待一直持续到2009年春节。2月3日,《宁波晚报》记者杨静雅打来电话,告诉王利平有热心读者提供信息:贵州罗甸男子刘安亮可能就是苗苗的亲生父亲,同时还提供了刘安亮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刘安亮问起捡拾与收养女婴的情况。

王利平清晰地告诉他:2003年6月1日清晨,下着小雨,老父亲王国贤在家门口发现了女婴。孩子用绿毛毯裹着,毛毯里仅有一张写着孩子生日的纸条:2003年4月17日。

沉默后,他的声音既急切又迟疑:“孩子,孩子怎么了?”

王利平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求你了,快来救救苗苗吧,我的,不,是你的女儿……”

苗苗已经经历了半年的化疗,然而体内的癌细胞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急剧恶化。医生说如果再不做骨髓移植手术的话,她活不过3个月了。

王利平泣不成声:“医院没有找到配型成功的骨髓供体,我和丈夫都抱着微弱的希望做了配型检查,可是没办法,我们的血,不行。但是,教授说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配型成功的几率可以达到70%以上……”

电话的那一头,刘安亮的呼吸声越来越纠结、震颤。最后,他挂了电话,只留下一句:“等我再想想吧。”

王利平心情复杂地走进病房,爱怜地抚摸孩子因化疗已头发脱尽的小脑袋。苗苗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仰起小脸冲妈妈笑,伸出小手在妈妈刚被泪水洗净的脸上摩挲:“妈妈,我会听话的,我打针不怕疼,再疼也不哭。”

王利平依旧面色沉重地看着病房窗外美丽的西子湖,湖水微澜,可她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一旁的苗苗心有灵犀地感应着,叹了口气:“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到海边玩。”

家在东海边,走到海边只需10分钟,海滩是苗苗童年最波澜壮阔的游乐场,她喜欢牵爸爸妈妈的手去海滩上嬉闹,身后留下三串大大小小的脚印……

看着天真无邪却正被病魔吞噬的女儿目光闪动,王利平眼圈一红,轻轻搂了搂孩子:“等病治好了,妈妈就带你回家,咱们天天去海边玩儿。”

苗苗认真地说:“不是的,妈妈,我想我‘海爸爸了。”“海爸爸”是苗苗给李根勃取的外号。苗苗正是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年龄,有着无数的天真与好奇,她的心中有一串疑问:为什么潮水会涨上来,然后落下去?为什么涨潮的时候声音那么响,落下去的时候,声音又慢慢轻了?……

王利平给苗苗讲过一个“海爸爸”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善良勤劳的渔夫,他也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渔夫每天都会出海打鱼,她的女儿亲切地称他“海爸爸”……

苗苗深深被这个传说感动了,她甚至还替这个故事补充了一个结尾:“我知道了,所以海爸爸在海滩上给女儿留下了很多贝壳、海星、小鱼小虾当玩具。”

王利平笑着夸女儿:“是的呢。这潮涨潮落就是海水在循环,就像爸爸思念女儿的心一样。”

病床上的苗苗又在轻轻地唤着“海爸爸”了,她的声音童稚甜美,她的呼唤纯净真切。

王利平紧紧地拥抱着女儿,心里默默祈祷:苗苗的亲生父亲啊,你可听见你亲生女儿的呼唤?

血液的循环:

你可感知亲密在体内真切流淌

那时那刻,坐立不安的刘安亮也突然感觉到心悸,望着天空望着浮云,他陷入了回忆中。

刘安亮今年33岁,贵州麻山地区罗甸县栗木乡干东村人,1996年生育大女儿刘芳后,因为想生个男孩,就和妻子汪晓艳前往宁波慈溪打工。不料随后生下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而家里又一贫如洗。于是,三女儿出生满月不久,刘安亮便狠心地将她丢放在附海镇韩家路王利平父亲的家门口。

那个孩子,就是苗苗。

6年来,作为父亲,刘安亮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的孩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到,6年后第一次得到女儿的消息,竟然是她面临死亡绝境的噩耗。身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2月13日,骨瘦如柴的刘安亮终于出现在了浙江中医院。刘安亮站在苗苗的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自己陌生的亲生骨肉,内心五味杂陈,他请求王利平不要告诉孩子真相。

