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素描(三十二至三十三)

2009-12-16 09:18胡殷红
文学自由谈 2009年6期

胡殷红

三十二、汪政与晓华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评论界联合署名写文章的“双打”选手不少,他们的知名度都很高。大家玩笑说,这样“搭伙过日子”,最起码发表文章的数量乘以二,“出镜”也频繁。但时隔十几二十年,双双署名的“双打”选手已荡然无存,似乎只剩下汪政晓华一对。

这年头儿,别说在文学界,就是在全世界,夫妻间“辞旧迎新”的事都属正常。但孩子都读大学了,还跟鸟儿似的整天叽叽叽粘在一起,到哪儿都双宿双飞的真是少有。

汪政和晓华是文学评论界比翼齐飞的评论家,他们在这个领域小有名气,实在和他们“你织布来我耕田”的艰辛劳作有关。他们的文学评论不是学院派,不是只拿西方文艺理论说事,不是凌虚蹈空那一套,他们对作家、作品的研究和把握都很到位,并且著述颇丰。有一次我约他们的稿子,发来的邮箱是“汪政晓华”,稿子的署名是“汪政晓华”。我说,真够酸的,约你们俩写,分着写两篇就不行吗?各自从不同角度论述不是更好?晓华回信说,有些观点我中有他的,他中有我的,没办法分那么清楚,就合二为一吧。我说,你们互相抄袭一下没关系,你俩都是“蜡库里的衙役”,告到法院最多也就判个“监守自盗”。

要说“监守自盗”的事,汪政、晓华之间还真是“惯犯”。遇上汪政喝酒,晓华总是趁人不备把汪政的酒“偷”到自己杯里。有一次被我发现了,晓华说,我替他喝吧,他不能再喝啦。你看,他的毛病又犯啦,越喝说话声音越小,越喝头和人家凑得越近。放眼看去,还真是!

这两口子经常一起参加会,一看到他们视旁人于不顾,卿卿我我的样子,大家都来气。也难怪,这把年纪的人,夫妻们的爱情早都漂洋过海被送到爪洼国去了,而他们“腻”得一如恋爱时分,黑天白夜地时时在一起,家里说完外头说,想和他们其中一个聊聊吧,那个必定竖起耳朵听着。有一次,为了制裁他俩,大伙儿派我坐到他们中间的位置上。我像打乒乓球似的左右开弓,和晓华说话时,汪政恨不能把半个身子挤到我位置上听;和汪政说话时,晓华干脆搂着我肩膀,头从我的后背伸过去听。说着说着,没我什么事了。我干脆靠到椅背上,他俩不得不住口,恢复原状。我说,你们俩一天到晚上牙磕下牙的,出来还没完没了。别说在你们中间“插足”了,就是插话都难,我不坐在你们这儿受刺激啦。俩人互相看着笑,没一人挽留我。我心想,按科学规律,多年的夫妻早已成了兄妹,白天是同事,晚上是邻居,他俩咋就没规律可循呢?

全国各地凡与文学评论有关的会,大都请汪政、晓华夫妇共同出席。当然也有个别像朱小如这种既实在又“缺心眼儿”的召集人:这种会你们俩来一个就行了,谁来都一样的,来两个干嘛呢。我说,你应该都请来,他们女儿在复旦读书,借机一家人团聚一下。朱小如马上说,那当然好,但我不是怕浪费人家时间吗。我说,小如,你小时候肯定掉过菜窖,脑子坏掉了。你就不想想,现在是节约型社会,请夫妻俩参加一个活动,都单人床双人睡,单人枕头单人被,两个思想两张嘴,你想想多划算啊。朱小如醉熏熏地说,我就搞不明白,天天粘在一块儿干嘛呢!

