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是堵墙

2009-12-08 01:39何正坤
章回小说 2009年12期
关键词:华润竹竿

何正坤

(一)

燕屏妩媚地看了朱炳泷一眼。那眼神很特别,像雾,像波,像电。朱炳泷忍不住一阵痉挛,身子像被风吹了起来,轻飘飘的。

燕屏咯咯笑了,指着朱炳泷,自嘲地说,竹竿,咱俩要能换下身材,该多好。朱炳泷瘦高,像竹竿一样。朱炳泷就去瞄燕屏的身材。丰乳,肥臀,水桶腰。朱炳泷瞄一眼,又瞄一眼,就瞄到了那对快要蹿出上衣的奶子上。那是个诱人的地方,像飘着香味的烤鸭店。脖子下面,一条又白又深的乳沟,像巨大的磁场,男人的目光走到那儿,就被吸了进去。背地里,工友们送燕屏一个不可一世的称号——波霸。

朱炳泷本就单薄,往燕屏面前一站,一个热涨,一个冷缩,燕屏几乎能把朱炳泷装进去。燕屏说,竹竿,多吃点。朱炳泷说,你少吃点,省给我吃嘛。朱炳泷的眼睛瞄着燕屏的奶子,心眼歪了,想喝了那对奶子,保准她瘦我胖。朱炳泷自顾地笑了。你笑什么?燕屏捉住了朱炳泷贪婪的目光,说好你个竹竿,咸湿佬!在朱炳泷的肩上拍了一掌。朱炳泷的腿一软,晃了晃。

说的是玩笑,燕屏当真了。去食堂吃饭,燕屏把一只鸡腿搛到朱炳泷的饭盒里。晚餐打来了,筷子都不动,全倒进了朱炳泷的饭盒里。朱炳泷说,减肥呀。燕屏嘁了一声,说,省给你吃,撑死你。朱炳泷说,干脆把你身上的肉补我身上就是了。燕屏用勺子敲他的脑袋。朱炳泷说,就食堂这饭菜,我咋胖?你看那早餐,那稀粥叫米汤还差不多。第二天,朱炳泷的早餐就多了瓶牛奶。朱炳泷喝了一口,哇地一声,说这是牛奶吗?这么甜?是人奶吧?一双贼眼又溜进了燕屏的乳沟里。

爱情是个奇怪的东西,像一棵冬眠的小草,单等春风来了,一吹就醒,然后生机勃勃了。朱炳泷来坑梓打工六年了,一直呆在华润厂,燕屏也进厂四年多了,两人在同一个车间,没说过五十句话。那五十句,也是工作交流。朱炳泷是抛光车间的技术助理,要指导和检查员工干活,产品不合格,或返修,或退货,归朱炳泷管。朱炳泷从来没对燕屏有过兴趣,连感觉都没有。他俩不般配,一点不般配。过去六年了,现在居然来了电。两人好上之后,燕屏振振有词地阐述了她的般配理论:男人瘦,女人胖,其实是一种般配。女人是水,是一条宽阔的河;男人是岸,是一条窄窄的路——弯弯的小河旁边,是那弯弯的小路。

谁都看得出,这份阴阳失调的爱情,燕屏掌握了主动权。燕屏像块膏药,贴着朱炳泷,除了睡觉回各自的宿舍,其他时间都贴在一起。一日三餐给朱炳泷加餐,朱炳泷依然像竹竿,风一吹就能倒。燕屏就一直贴下去,给朱炳泷加餐。

朱炳泷自然是乐意的,至少可以多看两眼波霸。不过,朱炳泷设了防线,只限于玩玩而已。在南方,爱情随便得像握手,今天握着还热乎呢,明天就凉了。爱情像泛舟湖上,摇摇晃晃,就是上不了岸。

朱炳泷做事蛮认真。这种个性成就了他,做上了技术助理。对燕屏的感情,他不想认真,怕上不了岸。后来他琢磨透了,燕屏看上的,是他手中那点权力。

在抛光车间,朱炳泷算个人物。除了陈课长,就数他了。陈课长有时也让他三分,他们多年的配合是默契的,连龃龉都很少。他的技术过得硬,厂里几次调他去另一个车间做副课长,都被陈课长挡了。陈课长开玩笑地说,你走了,我的品质奖效率奖去哪儿拿?

