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09-12-10 08:53蒋仲文
昭通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男孩小女孩

蒋仲文

建国六十周年征文

擦皮鞋的小男孩

雪是路灯亮时开始下的,先是细若柳絮般飘飞,只一会儿,就成了鹅毛大雪。擦皮鞋的小男孩站在一个商场的屋檐下,他惊喜地看着飞旋的雪花,被路灯和商店里投射出的五颜六色的灯光,镀上奇幻缤纷的色彩,像亿万彩蝶簇拥着、嬉戏着从天而降。他在乡下从未见过这种彩色的雪花。真神奇啊,大雪还为路边的树,穿上了各种式样的羽绒服,它们摇拽着腰姿,美极了;还为那些平时看着有些肮脏的垃圾筒,披上了新装,它们立即成了童话里的蘑菇屋。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像是禁不住飞雪的诱惑,摆出了随时都会奔出窗外的姿态。擦皮鞋的小男孩有些迷糊,感到像是身处童话世界里一样。

童话,是的童话。擦皮鞋的小男孩就是一个童话迷。这个寒假,他有一个计划,要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一套安徒生爷爷的童话集。

他放下肩上的木箱,手里提的凳子,从身上兜里掏出一沓一元的小票,数了数,一共九元。他感到有些泄气,又数了一遍,还是九元。他想,只要再挣到一元,就是十元了,就是他这个寒假挣得最多的一天了。他决定再坚持一会儿,再挣到一元钱。想到这,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向一个行人走去。“先生,擦皮鞋吗?”他喊着,那人没理他,走开了。“先生,擦皮鞋吗?”他冒雪奔向另一个人……他一直这样奔跑着,都没有人理他。他有些丧气,回到屋檐下,坐了下来。他仍不甘心就回家,他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凝视着街上的行人,盼望有一个人走过来,叫他擦皮鞋。他太累了,伸了个懒腰,拉起风雪帽、衣领,蜷缩着身子,靠在一个立柱上,渐渐睡着了。

是在小男孩的梦境里呢还是在他的意识里,或者是……对于这些,我们不得而知,或者是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出现的情境,却是完全真实的——

从街的另一头,走来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束光,照着她美丽可爱的面庞,和卷曲金黄的长发。她没有穿鞋。脚冻得又红又肿。她的破围裙里兜着很多火柴,她整天都没有卖出去一盒。她又冷又饿,在屋檐下坐了下来。她擦亮第一根火柴,明亮的火光像小小的烛光,烛光中出现一个柴火正旺的火炉。小女孩沉浸在美丽的幻想中。

火柴熄灭。火炉消失。

小女孩忙擦亮第二根火柴,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只又大又香的烤鹅。她站起身,向烤鹅走去。这时火柴熄灭了,烤鹅消失了。

小女孩害怕黑暗和寒冷,她赶忙擦亮了一束女柴,让火光照亮四周。这一次,她擦火柴的声音很响,惊动了擦皮鞋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下站起身来,他循着余音走去,他看到了小女孩,他盯盯的看着她,惊呆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小女孩手中的火柴灭了,她消失在黑暗中。小男孩向她消失的地方奔去。小女孩在另一角擦亮了手中的火柴,火光照亮她。小男孩转身向她走去,不觉喊出了声:

“卖火柴的小女孩,你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小女孩惊讶地调头看着他,说:“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

“你的故事我都读了一百遍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小男孩说。

“是吗?”小女孩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小男孩真诚的说,“我们全校同学都知道你,你的故事深深的感动了我们。

小女孩不再怀疑,她打量了一下小男孩说:“你是在街上给人擦皮鞋的吧?”

“是的是的。”小男孩忙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你?”

“也许,你是做了一会梦吧。”小女孩天真的说。

“也许吧。”小男孩非常高兴,“一个梦,一个多么美丽的梦啊!”

“看你高兴的,你今天一定挣到不少钱吧?”小女孩问。

“我挣到了九元钱,要再挣一元,就是十元了。”

“你真了不起。”

“我要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一套安徒生爷爷的童话集,这是我的一个天大的心愿了。妈妈知道我的这个心愿后,要用卖鸡蛋攒下的钱,给我买这套书,我怎么也不同意。”

“为什么?”

“有了一个美好的心愿,就应该自己去实现。你说对吗?”

“你说的对。”小女孩说,接着,她又很有感触的说,“你妈妈真好。”

“我们的学校可好啦,老师同学亲如一家。”小男孩说,“就说我们的班主任李丽老师吧,她长得可漂亮啦,那双大大的眼睛,像蓝天一样美丽。她对我们非常好,给我们讲了好多安徒生爷爷书上的故事——《海的女儿》、《丑小鸭》、《皇帝的新衣》、《《拇指姑娘》……好多好多。”

“我多么羡慕你啊。”小女孩听得有些入迷了。

这时,小男孩感到自己说得多了,他有些惭愧地说:“你看,我一高兴,只顾自己说了。说说你吧?”

“我……我说什么呢?”小女孩小声说。

“你还卖火柴吗?”

“我……”

“你……过得好吗?”

“我……”小女孩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他说:“啊,我想起来了……你的脚?”