第二天,医院对刘安亮做了骨穿术,抽取少量骨髓做化验。又一次经历了两个星期的漫长等待,结果终于出来了:刘安亮与苗苗骨髓基因6个配型点中,有4个点相配,可以进行骨髓移植。

出于手术费用和手术技术方面的考虑,经医生介绍,王利平决定带苗苗到北京军区总医院干细胞移植中心进行骨髓移植手术。一直处于绝望中的王利平,终于看到了苗苗的生命曙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告诉苗苗:“你的病就快好了。你能够做手术,得好好地谢一位……嗯,叔叔。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叔叔,他愿意把他的血给你用。孩子,你一定要记住,长大了之后,要报答他,要像对爸爸妈妈那样,孝顺他。”

苗苗睁大清澈的眼睛,乖巧地点头……

然而,正被希望鼓励与振奋的王利平、李根勃夫妇却怎么也没想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刘安亮变卦了。

刘安亮起初答应王利平到杭州来做骨髓配型检测,心里就是犹豫的。配型成功后,刘安亮心里更加矛盾,因为他有两个无法解开的结:一个是他先后生了3个女孩,一直想生个男孩,担心捐了骨髓后影响生育能力;另一个是他的大女儿刘芳在贵州罗甸老家和爷爷生活,二女儿夫妻俩自己带着,如果承认苗苗是自己的女儿,就等于承认自己在外打工期间又生了两个孩子,将有可能被计生部门追查。

3月1日,医院决定近期实施骨髓移植手术。3月2日上午,王利平在北京给刘安亮打电话,恳求他速到北京准备做手术。刘安亮心里矛盾极了,他搪塞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称他的身体吃不消,家里负担又重,不能做手术了。

王利平一下蒙了。

她声泪俱下地劝说:“苗苗是你和你妻子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啊!古时候认亲的法子就叫‘滴血验亲,意思是只有父母和孩子的血才能融在一起,不相克,只相生,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血才是一家人,是亲人。现在她病了,只有你的血能够救她,你如果不救,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待她说完,刘安亮就压抑不住苦痛与愧疚,猝然将电话挂断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王利平木然走回病房。病床上,再次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的苗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朵被风雨摧残后惨白的花骨朵。王利平的目光怜惜地一遍遍爱抚过苗苗娇嫩的皮肤、干瘪的静脉血管,感受着她生了病的血液在血管里无力与虚弱地流淌。那些血在身体内循环,但血从哪里来?那一脉从哪里承袭?源头在哪里?如果采自血山之巅的血莲,王利平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翻山越岭去采摘;如果取自东海深处的血珊瑚,她宁愿窒息至死也会潜入海的深处去割取。

可是,现在,难道苗苗的血脉之亲就这样断了吗?不能啊,那不是无源的水,那应该是浓于水的血啊!

爱的循环:

千转百回后生命得以生生不息

20多天过去了,刘安亮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讯。

苗苗的“生命时限”在一天天逼近,干细胞移植中心陈惠仁主任说,如果再不及时找到合适的骨髓供体,苗苗最多只能撑一个月的时间了。

王利平再也坐不住了。4月2日,她带着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乘飞机从宁波飞往贵阳,费尽周折找到了刘安亮所在的村子。可是,刘安亮不在家,只有70多岁的老父亲与他11岁的大女儿刘芳留在家里。王利平急得直想哭,如果此次“寻亲”落空,苗苗就真的没救了。

这时,陪同前来“寻亲”的宁波好心人张伟建议说:“虽然找不到苗苗的父亲,但刘芳和苗苗是亲姐妹,如果刘芳愿意,也许她俩配型也会成功。”

王利平突然看到了希望,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刘安亮父亲的面前,哀求着:“爷爷,医生说的,孩子也可以给孩子捐献骨髓,而且对捐献者身体没什么大的影响,求求您了,您让刘芳去给苗苗捐骨髓好吗?”刘爷爷叹息了又叹息,沉思了又沉思,终于说:“只要刘芳同意,我不反对。”

11岁的刘芳是个善良的女孩,当王利平取出苗苗的照片时,她不由得惊呼起来:“这个妹妹和我长得好像哪。”王利平在一旁轻声地说着苗苗的病情,是的,那一脉血缘之间任千山万水、时空阻隔也无法断绝的亲密感让这个姐姐落泪了,她认真地重重地点着头:“我愿意,我愿意救妹妹!”