抛光车间实行计件工资,干多少拿多少。抛光是手工活,今天谁抛什么产品,朱炳泷说了算,用职权玩点猫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表巴有各种形状,抛光的难易不同,难抛的一天做一二百个,易抛的一天能做三四百个。谁不想抛容易的?要看朱炳泷给你的是什么,给你多少。订单少了的时候,朱炳泷权更大了,关系好的,多给点,关系一般的,少给点,关系忒差的,让你半天没活干。你还不能说什么,朱炳泷手里捏着个小东西,像捏着你的经济命脉,那是一枚他的小印章。小印章的威力很大,你抛了半天,产品送他检验,他说行,盖上他的小戳,你就行了;他说不行,你行也不行,他不给你盖小戳,你也没办法,回去返工吧。

看穿了燕屏的这点阴谋,朱炳泷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燕屏的关爱,工作上罩着她点就行了。朱炳泷一关照,燕屏的计件工资像温度计里的水银,嗤嗤往上蹿,越蹿越高,远远高出了她给朱炳泷的那点恩惠。

(二)

没多久,朱炳泷自己突破了防线,把燕屏给睡了。

男人的防线是一张纸,吹弹即破。朱炳泷焉能挡住燕屏的缠绵?燕屏腼腆地说,竹竿,我一睁眼,脑子里全是你。声音柔柔的,像个小石子投进了湖里,涟漪一波接一波。朱炳泷于是撤了第一道防线,晚上和燕屏约会去了。坑梓有个烈士陵园,长了一片茂密的棕榈树,一到晚上,打工男女就藏进了密林深处。燕屏牵着朱炳泷的手,就像鱼儿游到了水里,一个劲地往朱炳泷怀里钻。朱炳泷心里像揣了一面鼓,嘣嘣地跳,胖嘟嘟的燕屏扑在怀里,肉乎乎暖烘烘的。朱炳泷情不自禁了,搂紧燕屏,蹭着燕屏的奶子,第二道防线又撤了,吻了燕屏性感的唇。

接下来的第三道第四道防线,不攻自破了。燕屏趴在朱炳泷的怀里,奶子像水蜜桃似的,隔着薄薄的连衣裙,顶着朱炳泷的胸脯,把朱炳泷蹭得全身发抖。朱炳泷的手抖抖索索伸进去,就拿不出来了。接下来,朱炳泷像梦游似的,把燕屏睡了。燕屏的身体圆润肥沃,波澜壮阔,像洪湖水浪打浪,朱炳泷像一叶轻舟,在水中飘荡。事后,朱炳泷认真地对燕屏说,我会对你负责的。燕屏一激动,用胖胖有力的臂膊,紧紧箍住朱炳泷的脖子,像个麻袋挂在朱炳泷的脖子上。燕屏说,从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待我好。两人像麻花似的缠在一起,说了许多发烧的话。

再后来,他们在坑梓的龙田村租了房,同居了。

除少一张结婚证,他们什么也不缺,幸福而美满。在南方,打工男女都这么幸福着,不在乎是否有明天,就像电视上说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一朝拥有。但朱炳泷是认真的。他和燕屏一起出入,一起吃饭,一起憧憬未来,然后接吻,做爱,相拥而眠。朱炳泷的工资毫无保留地上交了。两人恩爱得像一个人,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天,朱炳泷找了陈课长,要涨工资。朱炳泷拿的是固定工资。六年来,朱炳泷还是第一次提出要加薪。

偏偏陈课长拒绝了他。陈课长说得婉转,把他拉到车间办公室,关上门,说竹竿,我正要找你呢,最近有员工投诉,说你以权谋私,事事罩着燕屏,燕屏的工资节节升。我都压了下去,不想老板找我了,我也否认了这件事。你现在想提出涨工资,实在不是时候。

像一盆水浇下来,朱炳泷心里凉凉的,不是滋味。涨工资其实是燕屏提出来的,燕屏说,等咱们挣够了钱,回你们县城买套三房一厅,结婚生子,恩恩爱爱过日子。朱炳泷说,一套三房一厅要一二十万呢,咱这点工资,到三十岁也买不起。燕屏说你找陈课长涨工资,像你这样的技术,在双刚厂可以拿到好几千呢。再说抛光车间能离开你吗?

朱炳泷不开心了好几天,谁也不理。陈课长说,竹竿,明年争取给你涨。朱炳泷丢了个不屑的眼神,把头扭向一边。

燕屏还得罩着,做得不那么张扬了,只是盖戳时行个方便,不让燕屏返修。计件工资每个月都要张榜公布。燕屏这个月滑了下来,工资少了二三百块。燕屏生气,说竹竿,这可不行,以前咱住厂里不花一分钱,现在租房了,房租水电样样要钱,吃的用的都比以前多了,你不涨工资,我又少了几百块,哪能攒钱买房啊?燕屏边说边抹眼泪,说竹竿,你要想办法赚钱啊。朱炳泷摇头叹息。

燕屏说,咱们再合计合计,看有什么办法。你这一身技术,就像猪的身上,全是宝啊。

(三)

几天后,燕屏说,竹竿,你辞工吧。

朱炳泷吓了一跳。

燕屏说,我给你找了份好差事,干不干?朱炳泷白了她一眼,说你能找什么好差事!

