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隆中
“这也是世上奇人,疯子会作书。”这是《王丕震全集》第80卷《博士洛克》第34页,王丕震笔下人物奥尔登嘲弄法国小说家莫泊桑的一句话。这其实是一句充满自嘲和反讽意味的话。2009年10月10日,我在连续翻读《王丕震全集》刚好到一百天,读到这句话时,忍禁不住自己笑了起来。我完全想象得出,十年前的1999年,5——8月的某一天,时年已经77岁的王丕震,在云南丽江小阁楼里书写自己的第110部长篇小说时,他情绪中的寂寞、压抑、孤愤和自信。王丕震,纳西族,云南丽江人,中国历史小说家,一个比莫泊桑还“疯狂”百倍的文学奇人。他从62岁开始涉猎长篇历史小说,由此而一发不可收,连续写作了18年。这架写作机器不舍昼夜地隆隆开动,自由驰骋在幅员辽阔的版图里,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写作奇迹。到这架写作机器轰然倒下的2003年,在他身后,留下的是3000余万字共142部长篇历史小说作品,让人叹为观止。耸立在丽江古城的一段介绍王丕震的文字如是说:“王丕震创造了一个人62岁至80岁十八年时间里创作142部作品的奇迹,超过了法国作家巴尔扎克30年创作97部小说的世界记录,成为古今中外传统手写文学作品最多、最快的作家;创造了百多部长篇作品不打草稿,不作修改,一气呵成的世界记录;他写了中国上下五千年27位帝王、52位将相、25位才子、17位佳人以及5位现代名人,成为西南边陲一个少数民族作家以独特眼光和手法审视中华民族上百个风云人物功名成败和历史地位的作家。”驰名中外的丽江古城,因为诞生了王丕震这样的奇人作家而更显文化的厚重。王丕震曾经伏案写作的故居,正在变成丽江文化新景观之一,将向世人开放。而此刻,我看着书房里单本堆积高约两米的《王丕震全集》,在百余天里被我无数次翻了个七零八落,又无数次将它重新整理堆砌成山,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做一个庄严的游戏。最近三个多月,每天进书房,我都要先站在《王丕震全集》面前,用自己的身体与王丕震一个人写成的书山比比高,具体地感受一下“著作等身”这个词汇里既有重量又有高度的含义,也以此,向一个创造了奇迹的写作者致敬。
用百余天时间,专心致志地阅读一个人的作品,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还是第一次。因为我是第一次碰到一个作家写了这么多书,又一次出版了这么多书。2009年8月,云南省作家协会要在昆明召开王丕震作品研讨会。为了让会议能够真正研讨,需要提前将作品送达部分与会者。以往通常的惯例是发出通知并附寄样书,这一回却必须用专车专人将书一一送达,因为送去的实在是一份沉甸甸的厚礼:《王丕震全集》80卷,共收入历史长篇小说127部(另有15部因为种种原因暂时未收入),2458万字,由中国文史出版社于2008年一次出版,售价为每套2500元。收到这份厚礼,其实也等于收到一份挑战:我能够诚实地阅读它吗?先诚实阅读,然后再决定是否发出声音——这是近年来我为自己设下的一条文学评论写作底线。虽然是知易行难,我还是勉力践行。因为我在这方面有过多次的教训——其中一次,就与现在要研讨的作家王丕震有关。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我当时为了研究云南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曾经跟王丕震有过书信交往。那时我读到王丕震最早在大陆出版的两部历史小说《则天武后》和《秦始皇》。但是到了2006年我在出版《云南当代文学简史》时,明知王丕震早已经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却因为找不到他的作品阅读(此前他的作品基本都在台湾出版),还是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另一个丽江纳西族作家王丕震(1922——2003),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一生中所写作的长篇小说,据统计有105部之多,而且出版的也多达77部。