“我的脚……”小女孩有些慌乱,她往后退着,蹲下身,忙拉围裙盖住脚,怯怯的说“怎么啦?”

“你的脚冻得又红又肿!书上是这样写的!”小男孩说,他走近她,“我看看你的脚,好吗?”

“不!不!”小女孩更紧地抱住了脚。

“你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也许我能帮助你。”小男孩恳求她。

“不,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在我心里。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你让我看看,只看一眼,好吗?”他努力说服她。

小女孩看着他,她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她小声说:“那……好吧。”

“这就对了。”小男孩忙转身拿过小凳,让她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她慢慢抬起一只脚,说:“看吧。”

“天呐,你的脚冻成这样!”他看到她冻得红肿的脚,痛心的说。他把她的一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又托起另一只脚,放到双膝上。之后,用双手掌捂住,又拉起风雪衣,盖住了她的双脚。

“暖和些了吗?”过一会,他关切的问她。

“好多了。”她被深深的感动了,含着泪说。

“这是一双多么美丽的脚啊,这应该穿上世界上最美丽的皮鞋。我给人擦皮鞋,我见过许多各式各样美丽的皮鞋,我知道你最适合穿那种式样的皮鞋。”小男孩说,他遐想,“那是红色的,尖尖的,鞋尖处装饰着花朵,皮面的光泽很亮……要是让我来擦这双皮鞋,我会把它擦得更亮的……”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小女孩忍不住哭了。

“你怎么啦?”

“我……”

“我一定要给你买一双鞋!当然,那得过一段时间,等我挣到了足够的钱。那种鞋,一定挺贵的。”

“不,不!”小女孩挣脱脚,站起身,走到一边,哭得更伤心。

“不,你的脚……你不能这样。”小男孩急了。

小女孩止住哭,说:“谢谢你,我得走了。”她欲离去。

“不,你等等。”他忙阻止她。

“还有事吗?”

“我……我要告诉你,遇到你,我太高兴了。”小男孩真诚的说。

“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你说你也很高兴,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小男孩想了想说:‘那我准备为你做一件事,你就不会拒绝了?”

“什么事?”

小男孩赶忙说:“我要买一只烤鹅送你,让你美美的吃一顿!”

“不!不!”小女孩感到十分意外。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过认识我你也很高兴的!”

“我怎么能用你擦皮鞋挣来的钱,去美美的吃一顿呢?”小女孩说,转身欲走。

小男孩急了,他追上去,拉住她的衣服,说:“你不能走,我求求你别走!这也是我的一个心愿,你知道吗?”

“不行,这不行!”

“为什么?”

小女孩动情的说:“你冒着凛烈的寒风,一天又一天,为人家擦皮鞋。你要用自己亲手挣来的钱,去买一套安徒生爷爷的童话集。也许,你认为要这样,才对得起安徒生爷爷,和他那些美丽的故事。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去花你的钱呢?”

“不,你没有弄明白,”小男孩说,“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这是我的另一个心愿呀!当我读着你的故事,你擦亮第二根火柴时,你的眼前浮现出一只烤鹅,你多么想在这个世界上,美美的吃一顿烤鹅啊!可这个小小的愿望,你都永远不能实现。读到这里,我哭了,我就有了一个心愿,要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发生,像安徒生爷爷美丽的童话一样,让我遇到你,我一定用我挣来的钱,为你买一只烤鹅,让你美美的吃一顿。今晚,这奇迹果然发生了,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是一个中国孩子的心愿呀,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中国!中国!我听奶奶说起过,那是一个伟大而古老的国家。”小女孩热泪盈眶。

“是的,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小男孩说。

“在这个国家里,一定充满了爱心,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和妈妈,你就是最爱我最疼我的人了。”小女孩泪流满面。

“李丽老师常对我们说,你们要学会去关心别人,去爱别人。”

“学会关心别人,爱别人。她说得多好啊!”

“那你同意接受我送你的礼物了吗?”小男孩忙问。

“好吧,我同意。”小女孩认真的说,“不过,你也得同意我的要求。”

小男孩十分高兴,说:“你说吧,我会同意的。”

“我们买了烤鹅,就一起到你家里去,和妈妈一起分享烤鹅。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妈妈啊!”

“你想得真周到,我同意!前面有个烤鹅店,我们到那儿去吧。”

“好吧,我来拿凳子。”

“好吧。”

小男孩背起木箱,小女孩拿起凳子,他们手拉着手,高兴的向那个烤鹅店跑去。

除夕晚钟

爹打完最后一瓶点滴,已是中午一点二十分。周庆用力帮爹侧过身子,帮他用尿壶撒了尿。他扶爹躺好,说,爹,你想吃啥子?我到街上买。爹说,啥也不想吃,你快去弄饭吃吧。

周庆走出医院,到对面饭店吃饭时,已是两点半了。扳着手指算算,离除夕只有三天了。天仍然在下着雪,但却丝毫没有阻拦住越来越浓的年味。置办年货的人们,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种色彩和式样的羽绒服,像涌动的色块,朦胧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这是南方一个古老的小城,它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固执,坚守着传统。街上的青石条路,经过久远岁月的打磨,光滑得泛着幽幽蓝光。古旧的房舍,从容自信,以不变应万变。几乎每条街上都有保存完好的寺庙,早晨或是傍晚,悠悠钟声从寺庙里传出,在每条街上缭绕回荡,人们的神情变得更加宁静安祥。所有这些,让到这里来的外地人,一下就感受到了它那独有的魅力。