燕屏说,厂长,你做不做?

朱炳泷又白了燕屏一眼,谁要我当厂长啊?燕屏说,我呀,我让你当厂长。

真的?看燕屏不像在说笑,朱炳泷在燕屏的脸上温柔地摸了一把。燕屏说,抓紧辞工吧,机会难得。

朱炳泷一激动,将头埋进了燕屏的乳沟里。一厂之长,众人之上啊。对于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打工者来说,魅惑太大了,挡也挡不住。

去哪儿做厂长,燕屏不说,说要给朱炳泷一个惊喜。

填写辞工单时,朱炳泷拿不定主意。在华润厂做了六年,一朝提出辞工,心里像猫抓似的,念念难舍。燕屏说你白当男人了,优柔寡断的,华润厂又不是你媳妇,有啥难舍的?朱炳泷咬咬牙,刷刷刷,辞工单写好了。

陈课长愣了,说竹竿,你别辞工,过了年我给你涨工资。

朱炳泷说,想换换环境。

竹竿,你咋舍得?你在华润厂呆了六年,是老员工,说话有分量,工作也顺手。换了环境,就没那么容易了。

陈课长不舍得朱炳泷离开。他俩各有所长,一个懂技术,一个懂管理,像一支圆规的两只脚,合在一起能画圆。朱炳泷走了,品质效率肯定要下滑。

朱炳泷犹豫了一下,马上又被厂长桂冠上的光环吸引住了。说,我决定了。

老板也舍不得朱炳泷走,培养一个技术骨干不容易。老板给陈课长下了指示,一定要留住朱炳泷,他提出什么条件来,都可以考虑。

陈课长像领了圣谕,一路小跑找到朱炳泷,说老板发话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

朱炳泷想不出什么要求来,晚上回家和燕屏商量。燕屏是智多星,像垂帘听政,能给朱炳泷出主意。

燕屏搂着朱炳泷,手在他的胸脯上写了两个字:厂长。你提出当厂长,老板会同意吗?你一月要五千块,老板会同意吗?你要报销房租报手机费,老板会同意吗?即使现在同意了,你一撤了辞工单,老板又会变着法子拿了回去。再说,你这样多贱啊,员工怎么看你?这回你要像个男人的样子,说话算数,走得潇潇洒洒,让那些羡慕的人对着你的背影发呆去吧!

朱炳泷琢磨着燕屏的话。燕屏说,别费神了,咱们庆贺一下。就光溜溜地爬上来。朱炳泷的思绪还没集中,就欲死欲仙地飘散了。

老板亲自找了朱炳泷,肯定了他的成绩。近两年来,抛光产品很少退货,你的小红戳像个免检标签,畅通无阻。在华润厂你会大有前途的。朱炳泷几乎要被老板说动心了,急忙去想那个炙手可热的厂长桂冠,就不动心了。

老板很失望。

陈课长也失望,像被抽了肋骨。竹竿,你这是拆我的台哟。

陈课长作最后一搏,找燕屏谈了话。燕屏也是他的下属。

燕屏的一番话,浮出了始作俑者的面孔。燕屏说,竹竿的事他自己做主,谁劝也没用。他在抛光车间干了六年,也没见混出个模样来。再说,一穷打工的,能有什么前途。

燕屏才是拆台的人。

朱炳泷辞工很顺利,不但领了所有工资,还领了一笔特殊费用。老板说,这三千元是保密费,是你工资以外的收入,你签了这个保密协议,这笔钱就归你了。

朱炳泷有些不解,问,保什么密?

商业机密。老板说,华润厂的客户你都熟,客户也认你的小红戳。离厂后五年之内,只要你不将华润厂的客户带走,你就可以得到这笔保密费。

朱炳泷暗喜,想都不用想,签了字。

辞工了,朱炳泷一身轻松,像春天来了,脱去了一身又厚又重的棉衣。

当晚,燕屏把自己奖励给了朱炳泷三次,累得朱炳泷连续两天没起床,将六年来的疲惫一次性释放了。

(四)

燕屏的表哥祝洪年来了。

祝洪年住在坑梓最豪华的凯富门大酒店,穿一身崭新的黑西装,黑皮鞋锃亮锃亮的。

天这么热,你表哥穿得严严实实的,不怕起痱子啊?朱炳泷悄悄问燕屏。

表哥刚从北京来,北京那儿正凉快呢。

北京?他在北京做什么?