他的作品全部是历史题材小说。在最初的写作过程中,他有过数部没有底稿的作品在邮寄中被遗失,又全凭他的记忆而重新写出的经历。王丕震无疑是创造了一个写作奇迹。当然,他的浩繁之作在今天未能被人传留,这或许从另一方面说明,他的作品太多的只是一种急就章?”将这样的话写入文学简史,实在是有失轻薄了——2009年的夏天,我一边读《王丕震全集》,一边为自己过去的草率感到汗颜。到了开王丕震研讨会时,我紧赶慢赶地阅读,仍然是仅读到他作品的十之一二。于是我就只好采取到会聆听的方式,认真听取并记录每一个发言者的研究报告。结果我却发现,他们比我读得更少!甚至,或者没读?好像如今的文学研讨会有一个规律,往往是越在会议开头重要时段讲的话,对文学本身而言却越不重要;在会上话说得越多的,对作品了解反而越少,有的甚至干脆完全不了解!世风如此而导致会风如此。对于那些日理万机的领导,当然不好做什么要求。领导能来,就表明了研讨会议达到的级别和受到的重视程度;如果领导来了还能亲自讲话,那就更体现了对会议主题和与会者的厚爱有加。至于讲什么和怎么讲,显然已经不重要了。领导重视和重视领导也形成了很好的互动关系,所以如今包括文学作品研讨会在内的会议,组织者要确定开会时间地点,第一因素就是像候老专家看病一样候领导的时间,惟领导马首是瞻。
话扯远了,还是说王丕震研讨会。在会议进行中,我突然走神,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产生了兴趣——有谁,通读过王丕震作品?第一个可以排除的就是我自己。那么,现场发言者中有吗?显然也没有。因为即便那少数能以王丕震作品为例进行分析的发言者,他们也申明,自己仅读过其中一两部作品,并说明了为什么要选取这一两部作品阅读分析的理由。在我看来,最有可能通读过王丕震作品的应该有两人:和家修,王宪开。前者是《王丕震全集》总策划人,该书的特邀编辑;后者是王丕震惟一的儿子,王丕震创作年谱编修者。特别是和家修,他作为王丕震同族乡党、生前好友,还是前丽江市委宣传部长,退休后发起成立了丽江西部发展促进会,五年里该会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促成《王丕震全集》的编辑出版。但是,就在研讨会后不久的2009年9月23日,我向他们分别求证,结果依然是,他们中也没有一人通读过王丕震作品。那么,最后剩下的一人,就该是王丕震自己了。这本来应该不是一个问题。任何作家,都应该是自己作品的第一读者,甚至是百读不厌的读者。孩子是自己的好。作品就是作家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但是我在研究王丕震创作时却发现,王丕震自己也不可能通读过自己的全部作品。他从1985年阴差阳错进入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写作,仅仅是在最初两年从时间上说写得较为从容(所谓从容,也是与他自己后来的飞速写作相对而言):每年3部长篇,百余万字。到第三年(1987)他就开始提速:1987年1月4日——8月10日,共180天,写作《天京恨》(十部)120万字;1987年8月14日——10月16日,共60天,写作《风尘才女薛涛》30万字;1987年底,60天,写作《绝代名姝陈圆圆》30万字。进入到1988年,他的写作更加提速,而且这种神速写作一直持续到90年代末,最多一年写作出版18部长篇,18年里,平均每天要写作5000字以上,有很多时间里,他要每天写作万言以上。多数时候,他从一部长篇杀青到另一部长篇开头,中间间隔时间基本不超过一周。所涉猎的历史跨度却可能是几千年,人物活动的区域则可能相差数千里。