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冈：副市长“自杀”风波

王　婧

编者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经过一周的艰苦调查,对于湖南武冈市常务副市长杨宽生的非正常死亡依旧无法给出更为清晰的答案。这起疑点颇多的案件,不只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也同样触及了当地多年来存在的一些隐疾,比如治安、比如征地纠纷。这些隐疾直接导致了一场政府的信任危机,在整个过程中,民众与其说是对政府“铁案”结论存在质疑,不如说是对当地政府在整个事件中的“不够透明”提出了异议。

武冈市常务副市长杨宽生的非正常死亡,被当地民众加以半真半假的信息,融合为情节曲折、黑幕重重的“奇案”。而官方三级公安机关出具的“经得起历史检验”的自杀结论,又为何被称之为“阴谋”?

2009年11月26日,湖南省武冈市常务副市长杨宽生非正常死亡。

坊间和网络上一直流传的是,他死于“政治谋杀”。但当地官方认为:他因精神抑郁而连续使用割脖、触电、割腕、煤气、跳楼的方式自杀——而且,这是一个“铁案”。

“实权派”的非正常死亡

26日早晨6点,一名穿着睡衣、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坠亡在武冈市武装部生活区的宿舍楼下,地上只有很少的血迹。

当这名男子被抬走后,从三楼的房间里透露出来的橘黄色灯光,让赶来的人们大呼不妙——如果他不是坠亡的小偷,就很可能是住在房间内的常务副市长杨宽生。

在这个略显破旧的宿舍里,现年47岁的杨宽生已经住了8年。2001年,他从邵阳市纪委下调至邵阳市下辖的武冈市,任武冈市委组织部部长,开始了与妻子刘月红分居两地的生活。

两年后,杨宽生开始担任武冈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在武冈市7名副市长中,杨宽生分管人事、财政、公安、矿产税费征收等23项政府工作,是当地官场的“实权派”。

正直,这是武冈当地的官员和民众对杨宽生的一致评价。“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按摩、不洗脚……”在杨宽生手下工作多年的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曾昭训说。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名仕途正顺的副市长就这么死了。

坠楼者的身份很快被证实。杨宽生的姐夫吕开化被刑侦人员带入室内,他看到“室内到处是血,有带血迹的菜刀、水果刀、剪刀,电灯上和煤气管道上也有血迹”。

随后,副市长意外身亡的消息在当地很快传开。

40岁出头的罗茜,这名自称是杨宽生学生的人,第一时间在网上公布了杨的死讯。1982年,杨宽生从武冈师范毕业后,分配到老家新宁县马头桥乡中学任教,罗茜即是“他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1987年,罗茜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系,他现在的正式工作是新宁县一中的图书管理员助理。

11月26日晚上10点,罗茜听说了杨宽生死亡的消息。次日凌晨4时,他在网上发帖,转述在解剖现场的田医生的分析——“死者左手腕被多刀砍致2/3断裂,后脑勺有一刀伤,颈部有4刀伤痕,眼网膜下腔出血,两肩有淤血和手指压痕伤,两腰部和臀部淤血严重,左胸肋骨三根断裂,左肺有挫伤,少量出血”,并称“田医生分析说,这肯定是他杀,系长时间慢性失血死亡。他认为,凶手应是多人,先把杨市长控制住,使其失去抵抗力,然后刀割使其慢性失血,最后从3楼扔下来致死。”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当面询问罗茜,为何在官方结论正式发布之前,就抢先在网上发布“死于他杀”的信息时。罗茜称,“我很清楚政府要做什么,所以我抢先了一步。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反复问过尸检时在场的田医生,他给出了我很明确的判断——这是他杀。”

媒体迅速跟进。《新湘报》的记者向邵阳市公安局核实了这条信息,但“对于死亡原因,公安局长称案件正在调查中,不愿透露详情。”

根据罗茜留下了姓名、电话的帖子,记者们得到并核实了更多的信息,从在现场的田医生那里得出“可能他杀”的结论,再从杨妻刘月红那里得出了“可能是政治谋杀”的结论。

“副市长”“坠楼”“政治谋杀”,这些敏感词汇,让此事立即在网络引起高度关注。

“铁案”质疑

11月28日,中共湖南省委宣传部对外发布尸检结论——杨宽生系精神抑郁自杀身亡。这个结论是由湖南省公安厅、邵阳市公安局、武冈市公安局联合做出的。

武冈市公安局局长康文祥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个结果是“铁案”,“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同时,当地政府称,“结论已下,自杀是个人行为,不是刑事案件,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

这与已经先入为主的“谋杀论”产生了矛盾。网友的质疑主要有三点:

1、“精神抑郁”怎么可能由尸检得出?