周庆走进一家餐馆,在一张临街的桌边坐下,点好了菜。餐馆里人多,服务员都去为那些要了满桌菜的人忙去了,把他冷在一边。这也是当今社会理所当然的——有钱就是爷嘛!周庆见怪不怪,耐着性子等着。他听着街上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乡下的母亲。妈这时可别又到地里去砍那些大雪覆盖下的白菜,然后冒雪挑到集市上去卖。她一定会这样做,他太了解母亲了。

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寺庙里传来的钟声。他知道,这钟声是从离这儿不远的那条小街上传来的。小时候,有好几次,他曾随母亲到那庙里烧过香。他记得最清的一次,是他高中毕业时,妈带他去祈祷上苍,让他能考上师范学院,将来做一个教师。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真的做了一名教师。

钟声,在小城嘈杂的声浪中沉沉浮浮,细若游丝,柔弱而飘缈。

随一般凌风贯入厅堂,一群人涌进门来,他们扛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们把包放下,抖落身上的厚厚积雪。看那样儿,谁都知道,他们是回家过年的民工。一个服务员迎上来,边询问他们要吃点什么,边拿来扫帚把地上的雪扫到一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高大个询问服务员店里卖些啥,价钱怎样?服务员回答后,他调头征询身后另外三个人的意见。那三个人犹豫着,其中瘦个说,算了吧,李哥,这菜也太贵了,这不是发国难财吗?服务员听了很不高兴,说,不吃就请便吧,别找怪话说,没见这百年不遇的大雪吗?市场上的蔬菜价都涨了几倍了。一个叫墩子的人说,算了,李哥,都快到家了,到了家咋个好吃好喝都行。还是找个小吃店,喝碗面条,填饱肚皮行了,犯得着花这冤枉钱吗?服务员说,这条街上可没小吃店。

这时,一个叫柱子的年轻伙子,在就近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他抬起一只脚,脱了鞋,使劲在地上啪啪地磕鞋上的冰块。那鞋破得不成样子,鞋尖脱了胶,鞋底狮子大嘴般张着。这鞋的模样倏地触到了周庆心灵里柔软的地方,他的记忆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记得,那一年,他已上初中了。春节前几天,在外面打工的爹回来了,他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他给妈买的是件桃红色的毛衣,妈说,庄稼人,成天做粗活,咋买这衣服?爹说,庄稼人咋啦?就不能穿件光鲜的衣服?他给妹妹买了棉衣裤,粉红的,像城里女孩穿的那种,这可把读小学三年级的妹妹高兴够了。他给周庆买了双锃亮的皮鞋,那也是周庆这一生中第一次上脚的皮鞋。周庆从爹手里接过鞋时,哇的一声哭了,弄得大家很不安,一个劲问他怎么啦?周庆忍住哭,说,爹,你给我买了新鞋,可你的鞋……爹听了,明白了儿子为啥这样。原来,他是在心痛爹啊。是的,爹穿着的那双鞋,实在是太破烂了,鞋尖脱了胶,狮子般的大张着嘴。爹把周庆搂在怀里,说,孩子,一年不见,你懂事多了,知道疼爹了。说完,他站起身,从行李包中拿出一双新鞋,把破鞋换下,说,你们看,爹也为自己买了一双鞋。一路上泥烂路滑的,舍不得穿,等回到家里来换上,让大家高兴!在村里人面前,也别让人看着寒碜。

周庆想,面前的这个伙子,他的行旅包里也一定有双新鞋,那是准备着回到家才换上的。

这时,服务员冲柱子嘶声叫道,你这也太不文明了,这是脱鞋的地方吗?看看你这双破鞋,还好意思脱下来显摆!柱子听了,一下崩起身,两眼圆睁,准备和他争吵,却见大高个走过来,冷冷对他说,柱子,在这儿脱鞋是不对,把鞋穿上!柱子把满腹怒气压下,躬身穿上了鞋。

周庆在这些民工的身上,看到的满是当年爹的影子,他们身上的一举一动,他都感到熟悉和亲切。

他一下想到昨天夜里,他一人守在爹床前许下的一个愿:要是爹的病能好,他愿代替爹做一件好事,比如为他班上的学生买一套《安徒生童话集》,让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能轮着读。或是……到底做一件什么事更有意义,他还没有想好。这时,那愿望变得具体起来,冥冥中在催促他行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在站起身的这短短几秒钟里,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人性原始的冲动,一种对苦难的致敬,一种宗教的虔诚……当这一切融为一体时,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一切皆在虚无之中,就像那钟声,它的无形和有形,它的从容和博大……

周庆走到那个高个子面前,轻声但却肯定地说,各位师傅,要是你们肯尝脸,我想请你们到那张桌前入坐,这顿饭我请你们吃,可以吗?