开公司当老板啊。燕屏说,我把他请来的。

你请来的?朱炳泷莫名其妙,你请他来做什么?

开厂呀。这几年他赚了不少钱,让他来投资,让你做厂长,多美。

美什么?朱炳泷竟有种上当的感觉。原来燕屏说的厂长,厂子还没影呢。他后悔不该草率辞了工。燕屏说华润再好,你也是打工的。表哥投资办厂,就是我们自己的。不出三年两载,三房一厅就搞掂了。

事已至此,朱炳泷也只好听燕屏的了。

燕屏说,表哥,厂房的事交给竹竿,你只管掏老人头。燕屏向祝洪年挤挤眼。

祝洪年握了一下朱炳泷的手,扬了扬下巴,说,好好合作。像高手过招,祝洪年手上忽然一用力,朱炳泷疼得咧了嘴。其实一看两人的身材,便知高低了。祝洪年长得虎背熊腰,又高又胖。手上稍一用力,朱炳泷的骨节咔嚓咔嚓响。

燕屏和祝洪年唠起老家的事。朱炳泷先回了出租屋。他们讲湖南话,朱炳泷是陕西人,一句也听不懂。

朱炳泷在第三工业区找了一间三层楼的民房,燕屏看了很满意。一楼做车间,二楼做食堂,三楼做宿舍,至于办公室,就圈在一楼的角落。

接下来是简单的装修,砌工作台。祝洪年是个甩手掌柜,只管付钱,其他的事都由朱炳泷负责。他不懂抛光,连见都没见过,所有的构想都在朱炳泷的肚里。燕屏晚上过来看看,提了点建议。

朱炳泷悄声对燕屏说,我看他啥都不懂。

燕屏皱皱眉,说抛光他当然不懂,人家以前是开公司,做国际贸易的。

国际贸易?听上去好吓人啊。朱炳泷伸了伸舌头,哎燕屏,他对我好像有仇似的,爱理不理的。

燕屏脸色泛了红,不耐烦了,说你们刚认识,有什么仇?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表哥是在生意场上滚爬跌打的,对谁都有戒备。

可那态度不是戒备,而是敌意,一种没来由的敌意。自己是燕屏的男朋友,就是他未来的妹夫,应该像亲戚一样。祝洪年的眼光却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随时都要刺过来,让朱炳泷不寒而栗。

一星期,房子装修好了,工作台,蓄水池,通风管都做好。一切准备就绪,等着安装设备和采购原料。设备和原料要去市内采购,燕屏要他俩一起去。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两人没讲一句话,像不认识一样。设备和原料买好了,祝洪年也不雇个脚力,让朱炳泷搬上搬下的。朱炳泷说,别摆老板架子啦,一起动手吧,我一人搬到天黑也弄不回去。祝洪年把领带塞进衬衫里,和朱炳泷一起搬,从市内搬上车,搬到坑梓,搬下车,搬到了厂里。两人弄了一身的灰垢。祝洪年的白衬衣黑了,朱炳泷的工衣像在地上打了滚。二十多台抛光设备进了厂,朱炳泷又一台一台地安装,调试。一边干活,朱炳泷一边埋怨,要是在华润厂,这种苦力活,哪要我亲自动手?

快开工了,小厂还没有名字。朱炳泷说,表哥在首都见过大世面,给起个名字吧。祝洪年有点窘,说名字嘛,名字这玩艺,随便叫一个好了,燕屏,你说呢,你给想一个。燕屏嘿嘿一笑,说我念了几年的书,早还给老师了,竹竿读了高中呢,起个吧。朱炳泷也不推辞,说,我们刚起步,要有翠竹那样虚心有节的风格,就叫竹风吧。燕屏笑了,就是你竹竿的风格吧?祝洪年说,竹风这名字不错,就叫竹风精密抛光厂吧。

燕屏说,我们三个分个工。表哥是投资人,理所当然是老板。竹竿呢,是厂长,管生产技术质量业务方面的事。我呢兼职,帮着管理管理,财务方面的事,我负责,二位放心吧?

祝洪年说,当然。

朱炳泷笑出了声,说你狗屁不通,能抓什么财务?燕屏说做做口袋账,还不会啊?

老板都没意见,厂长更没意见了。朱炳泷嘴角动了动,轻蔑一笑,这老板当的,简直就是摆设!