还有一次他俩从南京一起到外地参加会议,他们到得比较早,我们从北京去的人,猴急地敲房间、按门铃、打电话,想叫他们一起去喝茶。谁想,还不到十点,他俩就钻被窝了,无论如何不出来。第二天晚上我们死活不让他们“双宿”,灌了汪政一顿酒,又拉着他们去参加联谊会。晓华不住和汪政交头接耳,自顾自搂搂抱抱跳舞,那叫一个目不忍睹。我愣是把晓华撕扯开,汪政嘻嘻地说,两夫妻跳舞没什么意思是吧。

汪政是个多重性格的人,这种性格成就了他这个“复合型人才”。在文化单位,要说写公文写报告,他自如地把对文学艺术的内涵融进其中。要说著书评论,他可以超水平发挥,还决不“走板”。平日里见面,他的话比金子值钱,最多扔点儿散碎银两;喝了酒则满面春风,热情无比。到南京参加会时,我大都是赶最末一趟航班到,那时他俩作为接待方已“三陪”了若干顿酒,所以汪政出现在南京的形象是“醇香型”,相逢开口笑。偶来北京可就成了“无醇型”,过后不思量。本来就单薄的身体像被拍到墙上没缓过来,话得从牙缝里挤,笑得从肉里往外拱。我打电话给晓华:你家汪政怎么啦?晓华絮絮叨叨:他这几天熬夜赶稿子,天天四五点才睡。我说,干这行的谁都熬夜,敲字敲得手跟鸡爪子似的。你是不是连汪政熬夜都觉得特迷人。晓华在电话那边笑。其实,夫妻间一如既往的关爱是人间正道,但这“正道”让俺们说出口跟歪理邪说似的。

早年,汪政和晓华双双从江苏如皋调到南京,他们教书育人20年,当初汪政还是如今的教授博导吴义勤的中学老师。尽管吴义勤的头发比汪政脱落得早些,但师生关系不可更改,晓华就是当然的师母。赶上大家聚到一起,吴义勤口口声声叫师母,晓华却拿不起“师母范儿”,总被吴义勤弄得他自己像老师似的。我气不过就会鼓励晓华:别那么没出息,拿出师母的样儿,坐在这儿教训他一顿,让他别忘了当年怎么当学生晚辈的。晓华还没说上几句,吴义勤巧舌如簧猛夸汪老师,战争还没被我发动起来,晓华就被吴义勤招安了。

汪政、晓华这对夫妻令很多人羡慕,就是不知等到他们牙都掉没了的时候,这对“同林鸟”是不是还总这样黏黏糊糊。

三十三、徐 剑

徐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我见到他时几乎没见他穿过军装。尽管是着便装,徐剑也是逮着谁向谁行军礼,从来如此。当他的手停在右眉骨边那一刻,他是严肃的、庄重的。手一放下,一股子桀骜不驯的神气就出来了,小虎牙一龇,时常说些让人瞠目结舌的话,再喝上几口酒, “指点江山”他敢,“激昂文字”就成顺嘴溜达了。

徐剑确实一副少年得志的面孔,不喝酒好一点,喝了酒“气壮如牛”。换了别人,我一准是“严打不怠”。对他,我还是“口下留情”。人家一个农家娃16岁就参军到“二炮”的中国导弹部队,他的血肉和筋骨,他的思想和信念是和导弹部队一起发展和壮大的嘛。

为《东方哈达》一书采访徐剑定在下午三点,他是喝了酒来的,还是那副我见过无数次的面红耳赤。他“嚎啕”大叫:“有什么好谈的,要谈就谈西藏的女人!”然后一脸“高龄少年”的幼稚大笑,夸张地扬起双臂:“我是爱上了那里的女人!”他把“女”字读成“拟”。我愣了半晌:“拟人、拟物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难道你来是给我上文学课吗?”徐剑急了:是女人,女人!那次,他反复地讲述文成公主和西原这两个女人。我觉得这两个女人可能就是这部作品之魂,但几个小时里,除了那两个不断提到的名字,他还讲了许多西藏女人。直到我回家细读这部报告文学,才知道那天徐剑说的不是醉话,《东方哈达》里确实有许多像哈达一样纯洁美丽的女人。