这事来得太突然,大高个惊诧地看着面前这个文弱的男人。他明明听清了来人说的话,却一时难判断出他的目的何在。他不由问道,你说啥?如果尝脸,我想请师傅们吃顿饭。周庆说。

这无疑是在水塘里砸下了一块石头,周庆面对的四个人,一下有了不同的反应。墩子有些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眼里满是疑惑。瘦个一脸不解,他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大高个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对方。这时,身后的柱子抑制不住自己,他愤然开口了:你这是啥意思,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显然,他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这时,周庆感到了自己举动的唐突。他忙着解释说,请你们不要误会,我是为家父……他也是个农民工……他病了,病得很重,就住在对面医院里……他说得语无轮次,声音哽噎起来,眼里噙满了泪水。

大高个似乎已捕捉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审视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他断定,眼前这人的行为决非出于一时冲动,他的举动和有钱人的施舍无关。从他那近乎哀求的目光里,大高个感觉到了他那颗真实的心灵。于是,他断然作出决定,说,好吧,难得和这位兄弟相识,我们就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吧。不过,说好了。这饭钱要由我来付。

大高个的话有着绝对的权威。不难看出,他是那种在外谋生的人群中,很自然形成的具有领袖般号召力的人物。

大家不再说什么,立即围桌而坐,服从于饥饿难耐的感召力。

周庆感激万分,他不听劝阻,点了一桌子菜。席间,他和大家聊得很开心。两杯酒下肚后,他完全畅开了心扉。他向他们讲述了爹的种种磨难。爹到外地打工,是八十年代的中期,算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打工者。这些人中,爹的岁数最大,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又没什么技术,只能从小工干起。小工最苦,挣的钱最少。如打混泥土时,要用塑料桶挑着满满的砂石水泥搅拌成的泥浆,从一楼挑到四、五楼,每挑只挣一角钱。记数的端个凳子坐在楼梯口,记下每人一天下来的挑数。为多挣钱,爹一天玩命挑一百多挑,每天能挣十多元钱,在小工中,算是挣得多的了。

怎么,一天只挣十多元?柱子问,他感到很是惊奇。

这就不错了。周庆说,那时干部的工资,也只每天二十多元。他停了下,又说,那时,农民工被人看不起,哪能和现在比啊,哪有什么最低工资标准呀,劳保呀,技术培训呀。

大高个说,不过,几千万农民从大田里走出来,是一场多么了不起的事。

周庆说,比起每年种地的那点可怜的收入,爹已经很知足了。他在外面吃苦耐劳,节衣缩食,每两月给家里寄一次钱,也有几百元,那就是个大数字了。每次汇款单的留言处,爹都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我很好,不要挂念。每个学期结束后,爹都会给我来封信,那内容一定是要我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要具体写清每一科的分数。这让我强烈感到,爹这一生的全部心血,就是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说到这里,周庆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可爹的这愿望差点夭折。那是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高中时,不幸的事发生了,爹在劳动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的双肾摔破,住进医院后血尿不止,经过治疗后总算保住了命。出院后,爹回到家养病,半年后,公司补助的那点钱已全部花光。见家里这种情况,我决心退学到城里找事做,爹知道后狠狠骂了我一顿。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回家过年的包工头,爹有几年曾在他名下干过。那包工头是个好人,他听爹说明来意后,说,你本来不是在我这儿做活伤的,我有理由不管你。可我们都是同乡,这我就不能不管了。你来吧,工地上总会有适合你做的事,就是看看工地也要人啊!爹听了连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

在坐的人都被周庆的讲述感动了。最后,周庆又讲到了为父亲许下的那个虔诚的愿望,这更是让大家热泪盈眶。在这顿饭结束后周庆去买单时,大高个没有和他争着去付款。这是周庆的一颗真诚的心啊,他们不忍再去打搅他。

依依惜别后,四个农民工终于在一条小街上寻到个收费便宜的小店住下了。

这一晚,他们都给家里打了电话。

大高个是打给爹的。他说,爹,我们已经到了林市。这一次一起回来的,有村北的墩子,李叔家柱子,刘叔家老三。我们就住在一个房里,大伙身上都揣着点辛苦钱,住在一起安全。回县的公路封了几天了,到除夕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爹,妈的病近来怎样?好些了……这太好了!这是让我最牵挂的。我给妈寻问到一种好药,还买了好几盒。我还给妈买了条真丝棉裤,说穿上对她的风湿病有好处。也不太贵……你放心,还债的钱我已留够,我到家后就能还清了。今年公司给我们长了工资,家里的化肥钱,买猪娃的钱,都够了。爹,放心吧,我身子骨硬着呢……