比如他在1998年底到1999年上半年,他分别写了《荀子》《廖仲恺》《唐继尧》《博士洛克》《庄矫》等,这些作品从春秋战国写到民国时期,从中国写到奥地利法国美国等国,时间,地理,跳来跳去,毫无规律。一个老人,以这样的常态,在18年里不间断地紧张写作,他根本没有时间回头看(不要说欣赏了)自己的作品。而且他也没有机会看自己的作品——因为他写完一批就送走一批,最多一次送走75公斤手写稿,自己却并无任何底稿留存。他就像童话里掰包谷的猴子,掰一包就必须丢一包,腋下永远就只能夹着正在书写的“那一包”。从时间、精力和写作进度和写作习惯等方面看,王丕震都不可能通读自己的作品。那么,这个世界,以后还可能有通读王丕震作品的人吗?我的回答是,永远不可能有了。因为,“全集”不全,《王丕震全集》80卷仅仅收入他写作的127部作品,另有15部作品,其中一部因“政审”原因暂时不能出,一部因作品主人公(某文化名人)后人有不同意见而不能出,剩下十多部,却是在当年寄往台湾后,辗转之中石沉大海,至今难寻踪影。王丕震注定成为了永远无人能通读其全部作品的鲜见的当代作家。
不能通读,当然不是说就不能研究和评价。管中可以窥豹,一叶可以知秋。事实上,用这样的方法来研究王丕震作品,在我看来是完全可行的。因为在我细读了王丕震十多部作品并翻看了数十部作品之后,我发现,王丕震看似漫无边际的创作,其实还是有规律可寻:即便是历史题材,他也是从自己最熟悉的写起,从有感而发写起,从最有看点的题材写起,逐渐形成自己去适应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的套路或者模式,直到可以接受几乎任何历史题材的“命题”写作(他后来的绝大多数作品,居然都是命题写作,由台湾书商专门为他成立“秋海棠”出版社,为他出策划和题目,分为“经典”“实战”“北洋劫”等系列),并且快刀乱麻,驾轻就熟,删繁就简,游刃有余,差不多也算得“从必然王国进入到自由王国”,从而创造出惊人的写作奇迹。
且看王丕震最初在大陆出版的四部书:《则天女皇》《秦始皇》(春风文艺出版社)《风尘才女薛涛》(四川文艺出版社)《绝代名姝陈圆圆》(云南人民出版社)。如果说《则天女皇》是王丕震在大半辈子失意人生中写出的第一部翻案之作,那么,这部作品的成功给他带来的快感和启示则是多方面的。皓首穷经的功底,颠沛流离的苦难,以及早年在旧军队当文书、后来在劳改营做记录的经历,让王丕震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写作,而且是历史题材的写作。王丕震有家学渊源,其父曾办学馆,自己从五岁发蒙开始,读私塾10年,后读新学初高中,又读军校炮科,再到四川大学畜牧兽医专业,至32岁。其间当过旧军人。学历漫长而学科复杂。如果不是后来的陡生事变,王丕震完全可能会做一个学有所成的兽医专家。但是反右和后来升级为“历史反革命”,使他无端地经历了24年的劳役之灾。到平反归来,他已经是60岁的花甲之人。之后又经历了自办养鸡场的失败,终而转向从未触碰的中国历史小说写作,起因却是听邻人村妇辱骂武则天,“何不能同情古人,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呢?”读史久识人生苦的王丕震,由此开始书写历史小说,一发而不可收。他最早选取的题材,我以为有几个特点:一是当时社会急需要全面认识和重新评价的历史人物;二是鲜为人知又让人好奇的历史人物,有看点有卖点(那时的图书发行开始与市场接轨),比如陈圆圆和薛涛。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王丕震自己能把握这些人物和故事,比较熟悉这些人物的生活时代和具体环境。
