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2009-12-17 02:55沈大熙
长江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口粮二嫂二哥

沈大熙

二哥是我的堂兄。他读高中时,我读小学五年级。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南门码头,一到夏天,就会聚集着一帮青少年,像花果山的猴子一样,闹哄哄的,一会儿在沙岸上嬉戏打闹,一会儿又纵身到水里搏击。二哥是这群猴子的猴王。六十年代初本市举办的一次横渡长江活动,二哥获得了第一名。小南门的孩子,都喜欢模仿二哥跳水,只见他站在高高的吊脚楼上,轻移两步,黑亮的身体在空中一闪,然后如鹰似地向下一扎,便在水中消失了,一两分钟后,伴随孩子们的欢呼声,远处江面上,展开了他得意的笑脸。二哥不仅游泳出众,而且还是个“文学青年”。五六十年代,作家的头衔是很炫目的,所谓“文学青年”,就是梦想成为作家的青年。二哥看苏联文学,朗诵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诗歌,看巴尔扎克,看歌德、席勒,看杰克伦敦。他写诗,他的诗被市报刊登过几次,虽然每次只有那么几句,在版面上占有一小块豆腐块,但那些铅字轰动了校园,也轰动了小南门。从此,作家梦便如铅般重重地铸在他的心上,几乎伴随了他一生。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写的电影文学剧本的开头:“江水拍打着沙岸,轮船向远方驶去……”随之银幕上出现剧名,出现编剧也就是二哥的名字。

作家梦使二哥的高中学业偏了科。他不断地向报社投稿,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或许是别人的调门喊得更高,或许是他的调门毕竟是学生腔,他的诗歌再也没有发表过。这年高考之后,他接到宜昌师专的录取通知书。这离他成为作家的目标太远,他把录取通知书扔进了纸篓。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这一扔,扔掉了他成为文化人的准入证。他一生再也没有和文化结缘,更别说当作家了。第二年,他报考了省艺术学院文学专业,他到省城应考,我到码头送他,汽笛响了,我看见“江水拍打着沙岸,轮船向远方驶去”的一幕,不过,这一幕似乎永远只是个序幕。二哥没有被录取。

与这个展不开的文学序幕相照应的,是二哥的初恋落了幕。文学青年大多是情种,二哥也不例外。高二的时候,他爱上了邻居家的女孩。我常常被二哥支使着,为他传递纸条。那纸条上写满情诗。我后悔没有把那些情诗抄录下来,那一定是二哥写得最好的诗歌。有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日落前的沙滩上漫步,我知道二哥一定在谈文学,谈他的作家梦,谈他多么希望有她在文学的道路上相伴而行。但是,就在二哥落榜艺术院校后不久,女孩同别人订婚了。那年,这个女孩高中毕业,被文教局分配到城区一所小学教书。不久,她嫁给了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司机。我和小南门的伙伴们都为二哥愤愤不平。二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地笑笑。

这是我心中的谜团。多年以后,随着二哥和旁人零零星星展示的一些信息,随着我人生阅历的增长,我渐渐释然了。那女孩家里很穷,还有一个肢体残疾的弟弟。那司机是她家的远房亲戚,对他们家很照顾,在那个饿肚子的年代,司机常常给他家随车捎来许多物品:粮食、油、鸡蛋、煤炭什么的,在大家都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家里常常飘出诱人的油香。他不需要文化,他只需要方向盘,就可以为女孩家带来安宁和幸福。二哥有什么呢?作家梦?那是人生的地平线,远处看可以,可永远也只能远处看看,能走近吗?二哥家徒四壁,连维持生活的手段都没有,他能帮着那个女孩走出困境吗?他能照顾他的家人、她那身有残疾的弟弟吗?女孩的选择是对的。她不能和二哥结合,两个负数的相加会变成更大的负数。负数里面产生不出作家,产生不出感情,也产生不出白头偕老。

这些我许多年后想明白的事情,二哥当时就想通了。后来,他甚至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从那以后,他就开始为生存忙碌,为过日子挣钱了。他的第一步就是去当代课老师,表面上看,这是对他不屑于师专的一个讽刺,实际上,这是对他两年前把师专录取通知书丢进纸篓的行为的一个反思,一个检讨。

那是前坪村小学。前坪村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他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快乐。放学以后,他常常沿着村庄的田埂散步。他快乐于大自然的无私的给予,快乐于田园无忧的宁静。经历了失学、失恋的二哥,终于有了一个让心灵歇息的地方。他又开始写诗了,这诗是写给和他同事的乡村女教师的,他由爱她而爱上那个村庄,爱上教师这个职业了。他开始梦想自己通过努力,由代课教师转为正式教师,那时他就可以向那个女孩求婚了。但是,梦很快破碎了,不久,该校分配来了正式教师,他被辞退了。