墩子正和村头的秀叶姑娘热恋着,他一住下,就忙着从宿舍里出来,找了个静僻的角落,给秀叶打电话:秀叶,我到林市了。秀叶,秀叶……你在听吗?你怎么……哭了?秀叶说,人家想你……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墩子说,我也想你啊,每天晚上……我从广州过来,一路冰天雪地,吃了多少苦头,赶了上千里路,就剩到县上的一百多里路了,却被冰凌阻拦在这里,我心里是啥滋味呀!秀叶说,你能在除夕前回来吗?家里准备了好多菜,特别为你做的就有好几样。墩子说,我也想一下来到你身边,可是……我给你买了毛衣,裙子,羽绒服,都是今年的新式样。秀叶说,按我爹的意思,说要是来得及,他主张你这次回来,就把我们的事办了,他正准备去找你爹妈商量。墩子说,不行不行,说好的等我两年,让我挣够钱,盖了新房……秀叶说,爹说了,新房以后盖也一样。墩子说,这怎么是一样呢?我们要有自己的新房,一开始我们就要有个幸福的家,这家是我们亲手建起来的!我是个男子汉……秀叶急了,说,你不懂我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妈病在床上一年多了。爹是怕我妈……爹说,妈把我养大,供我上学,容易吗?他要让妈看着我们美美满满入洞房……墩子是个讲情意的人,听到这,他的眼泪一下就涌出了眼眶。他安慰秀叶说,那让我想想,我回来后好商量,行吗?

柱子是给妻子打的电话。他说,林子,你的身子好吗?我上次离家是去年五月十六日,我本儿上记着的。算算,你怀孕有九个月十五天了,大体就是这个数吧。你这几天上医院检查了吗?我们的宝宝怎么样?林子说,你放心,前两天,娃儿在肚子里不断踢腾,那不安分的劲儿,像是要急着出来见爹妈。妈见我心慌意乱的,又领我到医院去检查了。没事儿,孩子健康,胎位也好。柱子说,医生没说什么时候生吗?林子说,医生说,也就是一个星期吧,不过提前几天推后几天也正常。柱子,你快回来吧,生娃时,你要陪在我身边,我心里才踏实。我盼着娃儿来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爹妈。柱子说,你放心,我会设法赶回来的。林子说,那也要安全啊,可别勉强。柱子说,有了动静,就让妈提前送你去住院,可千万别在家里生。林子说,我知道了。柱子说。生下来,就赶快告诉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林子说,你盼着生男娃还是女娃?柱子说,男娃女娃我都高兴,只是,要是生女娃……林子问,要是生女娃咋个?柱子说,我希望她像你一样漂亮,胖墩墩的!林子说,胖墩墩的还叫漂亮吗?这不是在搡我吗?柱子说,这是真心话。我不喜欢像城里的女孩,豆芽样的细长,就一个骨架子了。林子说,那叫时髦。都打工有几年了,还是个老土!

不善言谈的瘦个给家里打的电话,就简单多了。他先问爹家里的人身体好吗?那儿的雪下的大不大?之后,他告诉爹,国家订了合同法了,今后打工的不用担心老板随意叫走人了。还说公司给他们买了保险,今年的工资又长了一成多。说完这些,就把电话挂了。他话虽不多,但做爹的最了解儿子,他从儿子讲话的语气里,一下就感到了在儿子的身上,憋了股劲儿,他对今后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地增加着信心。

打完电话,他们先后回到了宿舍。宿舍里没取暖的炉子,大伙只得蜷缩在被窝里。大高个打开那个小电视,画面极不清晰,还不时发出声声病痛似的嘶喊声,弄得人极不舒服。大高个把台调到央视报导雪灾的专台,白岩松正在连线受灾省市电视台的记者,记者们在现扬报导各地灾情。有在电塔上除冰、抢修电网的工人,在公路上铲冰的战士,在风雪中救人的平民……各地火车站,滞留着上千万的乘客,光广州站就滞留了百万,那场景真是惊心动魄,蔚为壮观。这不由让人想到,这是怎么啦!中国的草根们,历来不被媒体看重,是不是因为太寂寞,就把各地的车站当成了渲泄的大舞台,以惊世骇俗无比生动的姿态,充分地表现着自己,让全世界都知道,不该忽视他们的存在。

周庆回到病房,爹正深深入睡。他守在床边待爹醒来时,问他想吃点什么。爹摇摇头,用手指了下嘴唇,儿子领会了,爹是要喝水,就热了盒牛奶,扶爹坐起身。爹十分缓慢地吸了几口,就摇了摇头,这是让人十分焦虑的,爹每天的进食都在减少。

在充满焦躁和期待中,他们又过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四个民工到街上去转了转。到了下午,大高个提意,到医院去看看周大爹,大家都说太该了。大高个拿出两百元来,说我们给老人买点营养品。大伙听了都从口袋里掏钱,说哪能让你一人出钱。大高个说,两百元够了。我工钱比你们高,这钱理应我出。

他们在街上买了牛奶等营养品,来到医院住院部询问,又找到泌尿科,终找到周大爹的病房。他们推门进去时,周大爹在打点滴,还输着氧。见他们进来,周庆迎了上来,紧握着大高个的手,说,你们怎么找来了?大高个说,我们来看看周大爹。

守在床前的,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见有人进来,就站起身来。年老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显得十分疲惫憔悴。年轻的姑娘长得漂亮,身着一件得体的白色羽绒服,一眼就让人感到她的灵秀。周庆介绍道,这是我母亲,昨晚从乡下赶来的。这是妹妹,在上大学三年级,假期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个比赛,也是昨天赶回来的。他又对妈和小妹介绍说,这是我认识的几位朋友,也是民工。之后,周庆把四人领到爹的床前,大声对爹说,爹,这几个农民兄弟来看你,他们也是农民工,是我的朋友。大高个俯下身说,大爹,我们也是打工的,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爹睁开眼来,一个个打量着站在床前的这些朴实的面孔。他对这样的面孔是太熟悉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是这样亲切。他用不着去搞清,儿子是怎样认识他们的,他们为啥来看望自己。他的眼里充满了感谢的光亮,他蠕动了好一会嘴唇,像是用尽了力,终从胸膛里颤颤地推出几个字:谢谢……谢谢你们!