万事俱备,等米下锅了。燕屏说,竹竿,你抓紧弄来第一笔订单。你在华润厂有大把的客户,随便抓两个,就够竹风厂干三两个月的了。

还是另找客户吧?我跟华润厂签了保密协议的。

燕屏摆了摆手,三千块就把你收买了?你也太不值钱了。等我们赚了钱,把保密费退给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厂一开工,财源滚滚来,到时钞票点得你手都发麻。

燕屏一拉朱炳泷的手,说今天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两天,燕屏像小浪底的湍流,波涛滚滚,上了床就往朱炳泷身上压,把朱炳泷的兴致撩拨得老高,心里像爬了无数个虫子。从燕屏身上爬起来,朱炳泷想起了正事。问,你表哥一月给我多少钱?燕屏抓着朱炳泷鸡爪似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说我是财政部长,这些事都在我肚里呢。不管赚不赚钱,哪怕是亏损,也要按月付你工资。不过呢,也不能太为难表哥,毕竟是创业时期,先少要点,月薪一千二,等以后赚了钱再说。朱炳泷像挨了烫似的缩回了手,说我在华润厂动动嘴还两千多呢,到这儿才一千二?燕屏说等以后赚了钱,表哥还能少了咱的?

(五)

朱炳泷一个电话,徐久仁就来了。

徐久仁是朱炳泷的哥们儿。徐久仁在双刚厂负责外发加工,官不大,权不小。每年外发给华润厂的订单有上千万,隔三差五要往华润跑,和朱炳泷合脾气。现在竹风厂找米下锅,朱炳泷首先想到徐久仁。

朱炳泷在饭店招待了徐久仁,燕屏和祝洪年作陪。燕屏和徐久仁也面熟,只是不曾打交道。

几杯酒下肚,朱炳泷说了正事。徐久仁刚要表态,燕屏插了上来,说都是打工的,不容易,我们按加工费的百分之八付你好处费。朱炳泷和祝洪年对视了一下,不防燕屏还留了这一手,佩服!徐久仁说我少发点给华润厂,就够你们小厂吃的了。

徐久仁发来了第一笔订单,两万个表巴。把朱炳泷吓得傻了眼,这么多表巴,他一个月也做不出来。

有米了,还愁锅小?燕屏乐了,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竹风厂进了第一批员工,从华润厂过来的。是燕屏鼓动他们“弃暗投明"的,燕屏说,竹竿做了厂长,订单做不完,工价比华润厂高,你们去了,就是开厂元勋,将来都是主管课长级的。多数人不信,少数信了,其实是信朱炳泷的,他们和朱炳泷的关系不错。

来的都是熟手,来了就能出活,第二天竹风厂就传出了机器声。机器一响,朱炳泷忙了起来,拆包分包,检查工艺,检验质量,还要做报表,登记产量,忙得上厕所都要小跑。祝洪年背着手,在车间里晃来晃去,偶尔帮拿根青腊,或递包表巴,传张报表。后来被燕屏说了一通,才把买材料,送货,招工,后勤的事揽了过去,跟着忙了起来。燕屏白天在华润厂上班,晚上下班后过来看看,帮帮手,然后和朱炳泷一起回去。

燕屏来了,和员工们有说有笑,没一点架子,像兄弟姐妹似的。有困难说出来,有建议提出来,竹竿会帮大家解决的。祝老板!燕屏在员工面前不叫表哥,叫祝老板。祝洪年像皇帝召见似的,飞跑过来。祝老板,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你要给他们买好口罩,结实的手套,不要像华润厂,领副手套比要饭还难。对了,最近伙食咋样?合不合口味?祝老板,伙食一定要搞好,经常换换口味。

员工笑了,说燕屏,你看起来才像老板呢。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燕屏说,大家在一起,就是兄弟姐妹啦。

不时有华润厂的员工来竹风厂上班。陈课长不乐意了,拆了台柱子,还要拆台板啊?陈课长拨了朱炳泷的手机,想了想,猛地捺断了。

第二天,陈课长宣布,工价增加两分钱。比竹风厂高出了一分钱。几个打算去竹风厂的员工撤了辞工单。

一周后,又有员工要辞工去竹风厂。陈课长笑笑,工价又增了三分钱。那几个员工又不走了。

像水涨船高,竹风厂工价一涨,华润厂跟着上涨。十来个飘浮不定的员工,像水平仪里的气泡,哪边高,往哪边跑。陈课长指挥若定,死死压住竹风厂。竹风厂是小厂,没有家底,与财大气粗的华润厂无法抗衡。如果华润厂再提工价,熟手们就要倒流回去了。竹风厂招架不了,处处节约成本,不惜去东莞惠州买廉价原料。

朱炳泷终于低了头,主动约了陈课长。

见面的地点在海鲜馆。海鲜馆不是随便进的,一餐少说也要二三百块,陈课长没想到朱炳泷这么盛情。刚坐下,朱炳泷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陈课长悄悄捏了捏,有点厚度。陈课长突然间气顺了,心安了,一番备好的唇枪舌剑,在舌尖上跳了跳,顺着一口唾沫滑了回去。