救女心切,当晚,王利平就带着刘芳赶回北京。4月5日,医院抽取刘芳的骨髓进行配型化验。抽完骨髓,刘芳虽然感觉很疼,但她还是开心地说:“妹妹,如果姐姐的血真能治好你的病,那实在太好了!”

苗苗将自己小小的手放在刘芳同样小小的手心里:“姐姐,谢谢你!等我的病好了,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哦,我带你去海边玩。海边可好玩了,我们可以拣漂亮的贝壳,可以在沙滩上画画,潮水涨的时候你千万别害怕,那是‘海爸爸来岸边看女儿来了……”

再说刘安亮关键时刻狠心逃离,知道自己在宁波待不住了,便关掉手机逃回到贵阳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然而,没有哪天,刘安亮不是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内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4月6日晚上,刘安亮和工友们在值班室看电视,贵州电视台“百姓关注”栏目播放了王利平“千里寻养女生命希望”的新闻。刘安亮这才得知自己11岁的大女儿刘芳已自愿前往北京救妹妹去了。

刘安亮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他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抱头痛哭:“对亲生骨肉见死不救,我还是人吗?”这天晚上,他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他决定勇敢地站出来:认错,赎罪,拯救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拯救自己的灵魂。

4月7日清晨,刘安亮拨通了王利平的手机,他在电话中哽咽着说:“我不是人,我不配做父亲,我对不起孩子……我现在马上赶去救女儿!”

此时,王利平悲喜交加,她流着泪说:“就说嘛,血浓于水啊……”

4月8日,刘芳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在骨髓基因6个配型点中有5个点相配,可以做骨髓移植。

这一次,轮到刘安亮恳求医生了。他在4月10日早晨赶到北京,坚持要捐骨髓给苗苗。可是,医生觉得刘芳与苗苗骨髓基因有5个点相配,成功率会更高,坚持建议让刘芳捐献骨髓。

一旁的刘芳看到父亲满脸的失落,扑进爸爸的怀里说:“爸爸,您能来,就还是我们的好爸爸,您就听医生的吧!”刘安亮把大女儿揽在怀里,回头远远地看着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小女儿苗苗,泪如潮涌……

一个月前,由于刘安亮的突然逃离,延误了手术时间,致使手术费用还差10多万元。刘安亮为此感到非常内疚,4月11日,他离开北京返回宁波打工挣钱,希望能为挽救苗苗的生命尽一份父爱。

一直关心苗苗的好心人那些天继续在宁波为苗苗四处奔走、筹集善款。爱心如潮,一如王利平夫妇期待的那样:“我们大家都爱苗苗,只要有爱,孩子活下去就有希望,就会有奇迹。”

经过3天的药物动援措施, 2009年5月4日上午10点,刘芳躺在血液科采集室的病床上,呜呜作响的造血干细胞分离机开始采集她的血液。3个小时后,58毫升造血干细胞成功分离,并顺利地植入了苗苗的体内。医生高兴地宣布:手术成功,苗苗目前身体状况比较乐观。

手术完成后,刘芳坚持去看望妹妹。王利平夫妇陪着她来到隔离室外,刘芳静静地满心欢喜地趴在宽敞透亮的玻璃窗旁,看着苗苗。王利平柔声说:“现在妹妹得隔离,但是没关系,等她病好了就可以出来和你一起玩儿了。”刘芳微微笑了:“没有隔着呀,我的血在妹妹的身体里呢,我和她在一起。”

刘芳对着病房里的苗苗口形夸张却又无语地说着什么,侧身看着爸爸、妈妈以及姐姐的苗苗调皮地眨眼睛做着回应。是的,她一定“听”得懂刘芳在说什么,是在说身体赶紧好起来吧,血液健康地流淌吧,然后就可以回家了,回到海边,听潮汐的声音……虽然这世间常常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坎坷磨难,太多的错误罪过,然而,只要有爱,爱能循环往复,爱能血脉相连,爱能恒久超越,爱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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