大高个们在床沿和凳子上坐下,和周庆交谈起来。大高个见周庆母亲和妹妹眼睛红红的,心情十分沉重,知道情况很不好。周庆说,从昨天起,爹的病加重了,泌尿科的几个主要医生都到了医院,制定了一个抢救的方案,已向家属下了病危通知。大高个听了心里很难过,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他问周庆,需要我们哥几个帮忙吗?周庆说,没什么,有的事家里已有准备。大高个知道周庆说的是关于下葬的一些准备。大高个叫周庆记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我夜里也开着手机,有事打电话给我。

从医院里出来回到小店,大伙心里都很沉重,一种莫名的预感,弄得他们一夜没睡好过。

到了第二天,已是二00八年的年三十了。昨天,大高个给车站打了电话,报着一线希望,询问了一下路况。车站人员说,到长县的路凌得很利害,近两天肯定封路。于是,大伙都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向家里父母亲人拜了个年。

毕尽是过年了,下午的年饭,四人还是到街上找了个饭馆,点了几样好菜,美美吃了一顿。闲聊时,大伙又谈到了周庆,都说那小子挺仁义的,孝心也好,像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见了。于是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想法,说有如回宿舍冷蜷着,不如到医院去和周大爹一起过除夕之夜,这也许是老人最后一次过年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好。他们从饭店出来,在街上买了一些守岁时吃的东西,就往医院走去。

街上行人寥寥。城市收敛了连日来涌动的激情、渴望、期待,突然而降的宁静,让人反有些不适应。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胸有成竹地覆盖着一切,极有耐心地把匆匆而过行人的脚印填平。街两旁的树木,一色的穿上不同式样的白色羽绒服,各自摆出生动的造型,千姿百态,争相竞美。路灯,泛着微弱的光亮,酷似冰冻在屋檐下的一串杏桔。多数店铺已关门,卷帘门在飞旋的雪花中闪动着微微的光亮。只有个别小店还在冷风中坚持,从店门里渗出的黄色灯光显得顽强艰辛,昭示着特别的生命力。不时,从远处传来两声鞭炮声,更显出宁静的悠远、深邃和文化的内涵。显然,那是性急的孩子所为。

雪落静无声。如果你驻足聆听,会听清大雪相撞相拥发出的气定神闲般均匀的呼吸。

这一年除夕的下午,在这座古老的小城里,当人们把所有的热望,都浓缩回撒到各自家庭的火炉边,在为那顿丰盛的年夜饭作最后冲刺时,有四个外地的民工,大步走在空寥的街上。他们的身姿,处处透着别样的韵味。他们像几个战士,闯进了一座被攻陷的城池。他们在厚厚的积雪上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踩出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他们走进医院门诊大厅,那儿临墙有个电视,屏幕上主持人身着唐装,在和嘉宾聊着全国各地过年的民俗,其实是在为将开场的春节联欢晚会做着铺垫,颇有创意地吊足大家的胃口。四人不觉停下脚步,眼睛盯住屏幕。此时此刻,他们很自然地想到了家乡的一个民俗——如果家里有游子在外,无法回家过年,全家围桌而坐吃年夜饭时,会把游子的坐位,按他在家里应享有的排序留着,并在饭桌上,添上一碗饭,斟上一杯酒,全家会为他举杯敬酒,祝他在外幸福安康。

离开大厅,他们来到了病房。周庆和母亲、妹妹守在病床前,满脸凝重哀郁。周庆说,爹从昨天下午昏迷,经医生抢救后,昨夜醒了过来,可今天又深度昏迷了。医生已交待,要他做好操办后事的准备。四人来到床前,周庆俯下身子,脸贴近爹的耳朵,说,爹,农民兄弟来看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爹好像意识到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大高个说,不要再打扰大爹了。今晚,我们就不回旅店了,在这儿陪陪大爹吧。大高个询问了一下有关后事的准备,周庆说,亲戚朋友他已经通知了。还有一些村民,知道情况后,都说明天早晨赶到。想到的事,都已作了安排。大高个听听,觉得周庆已想得很周到,就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个小时后,大爹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大爹睁开眼来,辩认着周围的人。女儿忙走到床沿,深情地叫了声“爹”!老伴禁不住轻声哭了起来。大爹的目光异常安祥,他一个个打量着床沿的亲人,目光依次在他们脸上停了一会,让人觉得,只一瞬间,他好像已把他们的模样都镌刻在了心里。在场的人,都清晰地感到了那让人心碎的深情。之后,他把目光从亲人脸上移开,落到了几个农民兄弟脸上,也是那么一个个打量着他们。他温情的目光中,一点一滴地渗进了感激的光亮,那是一种直达心灵的感恩。民工们从大爹的身上,想到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们的眼睛湿润了。