朱炳泷递支烟,叙起旧来。伤口本来就是无形的,在旧情的作用下,马上弥合得天衣无缝,连皱褶都没有。朱炳泷说,以后还请陈课长高抬贵手,帮兄弟一把吧。我们配合一直默契,以后也要一如既往。两人握了握手,一笑泯恩仇。

我有个老乡,生手,到你的手下如何?陈课长说。

这还用说?朱炳泷反而迫不及待了,明天就来上班。

又有几个气泡跑去了竹风厂。老板要陈课长再提工价。陈课长说老板,不能再提了,再提就亏大了。抛光的月产量几十万呢,工价每增一分钱,就是几千块工资,增上几分钱,不就亏了两三万?老板说,竹风厂不也亏吗?陈课长说,他们产量低,即使亏,才亏几百块,少吃一顿饭就省下来了。

老板翻出朱炳泷的保密合同,上面没提到不准挖人。老板气晕了,差点撕了保密合同。

竹风厂扩到三十多人,陈课长喊停了。朱炳泷很配合,停了招工。订单和人手已处于良性循环了。

双刚厂仍是竹风厂的最大客户,占了大半的业务。此外,又增了五家客户,都是分了华润厂的羹。竹风厂赢得客户的优势是朱炳泷的关系,燕屏的思路,有质量保证,有好处费,何乐不为?竹风厂红红火火,月产值达到了十多万。

左边是老公,右边是表哥,燕屏坐中间,三人在小酒馆里举杯祝贺。

别看竹竿瘦得光长骨头,不长肌肉,可智慧长在骨头里,浓缩的都是精品啊。祝洪年说的是促狭话,朱炳泷听了就来气,说你是老板命嘛,我要像你那么轻松,也能长一身烂膘。

燕屏说竹竿这身骨头就是一棵树,一棵摇钱树,一摇那骨头,钱就往下掉。燕屏咯咯地笑了。

说正经的,我很担心。朱炳泷脸色冷下来。燕屏淡淡一笑,不就三千块吗?用得着担心吗?大不了还给他。祝洪年说,是啊,别说三千,三万咱都出得起。吹牛不犯法吧?燕屏瞪了他一眼,你出三万啊?祝洪年自知话说大了,低头喝酒,不敢看燕屏。

吃了饭,天黑定了,朱炳泷先回去。燕屏和表哥谈点老家的事。朱炳泷没兴趣。

朱炳泷躺在床上,捏着遥控器,不停换频道,总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关了电视,去想厂里的事。竹风厂赚到钱了,该给自己涨工资了。燕屏不提,祝洪年才不会提呢。

喝了几杯酒,小腹像着了火,等着燕屏回来灭火。左等右等,等到十二点多,还不见燕屏回来。打他们的手机,都关了。朱炳泷不放心,起身去找。

厂里下班了,黑灯瞎火的。到祝洪年的楼下,房间也黑着灯。这两人去哪儿谈了?朱炳泷站在楼下,自个思忖。就在这当儿,祝洪年房间的灯亮了。先是燕屏出了门,祝洪年跟在后面下了楼。朱炳泷猛踩脚板,飞快地回了家。

燕屏到家时已是一点了,看朱炳泷还没睡,怔了一下。怎么这么晚?朱炳泷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然后盯着燕屏的脸。燕屏的脸微微一红,说和表哥在厂里谈家里的碎事。朱炳泷忍住没去戳穿,他理不顺燕屏和祝洪年之间的关系,好一阵,闹一阵,时而相撞,时而亲密。他不敢往深处想,太不可思议了。燕屏,你和祝洪年提提,该给我涨工资了,员工的工资都超过我了。燕屏说,小厂刚上路,再等等。你是厂长,不要和员工比,以后向表哥要分红。朱炳泷说,快一年了,究竟赚多少钱,你应该知道吧?燕屏笑了,说你真拿我当财政部长呢?我是口袋账,赚多少不知道,我只知道花多少,还剩多少。

(六)

朱炳泷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陈课长给朱炳泷打电话,说找他有事。口气有点硬,还带点悬念。换了家僻静的酒馆,两人坐定后,陈课长说竹竿,你挖华润的人,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摆平。你现在又挖客户,老板那里我怎么交代?陈课长连几家客户的名字都说得上来,朱炳泷没有狡辩。