最近徐剑给我寄来一本他的散文集《灵山》。一周后来我这里做访谈时,又是酒气熏天。他不住强调这部写西藏的散文是写进藏女人的,而且是一个法国女人。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徐剑骨子里是大男子主义,他内心深处认为,能上青藏的都得是当当汉子,所以凡到那里的女人都让他敬佩和感动。徐剑用发音不准的“滇普”说:我就是要把我写作的视角投向女人深邃的情感世界,我就想从青藏高原女人的感情找切入点……徐剑对西藏有着浓重而强烈的情结,说到西藏女人更是“刹不住车”。我们谈到创作过程,他的酒醒了,挺沉重,挺严肃。我们首先谈的是作家的文本意识。我认为,这部作品的结构,较之他以前的写法是有所突破的。这样结构长篇散文,解决了他所面临的叙述问题。一夸他,他酒劲又上来了,竟竖起大拇指说:“中国作协派作家走青藏是对的!派我是对的!惟有我徐剑能写,惟有我徐剑能写好!”

这就是徐剑,一个永远也不会把骄傲藏在心里的徐剑。应该说,徐剑从1990年第一次上青藏就与这片玄机奇妙的土地结了缘,到2002年接受中国作家协会的委派后,他不仅仅是再度攀登青藏海拔的高峰,似乎是刻意要求自己去攀登精神和文学的高峰了。

从徐剑接受任务踏上青藏路到达第一站开始,他的血压就随着海拔高了起来,如今人回到内地,血压仍是居高不下。我说,你认了吧,这就叫提升精神高度!

尽管我和徐剑已经熟悉到想不起啥时啥场合认识的,但每次采访他,我还总是要做案头准备。蹬高爬梯地从书架上一本一本找出他的《岁月之河》、《大国长剑》、《鸟瞰地球》、《水患中国》、《砺剑霸上》、《导弹旅长》等等作品,拂去落在书上的灰尘,相互比较、对照,再调他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图书奖、解放军文艺奖之后我采访他的报道。多年多次的采访,又总觉着徐剑长不大,一张激情四溢的脸,一口必经反复认定才能搞明白的云南普通话,一副神气活现的派头。难怪他张狂,人家十年前的一部《大国长剑》一下子就拿到了三个国家级大奖,十年后,他的不少作品也都卖出了电视剧版权的好价钱,所以宽容他的得意忘形吧。

早年我俩作为共同的写作者曾为全国发行量居前的《家庭》杂志撰稿,有时发在同一期刊物上,有时他上期我下期,一篇五六千字的文章就能赚上《家庭》一、两万元,还提供机会请作者参加国内笔会或出国旅游,那几年我俩都赚了《家庭》不少银两,陈建功曾调侃我俩是《家庭》的金童玉女。其实十几年前,我们也早都成家立业了,只是徐剑不成熟,总是做“少年得志状”;我不优雅,一副“河东狮吼样”。凡到《家庭》聚会,无论在北京还是在广州,我和徐剑常常把人家刊物的领导抛在一边,好像我俩就能当家作主似的。偶尔话不投机闹内讧顶撞起来,第二天准是抢着先打电话互赔不是。我俩有一点很像:跟耗子似的“撂爪就忘”。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争我吵、打来闹去地保持着很好的友谊。

说句心里话,我有点佩服徐剑超乎寻常的创作激情。报告文学界里他是有名能拿“大活儿、急活儿”的主儿,和平年代的军人里他是“怕死不怕苦”的战士。说他怕死,徐剑认可。他第一次走青藏吓得一夜夜睡不着觉,在那里发高烧,他说就怕死在那里。走了八次青藏线,苦,徐剑是吃多了,心里装的关于西藏女人的故事也多了。偶尔我还会骂他是“怕死鬼”,他意气风发地说:我现在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窗外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在书桌前读徐剑远离灯红酒绿时写出的散文《灵山》,想到他此时可能又在灯红酒绿中的那张醉脸,真想问问,到底哪个是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