像是耗尽了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大爹轻轻合上了眼睛。

周庆伸出手,把爹的手握住。大高个走过去,把手握在周庆手上。墩子思维敏捷,他一下理解了大高个的举动,也像大高个一样伸出手,握在了他的手上。柱了和瘦个犹豫了一下,也先后伸出手,和他们的手握到了一起。老人心脏微弱的跳动,血管里越来越无力血液的流动,通过他的手,传递到儿子手上,之后是大高个,墩子、柱子、瘦个手上。他们都清楚地感到了大爹生命的落叶,在一片一片剥落,就像天边的一片浮云,被一缕神奇温暖的微风推动着,向遥远的寰宇漂然而去,直到完全消失。

先是周庆颤颤的一声“爹”传来,那声音轻若柳絮,像是怕打搅了爹的灵魂。接着是母亲和女儿悲切的哭声。

这时,正值2008年除夕零点。这一年鼠年的钟声,是由满天飞雪簇拥而至的。

蓦然,鞭炮声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炸响,撼天动地,摇动着城市。腾空而起的礼花,以种种不同的名目,万花竞放,争奇斗艳,把街道各种式样的建筑,涂上辉煌的色彩,披挂上瑰丽的新装。礼花照耀雪花,雪花辉映礼花,礼花雪花互为衬托,融为一体。这时,你能清晰地看到,那鹅毛般的雪花飘逸、剔透、精湛,每一片,都有着不同的形态;礼花为其涂上夸张的,绚丽奇炫的色彩,把它们打扮得旖旎多姿,使它们不同的姿容和性格纤毫必现,酷似亿万彩蝶簇拥着、呼唤着、嬉戏着、歌唱着从天而降。

一个钟头后,礼花熄灭,鞭炮声远去。

所有的喧闹,都归于平静。

寺庙的钟声传来。

钟声,是上苍和人类交流的唯一语言,语体独一,幽静、内敛、恬谧、祥和、声声洗涤肺腹,润泽心灵。钟声,是覆盖人间万物的纤手,它让飞雪在手掌暂憩,然后,从指隙间均匀地筛落。它悄然修复思乡的伤口,让其迅速长出希望的叶芽。它深情吟哦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奇迹,每一个生命的历程都是一部感人情怀的交响,让死亡的深邃显示出完美的诗意。钟声,是上苍在天地间横空而过的心音。它跨越街道,走进每个家庭,在婴儿的笑靥里驻足,在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里留连,在所有人的梦里漫步。

父亲的背影在钟声里渐行渐远。

这时,四个民工方悟出,把他们留在这座小城里过年,是上苍对他们特意的安排。

退 场

这是一个著名电影节颁奖晚会的现场。

礼堂内灯光辉煌。台上舞美设计别出心裁,匠心独运,奇炫的光影荡人心怀,摇人心旌。出席晚会的明星如群星璀灿,一张张大家熟悉的面孔光彩照人,神彩奕奕,如百花娇艳,争奇斗丽;似星河灿烂,交相辉映。

晚会已进入到高潮。万人注目的最佳男女演员奖花落谁人,即将揭晓。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担任最佳女演员奖揭晓的嘉宾,演员协会主席庞灵和著名表演艺术家方堃,大步走上舞台。方堃宣布,被提名获奖的女演员有四名。随之,大屏幕上一一放映了她们在各自主演的影片中,精湛细腻表演的片断。这是四部今年最看好的影片,影片中性格迥然的四个人物,被她们演得精彩异常,感人情怀,撼人魂魂。

片断放完,方堃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庞灵,请她最终揭晓获奖者姓名。庞灵缓缓启动信封,展开红帖,她的目光投向本届影后的姓名。

霎时,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庞灵从红贴上抬起头,她的眼里闪动着激动的光亮。她是评委之外,第一个深情注目这个姓名的人,她感到无比自豪。作为全国演员协会主席,她当然深知获奖者的人生历程,她脸上满盈钦佩和敬重,这让她年迈而美丽的面庞熠熠生辉。她大声宣布:“获得本届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的是……”,她有意拖长声调,这是宣布重要奖项的一种巧技,以吊足大家的胃口。

台下一千多人语静声息,屏心等待。

庞灵终于一字一顿地宣布了获奖者的姓名——骆琪芳!

礼堂里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

待掌声平息后,主持人神彩飞扬地走到鲜花簇拥的主持台前,用她那颇具魅力的嗓音大声宣布:“请最佳女演员奖获得者骆琪芳女士上台领奖!”。

在热烈掌声中,两位工作人员走向台下第一排,搀扶着骆琪芳女士缓步走上舞台。到左侧台口准备好的一把轮椅前,工作人员扶她坐到轮椅上。她对工作人员微微笑着说:“谢谢,谢谢你们!”工作人员走下舞台,她慢慢摇动轮椅,来到舞台中央。