你和华润厂是签了保密协议的。陈课长说,老板问我,我敷衍过去了。可不能总这么敷衍吧?弄得不好,我就被炒鱿鱼了。

朱炳泷听出味来了。上次信封里装了十张老人头,陈课长尝到甜头了。不过这次,他不想那么爽快。朱炳泷说,大不了我把保密费退给他。陈课长摆摆手,不是吓唬你,打起官司来,就不是退保密费的事了。这件事,我继续尽力,给你挡一挡,实在挡不住,你就自己看着办吧。陈课长站了起来,叼起一根牙签,像饿狗啃骨头,左嚼右咬。

晚上,朱炳泷对燕屏说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第二天,燕屏给陈课长带了个信封,说是竹竿让转交的,又是五张老人头。

朱炳泷的工资涨了,涨到一千八。朱炳泷搂着燕屏,一语双关地说,这是你的功劳吧?燕屏推开他,说这钱你要上交,留二百给你零花,男人啊,有钱就变坏。朱炳泷说我知道要缴公,对了,咱们存多少钱了?燕屏说早着呢,好好挣钱吧。

朱炳泷小腹那儿又着了火,要吻燕屏的热唇。燕屏推开他,说这两天不舒服,早点休息。

朱炳泷的干柴像淋了雨。燕屏现在对那事不那么贪心了,一周都不要一次,要了还不给。

莫非……不可能,他们是表兄妹。不过,表兄妹也有结婚的呢。

像一道方程式,朱炳泷解不出答案来。

徐久仁似乎不少日子没来竹风厂了。燕屏说,他不能来。华润厂要是知道了,往双刚厂一捅,他还不丢饭碗?燕屏说的也是。朱炳泷说,每月还给他提成吧?当然要给,燕屏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竹风厂开厂快两年了,老客户用完了,必须开辟新客户了。朱炳泷说提起客户,我就担心,我生怕和华润厂对簿公堂。

燕屏托着下巴,说,新客户交给我吧。

燕屏有个有利的条件。她在华润厂上班,接触员工,接触技术,接触原料,接触产品,接触老客户,接触新客户。华润厂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马上传播到竹风厂。有了新技术,她带走工艺;有了新原料,她带走供应商;有了新客户,她抓住经办人。华润厂即使发现了,也奈何不了燕屏,除了开除她。

燕屏拉来了三个新客户,都是华润厂的。陈课长的鼻子特别灵,马上给朱炳泷打电话。燕屏以朱炳泷的名义,又给陈课长带了一个信封。

五一节的前一天,燕屏交代,明天竹风厂别放假了,把订单赶一赶,晚上不加班就行了。还有,这两天我去广州玩玩,和一个辞工的女同事,我们关系不错。

燕屏去了。朱炳泷留了个心眼,打听了,燕屏果然没上班,也确有这么个同事。她们的关系怎样,别人说不清,那个女同事半月前就辞工了。燕屏的话,真假难辨。

晚上,祝洪年问朱炳泷,徐久仁和你是哥们儿?朱炳泷听了怪怪的,说何止哥们儿,还是咱们厂的恩人,这两年给了咱们上百万的订单呢。去去去!祝洪年斜睨着朱炳泷,别咱们咱们的,哥们儿也好,恩人也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和他只是业务关系。朱炳泷暗骂这小子不讲情义,没一点感恩心态。祝洪年说,这人不讲信用,和他说好的,今天去双刚厂拿结算单,去了却没见到他。他同事说他请假了,让我过两天去。过两天要是耽误了结算,燕屏又要埋怨我了。他有再大的事,给我个电话不行吗?害得我白跑一趟。竹风厂再小,我也是法人代表啊!

朱炳泷暗笑,当个甩手掌柜,还好意思说!

第三天燕屏才回来,倦怠的脸上掩不住兴奋,说广州太大了,一星期也玩不过来,逛了几家大超市。她给朱炳泷和祝洪年每人带了一件衬衫。

双刚厂最近接了欧洲大单,徐久仁给竹风厂的订单翻了倍。燕屏又从华润厂挖了几个熟手过来,顺便幽默了一句,华润厂成咱的人才培养基地了。

陈课长把燕屏叫到了办公室,掩上门。燕屏是聪明人,一点就明白了。燕屏哎呀一声,说陈课长,这事你就为难我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由选择嘛。打工的人都是为了赚钱,哪儿工资高,就往哪儿跑呗。

噎得陈课长半天没说话,思路全打乱了。半晌,陈课长说,好吧,不让你为难。

燕屏的嘴角往上翘,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一闪而逝。竹风厂不是创业初期了,抛光市场上也占了一席之地。还有必要对谁低三下四么?燕屏的腰杆明显地硬了。虽说燕屏是华润的员工,但燕屏认为自己其实是卧底。

燕屏不软不硬地顶了陈课长,最尴尬最不能接受的是朱炳泷。你不该这样,以后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呢!燕屏说,我代表的是竹风厂的形象,而不是我自己。竹风厂进入了新的时期,不能再低三下四了。

