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立
这样的一天,我们在很久之前曾经深深地憧憬,现在,一位唱了三分之一世纪的民歌手用一场跨世纪的作品演唱会,替我们忠实地保留了那些跋涉过的忧患、焦虑、努力和祝福
这是胡德夫第一次在香港举行演唱会。11月18、19日,这位台湾重量级民歌手参加了光华新闻文化中心和港澳台湾同乡慈善基金会举办的2009第四届“台湾月”艺术节,于香港举行“太平洋的风”个人演唱会和野火乐集主办的“美丽心民谣”演唱会。他一首首唱着三分之一个世纪里自己写下的那些歌,不断的回忆着李双泽、杨弦、杨祖君等原住民同胞为自己的权益抗争以及民歌与时代勇敢对撼的片断。
他没有过多的感伤,因为他知道,他们最初的愿望没有在时光的洪流中湮没。
18日晚,香港大会堂音乐厅1400个座位几乎坐满。白光、白发、白眉、白色琴键、白围巾,胡德夫就像一位古装片里慈眉善目的道长,端坐在钢琴前。他似乎没有太兴奋,他的声音那么平缓,像一个人在沉默中回忆着往事。他在回忆70年代,他是怎么开始的,“在那个荒芜的园地上,我们唱这些歌。在哥伦比亚(大使馆咖啡厅)的二楼,一些事情开始了一点改变。李双泽的出现,让我对歌的认识有了改变,对歌的方向也有了改变。”70年代中期,当胡德夫在台北的西餐厅唱着Bob Dylan、Joan Baez和Judy Collins的西洋歌时,陈达(台湾恒春民谣歌手)、洪通(台湾知名素人画家,被誉为“东方的毕加索”)和杨逵(台湾知名小说家),共同开启了台湾文化界本土意识的苏醒。
就是在那敏感的一刻,李双泽及时撞击了胡德夫母语创作的神经。胡德夫唱出的第一首卑南族的歌曲,是他在1972年听到的父亲唱的卑南族歌谣《美丽的稻穗》。在2009年的舞台上,胡德夫和陈永龙、小美、陈世川、汪裕修4位原住民年轻歌手共同再次唱起了那首曾经让李双泽啧啧赞叹的祖辈的歌。胡德夫继续沉浸在那片回忆中。他开玩笑说,“当时唱给李双泽的那首古谣其实是胡诌的,以为台下的汉人听不懂,可以混过去。但当我唱完,看到所有人站起来鼓掌时,那是我唱英文歌没有的礼遇……”胡德夫说他和他的族人世代都感受着太平洋的风,他觉得台湾就是太平洋里一个美丽的摇篮,而《美丽的稻穗》就是那个摇篮里的歌。然后他唱起了这首歌。
在胡德夫的创作成长之路上,比他大一岁的李双泽是第一位启蒙者。在1977年9月去世之前,李双泽还来不及发表一张个人专辑,但是他开启了胡德夫、杨弦和杨祖同时代民歌手创作的自觉性,少唱英文歌,唱自己的歌,不单是唱中文歌,还要唱自己的母语歌。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是胡德夫作品的主要创作期,在他台北哥伦比亚大使馆咖啡厅驻唱的5年期间,他就已自觉地向创作之路靠近。
创作于1974年的《大武山美丽的妈妈》的源起,就是他看到越来越多的部落同胞从山里出来,背井离乡,到大都市讨生活,他用歌曲提醒大家不要从此断了养育他们的故乡的根。而更痛心疾首的一个现象是,原住民少女被诱骗贩卖到色情场所沦落为雏妓,胡德夫和朋友积极地到这些风化区展开救援,真正以歌言志。另一首被胡德夫唱了三分之一世纪的《美丽岛》是李双泽的原作,在70年代的党外作家编辑联谊会的聚会上,胡德夫和同仁们先是开始在内部传唱,对外演唱则是在1977年李双泽的追悼会上,后来他们还在杨祖“压不扁的玫瑰”选举的游行卡车上演唱。
1979年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高雄发生了“美丽岛事件”,美丽岛杂志社为核心的党外人士组织发起了群众游行示威,诉求民主自由,国民党政府派军队暴力镇压。1977~1979两年间,《美丽岛》在台湾社会已经被“胡德夫们”唱到深入民心。2000年,胡德夫为《美丽岛》加入了最后一句歌词“我们的名字叫作美丽”,是为了回应故友李双泽的答唱,告诉他,我们生长的土地是美丽的。