翻案和重塑,卖点和市场,熟悉和趁手,是引领王丕震进入历史小说创作的最重要的几个元素。今天一些王丕震的研究者或许不会同意上述观点,特别是说到王丕震也是一个注重“卖点和市场”的作家。在他们看来,王丕震从来都是一个重义轻利,不计名利的圣者。到王丕震写作后期,他自以为也是如此。其实这只是可以理解的“为尊者讳”,既不真实,也无必要。王丕震当初返乡养鸡,就是为利。因为他知道自己欠老婆孩子太多,虽然他走过的人生完全可以归于社会扭曲的无奈,但是仅从男人、丈夫、父亲的角度说,他从来都不够格不称职。养鸡失败弃鸡从文,当然也是为利。正是因为转而写作初试锋芒,《则天武后》的出版使他得名,稿费使他得利,他才毅然决然一头扎进历史小说并越走越远。要不然就无法理解他在第二部出版作品《秦始皇》因邮寄遗失,又奋笔重写后,派自己儿子亲自背着书稿不远千里送往出版社的举动了。其实几乎所有的作家都会在乎名利,名利正是写作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原动力。换言之,也可以说,不计较名利的作家基本都不是好作家。所以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一般说来,总是让最好的作家有大名得大利。王丕震自己在生前也是很在乎名利的。无奈何他在名利之途却注定是个苦命人。王丕震生前写作142部作品,在大陆却仅得以出版十余部,所获稿费也显然十分微薄,完全与他巨大的劳动投入不成比例。到后来寻找到在台湾出版一途,他其实一开始也是为名利而去并且计较名利的。以信为证。比如王丕震在1994年11月15日给台湾秋海棠出版公司发行总监田忻畅先生信中说:“孙先生(该公司老板)许我年底给足我的版税美元7000,5月、8月两次收到美元2000,尚有5000,请于取稿或送稿时付给为荷。”1995年3月4日信中又说:“如何计算版税?必须要双方过得去才行,不可能草率行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整日里要埋头史籍,也不知写秃过多少笔,费过多少纸张(他后来甚至自己印刷稿纸以满足写作所需),却还要惦记稿费版税的有无多寡计算方式,也实在是很伤人的事情。到后来,王丕震也算看明白了,要跟台湾人计较稿费,也是徒添烦劳(其实他也是不知道台湾书商为保证出版发行王丕震作品已经是捉襟见肘首尾难顾),于是他说:“我不会纯往利边转,台湾出书,就是明证,一个作家没有情,是写不出文章来的。”但他终于还是和台湾书商孙老板因为样书和稿费翻了脸。他对名也有了更清楚的看法,说:“在台湾把书未出齐以前,我不希望宣传我,我主张不吹不擂,学德国人,做好再说。”可见,到后来,如写作机器般运转的王丕震,其实并不是不计名利,而是已经挣脱了琐屑细小的名缰利索,开始从大处着眼,只顾着写,写,写,并将成功的自信投放于不远的将来。只可惜在他生前,却是既无大名,也无大利。中国文坛没有他的名分,甚至于在云南文坛,这个创造奇迹的写作者,也鲜为人知。他生前只在丽江当地成为了一道门脸和文化标高,让人观瞻景仰,金镛去了要拜访他,聂华苓去了也要拜访他(当然他本人为保障写作时间,通常是拒斥一般人打扰的。甚至他可怜的老伴儿,也只得在为他做好饭菜时才能对他叫上一声:阿老,下楼吃饭了)。直到王丕震死后,才有民间组织积极运作,为他募集资金,出版全集。到2009年《王丕震全集》80卷出齐时,所筹措的200余万经费却已经囊空如洗,原本承诺给付王丕震后人的版税25万元至今无法兑现。2009年9月23日,我在电话里向丽江西部促进会和家修询问起此事时,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和会长一声长叹。
虽然王丕震在生前勤奋写作并未赚得大名大利,但是他却是一个坚持为取悦读者而写作的作家。这句话意思的更顺眼的表达方式是:心中装着读者。在我看来,正是由于王丕震注重市场和读者,注重从传统文化中吸取今人易接受的养料,他的历史小说,才走了通俗浅近比较成功的一路。台湾书商对此的归纳表述是:全新视野,实用导向。也就是用历史人物来讲史,在讲史中告诉一些做人的道理。所谓寓教于乐是也。王丕震正是在自己的创作中摸索并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路数和模式,他喜欢以人物凸显历史走向,以对话演绎人物性格,以生动故事抓住读者。