2、怎么可能有如此惨烈的自杀方式?在公安机关的解释中,杨宽生最先用刀割颈部和左手上手腕,但最终未自杀成功。随后,杨右手持刀割破左手下手腕,连续割了几刀,再用剪刀剪断动脉,杨在割破手腕后,还尝试了触电身亡的方式,但并未成功。杨在大量流血虚脱之后,在一段时间内并未死亡。随后他选择了跳楼,第一次并未翻过阳台,在掉回阳台内侧后,杨第二次攀爬时才从阳台坠下。“在下坠时,还被二楼的遮阳板剐到”,这是其肩部淤血的原因。

3、杨宽生为何要自杀?在自杀动机不明的前提下,在尸检结束后就发布自杀结论,“是不是太草率”?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广泛接触杨宽生的亲戚朋友后了解的情况是,杨宽生家族中无抑郁症患者,他生前的病历中也无关于抑郁的记录。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会选择自杀。

而在死者的亲戚朋友看来,杨宽生仕途正顺,今年独子又顺利考上外省的大学,工作虽然繁忙,但作为副职,并不用承担主要责任,所以“他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自杀的可能”。

另据记者了解,此三级公安机关并不是独立工作,而是以成立联合调查组的方式,仅进行一次尸检,尸检报告也只有一份。

官员自杀,谁都不好交代

武冈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曾昭训说,“自杀的结论,不仅他的家人接受不了,我们也很难相信。但我们还是要理智地以公安部门的权威鉴定为准。”

11月28日清晨6点,武冈市政府准备在市委大院里摆设灵堂,“都搭好了”,但考虑到杨宽生的身份以及自杀的结论“可能会引来大量的群众和新闻媒体,万一出点什么事情,在市政府大院内,不好交代”,武冈市的领导委婉地向家属表达,希望丧事能安排在杨宽生的老家新宁县金盆村举行。

此前,听到杨宽生身亡的消息,自发从数百公里外的新宁县金盆村赶来武冈市的民众就有二三百人,因为杨宽生是“从金盆村走出去的最大的官”。杨宽生生前最后一次回金盆村,是在今年的10月28日,他带着司机前来祝贺马头桥撤乡设镇的庆典。这让金盆村的老人们觉得“很长脸”。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再回金盆村的杨宽生,已是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按照当地的习俗,这种非正常死亡的人,其遗体不得进入堂屋。于是,杨宽生的灵柩就只能放在家门口的半坡上。

吕开化表示,从武冈市政府把遗体运回来,确实是政府和家属协商的结果。但这一行为遭到了金盆村村民的强力反弹,他们在当天甚至把回村的路堵住,“连自杀和他杀都没弄清楚,政府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人运回来?”

在金盆村通往杨家的道路上,村民们摆满了如“严惩凶手”“查明真相”“为杨市长申冤”“血债血偿”等白底黑字的横幅。简陋的灵堂前挂了三副用“宽生”写下的藏头对联,村民称对联是罗茜所写。

这样的横幅让前来吊唁的政府官员极为尴尬,“但我们只能变堵为疏,让村民表达自已的意愿,因此对这些行为我们并未加以制止。”曾昭训说。

每天都有来自武冈市和新宁县的官员,他们负有“对杨宽生家人进行保护和安抚”的责任。

但杨宽生的部分亲属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这些政府官员每天都守着杨宽生的妻子刘月红,让她接受杨宽生自杀的事实,让她“为儿子着想,不要乱说话”。在刚得知杨宽生出事时,刘月红曾对媒体说,在出事前杨宽生在电话里亲口告诉她“有两个邵东人想害我”。

杨宽生的亲属称,“刘月红甚至很清楚地知道是谁要害杨宽生,她那时候还点出了那两个人的名字”,但《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后来找机会单独找刘月红求证时,她表示,“脑袋很糊涂,不想说”。

作为唯一可能接近杨宽生死亡真相的人,刘月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不希望儿子再受到生命的威胁”。

与刘月红一样保持沉默的,还有邵阳市的所有官员。据曾昭训介绍,在杨宽生出事的当天下午以及尸检结果出来之后,邵阳市和武冈市都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政府所有无关人员不得擅自发布与政府口径不统一的消息。”但曾昭训又认为,“我们的信息发布是透明的。政府专门安排我做新闻发言人,接受媒体采访。”

相关人员不能接受媒体的采访,让原本呈现多面性的真相显得简单而统一。《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后来致电田医生求证尸体的伤口,他称“这个事情,公安部门怎么说,你就怎么写吧”。

“谋杀”传言

杨宽生之死被当地民众加以半真半假的信息,融合为情节曲折、黑幕重重的“奇案”。

在杨宽生出事后,他年近80岁的老母亲突然想起,就在这个月的农历初二,曾经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一路问路来到杨家,然后硬塞给杨母两大叠钱,此外还有一箱苹果和一箱梨。但被杨母拒绝。