70年代末,胡德夫放弃了优厚的咖啡厅驻唱工作,加入到杨祖发起的“关怀台湾雏妓”的社会运动中,为原住民雏妓筹集医治费而举行募捐慈善演唱会。在这些社会集会上,他们唱出《大武山美丽的妈妈》《美丽岛》《老鼓手》,而这是在台湾解严的9年前,对一名歌手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自杀”行为。杨祖和胡德夫因此而成为70年代第一批被台湾政府禁唱的歌手。他们的歌唱被迫转入地下。
但这没有阻挡他们对社会底层关怀。1984年6月20日,台北县土城海山煤矿爆炸,74位矿工被活埋,其中原住民占了38名。胡德夫在爆炸第一现场土城永宁巷搬运遇难者尸体,送往殡仪馆。一周后,胡德夫在台北二二八纪念公园举行“为山地而歌”演唱会上,首次演唱了为此创作的新歌《为什么》,纪念海山煤矿爆炸遇难者,并为他们的家属筹款,同时揭发当局对民众蒙蔽事实,把核废料放置在兰屿岛达悟族的土地上,危害原住民人民的生存。
到了1984年,台湾的民主运动进入低潮期,经济社会高速运转,台湾原住民的社会问题日益尖锐,而当年的那批理想青年已逐渐消失。胡德夫则担任了台湾原住民权利促进会会长,为自己的族群发声。1984年年底,在淡水马偕医院九楼礼堂的促进会成立的小米之宴晚会上,胡德夫以泰戈尔的诗为出发点,现场完成了《最最遥远的路》的创作。
而《飞鱼 云豹 台北盆地》是胡德夫对原住民为自己争取权益的一系列运动的一首集结。
从1982年5月起,台湾当局在兰屿岛龙门地区建成“‘国家放射性废料第一贮存场”(第一批即达10008桶核废料),1987年,长期被蒙骗的兰屿岛居民联合生态研究学者展开反核运动。1988年2~3月,达悟族人民在台北举行反核抗议游行,胡德夫在此期间写成飞鱼篇;1994年,屏东玛家乡的鲁凯族人民展开反对当局在当地修建水库的运动,胡德夫和中国时报的记者团共同在反水库运动基地总部“旧好茶村”守夜,并写下云豹篇;1999年“9•21”地震后,胡德夫回到灾区,和灾民一起重建家园,他又写下了台北盆地篇。
他说他们卑南族人从小到大,一辈子都吹着太平洋的风,他说等他长大后,终于明白,“原来我是一个小小的港口。” 他说,香港也是一个美丽岛,和台湾一样,许久以来,都感受着太平洋的风。接着,胡德夫和林一峰两届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以二重唱的方式唱了《太平洋的风》。
接着他问大家,“一千年前的歌是什么概念?是汉朝吧,你们会唱汉朝的歌吗?”大家哑然失笑。他说,现在要给大家唱一首排湾族的千年古谣,他回忆说,“那些最美丽的时刻,在我向山的深处望去时,都化作了最绿的叶子。”这首千年古谣名叫《来》。胡德夫说他11岁离开台东家乡,这次台湾风灾发生后,他终于回去了,在49年后,他和父老乡亲一起重新建设家园。
胡德夫“太平洋的风”香港演唱会在一首合唱的阿美族歌曲《Fangzalay》中落幕。
这一晚,胡德夫唱了很多老歌,在那个封锁的年代,它们因真实记录了某些灰暗而滴血的细节而被打为禁歌,歌手不能唱,人民不准听,公共管道不许传播。现在,它们一首首被解禁了,人们此刻对禁歌有了新的理解,对那段并肩走过的过去有了更从容的认识。
这样的一天,我们在很久之前曾经深深地憧憬,现在,一位唱了三分之一世纪的民歌手用一场跨世纪的作品演唱会,替我们忠实地保留了那些跋涉过的忧患、焦虑、努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