主持人大声说:“请上届影后牟荣荣女士,为骆琪芳老师颁奖!”。

雍荣华丽的牟荣荣走上舞台,她从工作人员手中分别接过奖杯、奖状,一一为骆琪芳颁奖。骆琪芳接过奖杯奖状,高高举起,向大家致敬。牟荣荣躬身和她拥抱,之后走下台。

主持人走到骆琪芳面前,说:“尊敬的骆老师,您在八十三岁高龄时,获得了影后殊荣,这真是生命的奇迹啊!请您发表获奖感言。”

骆琪芳接过话筒,她深情地看了一会台下,很快调整好思绪,从容而充满情感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这个享有盛名的电影节,已走过了十八届的辉煌历程,没有哪一届让在坐的同仁们,见证了幸运之神竟然青睐了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太太!我不能说这是生命的奇迹,这只是一个例外。但它无庸置疑地又一次证明了——生命是多么美好!(掌声)

我是一个过于平凡的演员。五十多年前,我步入演艺圈。我没有魅人的容颜,姣好的身材。在群星璀灿的演艺天空,我那点微弱的光亮,完全被遮掩。不少人说,我当演员,不会有任何出路。嘲笑和冷眼,一直尾随着我走过了漫长的一段人生。我曾想过放弃。每当要放弃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时,我又会同时作出判断——这是对心灵的自欺欺人,对艺术的自欺欺人,便立即用行动来改变怯弱和内心的愧疚。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大量阅读中外经典剧作,无休止地揣摩我深爱的那些艺术典型,直到我能感觉到她们心脏的跳动,听到她们血液流动的声响。(掌声)

我终于开始上一些小角色,那怕是只有一句台词的人物,我也反复琢磨。我终于有了转机,在几部电影里担任了一些有点份量的人物。可生活的道路依然崎岖。有很长时间,我常常几年不能上一个剧。度过这孤独难耐的时光的最好办法,是我从未停止睁大眼睛,关注着演艺界。我从已上演的舞台剧和电影中,去寻找适合我演的角色,设想要是我来担任这些角色,我该怎样去表演。我常坐公交车到效外,在一片小树林里或是爬到山上,寻找到一个静谧的地方。我无数次阅读剧本,一次次推敲剧中人的神情、形体、语言特点,面对四野大声朗读台词,自导自演着属于我的独角戏!(掌声)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有人会想到,我在八十二岁时,好运落到了我的头上。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王仲北导演走进了我那门可罗雀的家,他从一个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剧本,对我说,他看了很多影像资料,筛选了众多演员,逐步把这个剧的女主角人选锁定在我身上。“还是先看剧本吧。”他说,约我一个星期后面谈,便匆匆离去了。王导走后,我看着那个浅蓝色封面的剧本静静地躺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棂,柔丽地照射着它。一种神圣而崇高的情愫,在我的内心升腾起来,有如一支舒缓而直达心灵的乐曲。我清晰地感到了命运之神在撩动我的心扉。我打开剧本,开始阅读。一个真实的人物静静地向我走来,她的境遇和心灵,在我的内心交织叠合,平实的生活常态,迷人心脾的诗意,感人心怀的人性光辉。我被深深感动了,一整天都在流泪。这是上天借用剧作家的手,特别交予我的一份答卷,我整个的人生经历,都是在为演好这个人物作准备啊!(掌声)

一个星期后,一切都按上天的旨意定了下来。开机后,严重的风湿病使我的腿脚不听使唤,我每天服用激素,始终坚持到关机。当拍完最后一个镜头后,我病倒了。(掌声)

我猜想,是因为我过于愚笨,感悟艺术的真谛需要太多的时间,上天才让我活得这样长。她以无限的仁慈和耐心,等待我在八十二岁的时候,对艺术终于有所领悟。上天关爱着每一个人,只要你真的一直在努力。(掌声)

就说这一次获奖吧,也是上天给我的又一个机会,让我今天和大家一起来分享我对艺术和生命的感悟,这就是——以真诚之心,永远热爱艺术;以真诚之心,永远热爱生活。我对生命永报感恩之情。(热烈的掌声)

掌声平息下来,骆琪芳用双手撑住轮椅两侧,想站起来。主持人和工作人员忙过去,扶她站起身。她平静地对工作人员说:“姑娘,请你把轮椅推开,我要以一个走下去的退场,和大家告别。”

工作人员推轮椅下。骆琪芳转过身,背对观众,开始缓慢移动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她颤巍巍的异常顽强地迈动着步子。追光照射着她,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终消失在舞台的深处。

这是一个多么感人的退场啊!

台下的人好像方从深深的感动中回过神来,雷呜般的掌声久久不息。大家站起身来,许多演员热泪盈眶,一些年轻的演员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任泪水在她们美丽动人的脸上流淌。

另外三个获得提名奖的女演员,依是激情难抑。一个钟头前,当她们踏着红地毯走进礼堂时,她们是万人注目的焦点。种种迹象表明,她们都有可能获得本届电影节影后的可能。因此,她们都请了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和化妆师为她们的服饰和造型,作了精心设计,这让她们更加与众不同,耀眼夺目。而现在,她们已和这颗皇冠上的明珠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然而,她们没有一点遗憾,她们和所有演员一样, 深深的感动占居了她们的整个心灵。她们为同仁中有这样的楷模感到自豪,为演员这个称呼感到荣耀。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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