还有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一周前,曾经有两个人骑着摩托车,到村口打听,“杨宽生家里有什么背景”。

这两个人迅速与刘月红之前提到的“两个邵东人”联系在了一起,并被当地群众一致认定为杀手,之后还有人称那两个人穿着黑夹克,摩托车为红色等等。

但究竟是哪个邻居见到过这两个人,没有人能说清楚。此外还有传言称,凶手已经逃到了新加坡,“已经追不到了”。

而对凶手的身份,村民也有种种猜测。一说是在武冈千名儿童发生血铅超标事件后,武冈民怨沸腾。在9月份的一次会议上,杨宽生曾指出要严厉打击武冈非法煤矿,引发煤老板们的强烈反弹。另一说是11月20日,杨宽生主持的武冈城北新城建设强行推平了最后两座孤坟,“挖了人家的祖坟,遭到了报复”。

而“政治谋杀”的论调也在不断地丰富:先有媒体称,武冈市政府即将换届,当地的民调显示,杨宽生所得的支持度超过市委书记和市长,又有传言称杨宽生与官场一两个竞争对手“矛盾尖锐”,此外,武冈市政府在最近几个月内,还有两名官员“死在办公室里”——村民称,“太黑了,贪官杀清官啊,杨宽生是第三个了”。

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向当地官员证实,前二者或有可能;但“贪官杀清官”纯属虚构,前两名官员分别因癌症晚期和突发脑溢血去世。

按照惯例,领导换届选举应该在每年3月的人大代表会议期间进行。曾昭训称,10月份时邵阳市曾到武冈市“考察了解过领导班子情况”。在邵阳市委组织部组织的县市级领导班子考核中,杨宽生的民意测评得票第一。

但在今年9月,杨宽生曾去拜访过当年提携他的新宁县老县委书记肖刚强,此时的老领导已于2006年任省总工会副主席,杨宽生提出想换个工作环境,愿意到总工会谋个处长。

沸沸扬扬的传闻搅合在一起,使得“他杀”的结论在当地村民的脑子里迅速固化。

阻葬风波

12月1日,是杨宽生原定下葬的日子。

在当地的农村,家族的观念仍然完整地保留着。由于杨宽生没有兄弟,丧事由当地的杨姓家族主持,“他的婆娘不姓杨,因此不能主事。在这里,我比市长还要大。”杨宽生的远房亲戚杨俊奇称。即将步入花甲的杨俊奇是杨姓家族的“族长”。

杨俊奇坚决不允许将杨宽生的遗体下葬。他甚至坐到了杨宽生的棺材上,坚决不下来,并带领着现场的民众为杨宽生喊冤。

在后来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杨俊奇称,“我知道领导们今天都会来,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杨家不是好欺负的。”他提出,要下葬可以,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武冈市市长出面致悼辞,并给出杨宽生的死因;二是给杨宽生一个评价,究竟是清官还是贪官。

但事实上,这位族长已经无法接受别的说法了。他强硬地表示,“我们不承认自杀,市长在这里,肯定不敢说自杀,也不敢说是贪官。”

“杨家不可能出这样的人。”尽管杨俊奇承认,他拿不出任何的证据。

第一次下葬就在杨俊奇等人的闹场中,“过了好时辰”。杨母执意要把葬礼推迟到12月4日。

12月3日晚上7点多,附近几个村子的杨姓族人呼啦啦地来了一两百人,他们又举起了为杨宽生申冤的标语,但杨宽生的儿子出面劝说,“入土为安”。这个晚上,武冈市市委书记和市长也都来到了现场,并给杨俊奇“做了思想工作”。

尽管在第二天,市长没有前来给杨宽生致悼辞,但杨俊奇也没有再闹。葬礼在约20个公安的陪同下进行得异常顺利,但周围杨姓的人却来得很少,与第一次葬礼“2000多人”的大场面完全不同。

棺材刚刚下葬,政府官员就匆匆离去,给当地村民留下太多“人走茶凉”的感叹。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杨家的里屋里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刘月红。她眼皮红肿,声音嘶哑,但她对一个事实的认定依然有力:“我到死都不会相信他是自杀。”另一个事实是:“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尸检报告,也没有在自杀结论上签过字。”此前,有媒体报道称,杨的亲属已经接受了自杀结论。

在武冈,曾经发生过三起离奇的“自杀”事件。其中2007年的殷小云案,曾引起和如今杨宽生之死同样的风波。

“这就像‘狼来了,离奇的自杀多了,大家就不信了。”当地的一名老干部如是称,“进而就会推广到当地的整个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