特别是大量运用人物对话来展开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性格,是王丕震历史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而人物对话的准确设计,本身就最容易刻画出类型化人物的性格特点。谁聪明,谁愚笨,谁宽厚,谁狡诈,一听便知,一目了然。同今天许多电视剧里不同角色说着同样性格语言的别扭相比,王丕震用一支笔让众多人物各说各话,使其鲜明性格呼之欲出。也有人说王丕震采取的是一种“注重主干,忽略枝叶;虚事浪漫,史实谨慎;来龙去脉,说清则止”的写法。他叙事简洁明快,线条流畅清楚,基本以作品主人公的行止来铺排结构,注重事情过程和结果的交代,而少心理和情绪的渲染,有传统民间文学叙事风,比较适合今天普通读者借小说走进历史的阅读需求。他不戏说历史(高明的戏说当然没什么不好),也不对古人“今人化”,力图求得叙事的冷静客观。王丕震通俗浅近的历史小说,不仅在数量上夺人眼目,应该说,在艺术质量上也有其独到之处。
我认为,比研究评价王丕震历史小说好坏更有意思的,是去琢磨王丕震的写作秘史。几乎没人相信那一座山样高的著作,是一个老人在62岁以后才开始写出来的,而且,在动笔之前,他居然没有任何样式的文学写作经历。在云南,一位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级作家”说,“我每天最多才写3000字,而且不可能做到天天写。他要在18年里每天平均写5000字,怎么可能?”对这位“一级作家”的质疑,我其实也有同感。扪心细想,我自己可以一天写一万多字(当然是用电脑),也可以连续十天每天写5000字,但是后面跟着的却是十天半月不写一个字。我想我跟王丕震的主要区别是,我绝对不喜欢天天写字的日子,而王丕震却是绝对不接受任何一天不写字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没法儿跟王丕震比。当然没法儿比的还大有人在。一位曾经出版过几十本武侠小说的作家,在王丕震的书堆跟前转了几圈,一言不发,很不服气又无可奈何地走了。据我所知,就是那几十本凑合编造而出的书,当年也是靠一个“写作坊”来集体完成的。一位从20岁写到80多岁的老作家(当然中间有一段失去创作自由被耽误的时间),至今还笔耕不辍,号称写作出版了1000多万字的“广受读者欢迎的优秀作品”,即便如此,但是,如果将他放到王丕震面前,也会顿时“失重”——就数量上说,只能做一个文学小弟弟;就文学语言而论,也远不如王丕震老辣纯正。对于人们怀疑是不是王丕震亲手写出的那么多的作品,王丕震在生前却从来不去回应人们的质疑,既无时间,也无兴趣。幸好王丕震是一个到死都不会使用电脑的写作者,他的3000多万字,全部用手书写而成,远比出版成书的书堆要高得多的手写稿还在那里,无声胜有声地回答了人们对他写作成果的所有猜忌和质疑。他写得多,写得快,写出了至今让任何人都没能读完的浩浩巨著。但我以为这些都还不是他的写作秘史中最让人称奇的。在我看来,最让人称奇叫绝的是,王丕震是怎么弄清楚那么多、那么久远的朝代兴替、那么庞大复杂的人物关系,那么宽阔的山川地貌以及人物生活的深宫大院市井村落的?须知,他的历史小说,是真的在写历史,是按历史线索和人物关系,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做到了“大处不虚”(当然同时是“小处不羁”)。在他动笔之前,他当然也要做案头准备。但是我看到的也就是一页稿子上的简单提纲,上面开列的仅仅是一位主要人物粗略年表。就靠了这张纸开始书写,而且从来不打草稿,因此也没有任何底稿,就那样一气呵成,中间基本无涂改,就可以交付出版社出版。王丕震的若干部长篇历史题材小说,在出版前,曾经找过有关历史专家审读。得出的结论是,基本符合史实。这也曾经是王丕震最为得意的一点。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姑无论秦始皇写得好不好,周秦史专家和社科院的审定算是合格了……”在另一信中他说:“我写薛涛是忠于历史的,过去出的关于薛涛的书里有时间和事迹的错误我都纠过来了……”在台湾出版74部作品时,台湾秋海棠出版社甚至专门为出王丕震的书而从台大等名校历史专业招募编辑,以防这位写作快手忙中出错造成“硬伤”。结果这些历史专业编辑却是基本无用武之地。他们只好将精力用于书籍的编排设计上,所出的书,古色古香,装潢考究,用纸精美,本本都让人爱不释手。直到十多年后,我们内地版的《王丕震全集》与那些书摆在一起,还是明显地自惭形秽。