二哥成为了社会青年。“社会青年”这个词,不知是哪个时代哪个政治家的发明,它泛指没有正式工作的青年。不像今天的待业青年、农民工有社会关顾,有社区关心。“社会青年”承受的是社会的漠视和防范。他几乎只能在社会的边缘上行走和生存。

不久,二哥被拘留了。拘留的事情缘于饥饿。

那是个饥荒年代,二哥一百多斤的体重实在不堪无油无肉的每天不到一斤的口粮,他每月的供应口粮不到半月便吃完了。他望着那纸质粗糙的粮食供应本,一望就是几个小时。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粮本上手写的数字如果稍加改动,他就可以饿得轻松一些。他的眼前有了希望,但实现这种希望他苦苦地和自己斗争了好几天。他想了很多,像搅面糊一样地把人生信条、人生哲学搅成一团糊。什么“饥寒起盗心”、“什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什么生存是人类最基本的权利”等等,但最终打倒自己的还是饥饿。他改起粮食供应本来,而且十分成功,也终于从那上面多购了十斤口粮。但他忽略了一个细节,他所在的粮店营业员对附近居民的面相都很熟,看见这个大个子前几天刚称完了口粮,怎么又来称口粮?于是,二哥的十斤口粮换来了十天拘留。从牢里出来我去看他,以为二哥会有什么人生感悟,谁知他讪讪地笑笑,对我说,正好我的口粮吃完了,在牢里白吃了十天,虽然也饿,但一日三餐总有吃的。然后就沉默,再不说一句话。

一年后,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是一个工厂的女学徒。他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他觉得为老人着想,为自己的生理需要着想,他该结婚生子了。以他的条件,能有女人跟他过日子,这女人要么是个糊涂虫,要么是前生欠了他的债,总之,他已经很满足了。

女人不糊涂。一结婚,她就对着二哥的书籍,明明白白地说:“书不能当饭吃。过日子的人,哪能天天看这些闲书?卖了!”又对二哥那一大堆退稿、草稿和诗集说:“这些东西,又占位置又伤你的心,要它有何用?变钱。”于是,书和稿子送进了废品收购站,房间空出了一大块,明亮了。女人抖着卖的钞票说:“好不好?”二哥说:“好!”隔了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被革命,到处是抄家、搜书、烧书。二哥糊涂了,女人却说:“怎么样,我有先见之明吧,我革了你书的命,换回了柴米油盐,等到文化大革命来了,这些书一文不值!”二哥不知所云。

二哥似乎欠了二嫂的债。按二嫂的道理,她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俗话说,孩子出生,大人转运。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二哥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在一家建筑修缮队当瓦工。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二嫂对他说:“我对得起你们沈家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以后该你供着我了。”二嫂辞去了工作,一心当起了家庭主妇,和当今的全职太太相比,二嫂的行为是很超前的。二哥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当瓦工是很辛苦的,起早贪黑,一天要砌多少块砖。回家的时候,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几年下来,二哥形象木然,脸色黝黑。我每次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大都只说一个字:“坐”。然后默然,我亦默然。默然之中,常听到二嫂的粗重的牢骚和孩子的哭声。

后来,我便听说二嫂参加了市输血团,以卖血为生,据说收入还可以,比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还要幸运,因为卖血还可以额外得到当时颇为稀罕的营养品供应。不久,她要二哥利用雨天和假日也间或去卖血。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一根草,一滴露水。靠着瓦刀和鲜血,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成人。

1980年,二哥进入不惑之年。那时开始注重知识和人才。人事部门发现,在老瓦工中居然还有一个名牌高中生(那时的高中生比现在的硕士生还吃香)。于是提拔他到房管所工作。同时,二哥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很快,他当上了房管所办公室副主任。

他们早已不再卖血了,生活渐渐富实起来,但二哥还是沉默少语,他似乎永远也没有真正快乐过。他们的日子,就像一副手铐铐着的两个人,同步走着。谁也别想离开谁,但谁也别想有真正的自由!

二哥退休后,我对他说:“你现在倒可以开始写电影剧本了,剧名就叫《铐着的人生》。”二哥眼前一亮,沉寂了多年的写作灵感似乎开始闪现,他坠入沉思。我真心希望二哥能从多年坎坷生活的积淀中提炼出小说来,圆一次人生的梦想。

但二哥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他死于肺衰竭。

责任编辑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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