一个再传奇的人,只要是个人,他就不可能将五千年风云尽收眼底,更不可能全凭记忆就能写出那些盘根错节的帝王家族和才子佳人而且还不出错漏。王丕震当然也是一个人,如果摘去他传奇作家的光环,他也就是一个蜗居在丽江四方街上再普通不过的纳西老头儿。那么王丕震到底是怎样将自己与浩如烟海的历史接通,并打通一个又一个历史人物关节的呢?也有人考证出,王丕震的历史小说写作来源出自丽江藏书丰厚的图书馆。这当然不会错。丽江自1723年改土归流以来,这里就大量接受汉文化教育,到清代,丽江图书馆藏书就达60多万册,并出现了牛琴马笛为代表的汉文诗人群。我相信王丕震在写作历史小说前,是需要借助丽江图书馆这样藏书海量的知识智库的。但是我又发现,他在写作的大多时候,一本书到另一本书的转换时间极其短暂,而且很多时候就根本没有停顿,才别郑和,又起李时珍;刚完蒲松龄,又遇李清照,一点“咯噔”都没有。而这些人物故事年代和地理跨度又特别久远,从常理推演,他既无时间去重新找寻历史资料,更无时间去阅读新的资料,用常理来推测几乎就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要窥视王丕震的写作秘史,看来很容易就走进了死胡同。于是有人认为,王丕震这个“古今中外以文学形式描写历史名人最多的作家,他对穿越五千年时空的数百位人物场景、故事、情节、对话、性格特征描写的素材灵感从何而来,仍是一个很大的秘密和悬念”。也有人认为,王丕震写作到轻车熟路时,一定是在自己脑海里建立起了一个内宇宙,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信手拈来,信笔写去,都能基本不出其右。或许,所有这些猜测,都不无道理。这个七八十岁高龄的写作老人,一个身患高血压、心脏病和糖尿病等多种疾病的老人,还真有很多地方都让人不可思议。
王丕震是写作奇人,或者说是文学“异人”,这些说法应该是都没有问题。但是,也不必过于虚夸。因为他也还是一个有迹可寻的老老实实的写作者。他是靠最传统最笨拙的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写字爬出来的手工劳动者。他的许多作品还显得粗疏而缺乏必要的打磨,甚至还有一些作品未必经得住时间的淘洗。他虽然创作的作品数量绝对超过巴尔扎克,却还远不是可以与巴尔扎克比肩的文学大家。在文学的竞技场上,从来都不是靠比长度和数量来取胜的。这些都是常识。但是长度和数量却是奇迹的重要标志,何况王丕震的作品还不仅仅只有长度和数量可以拿来言说。值得注意的是王丕震所生活的丽江,近年多有奇迹发生。那里保存完好的四方街,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和旅游文化胜地。那里的文学也在出现一个又一个新的奇迹——除了王丕震,还有耀眼的泸沽湖多民族诗歌群,几十个各民族诗人将那里的诗歌折腾得跟泸沽湖一样惹人注目;另一个纳西族多产作家沙蠡,在不到50岁早逝前,留下了50多部质量颇高的文学作品;从丽江走出来的60后女作家海男,也已经创作出40多部引人注目的作品,成为中国女性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我刚刚收到从丽江寄来的厚厚一摞书,共七部,且都是大部头,作者陈洪金,30来岁,我不认识。翻开一看,也是写得行云流水……或许,将这些个案加在一起,又可以构成那里继“丽水金沙”“宣科现象”“王丕震现象”后的什么现象?也未可知。
2009年10月14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