燕屏什么时候给自己这样定位,变得清高起来了?朱炳泷天天睡在她身边,竟没发现她的变化。这是一种飞跃式的质变,燕屏可能是在突然间找到的感觉。也许是陈课长的话激怒了她,启发了她,让她找到了自信,找到了感觉。她开始端架子了,朱炳泷不在她眼里,祝洪年也被她支配得跑断了腿。

发工资的那天,燕屏看了员工花名册,突然像被踩了一脚似的尖叫起来,竹竿,这人是你招的?朱炳泷跑了过来,嚷嚷个啥呢,那是陈课长介绍进来的。陈课长介绍的?燕屏的眼珠转了一圈。他们是一个村的,难怪华润厂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呢,原来是安插了内线。马上把他开除了!燕屏一拍桌子,几张表格飞了起来,惊惶落地。朱炳泷说不行,陈课长对咱有恩!燕屏说,屁!他对你有恩?他是对你的钱有恩!

下午,陈课长的老乡卷起铺盖走了。

(七)

朱炳泷骂燕屏忘恩负义。燕屏骂他没出息,一点不像男人的样子!燕屏像被彻底洗了脑子,全变了,说话像锥子,一步不让。

做人要讲良心!朱炳泷说,你这样,会遭人唾骂的。

别装正经了,朱炳泷!你从华润厂学来技术,挖来员工,拉来客户,良心呢?我们在一条船上。燕屏说,这不叫忘恩负义,也不叫昧着良心,这叫手段,叫技巧。

滚!朱炳泷忍无可忍,将燕屏撵出了出租屋。燕屏一甩门,噔噔噔地走了。

燕屏几天没回来,也没住华润厂宿舍里。朱炳泷悄悄跟踪了一次祝洪年,也没发现燕屏。懒得问了,过几天消了气,她自会回来。

燕屏几天不回去,甚至不去竹风厂,朱炳泷也不问。祝洪年偶尔问了一句,表妹怎没来?朱炳泷像没听见一样。

陈课长的电话来了。

竹竿,你来华润厂一趟吧,老板找你。口气很干巴,没一点水汁。

找我干什么?朱炳泷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来了你就知道了。陈课长冷淡地说。

朱炳泷做贼心虚,头皮一阵阵发麻。

燕屏不回家,没人给朱炳泷出主意了,朱炳泷硬着头皮去见了老板。

老板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前,不严自威。朱炳泷的手脚都在哆嗦。老板夹着一支厚厚的雪茄,说朱炳泷,把你的手放心口问问自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这是做生意吗?分明是在偷,在抢,你快把我的抛光车间偷光了。偷员工,偷技术,偷客户,你偷老客户,也偷新客户。你是竹风的厂长,要以德服人,否则能管好一个厂吗?华润厂能有今天这样的口碑,成功的秘诀就是诚信和美德。你在华润厂六年,还不清楚吗?

说到良心,朱炳泷就心虚。擦擦汗,毕恭毕敬地听老板的批评。

言归正传吧。说说我们之间的保密协议,那不是一张废纸,是受法律约束的。你违约了,我只好诉诸法律了。我正式知会你,我们将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这场纠纷。

朱炳泷心里着了慌,一慌就出汗,身上,脑门上,鼻尖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擦也擦不完,把他的内心全暴露了。老板,原谅我一次吧。朱炳泷说,至于那三千元保密费,我全部退给你,可以吗?

你当我们是借贷关系啊?借了还了就完了?保密费是付给你的酬劳,不是赔偿的损失。我调查了,竹风厂的客户都是从华润厂挖走的,两年来产值达三百五十多万。即使按照百分之一的索赔额提起诉讼,你也要承担三万多的赔偿。

这么准确!朱炳泷都不清楚。他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只管当月的产值,顾不上算一下竹风厂两年来的产值。老板怎么会知道呢?朱炳泷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陈课长,想到了他的老乡。燕屏说得没错,那个老乡是他的内线,他进厂就是搜集证据的。

气归气,朱炳泷还得请陈课长帮忙。陈课长摆摆手,很无奈。给你交个底吧,老板这次下了决心要告你,告竹风厂,赔偿额远远不止三万块这个数噢。

燕屏在华润厂辞工了。这当然是燕屏的借口。燕屏炒了别人的卧底,人家当然也要炒了她这个卧底。

老板找了朱炳泷,燕屏不知道。朱炳泷说了,燕屏才感到事态严重,手足无措了。祝洪年大包大揽地说,慌什么?人家告竹竿,又不是告竹风厂。谁敢告竹风厂,我让他出不了大门!燕屏呸了他一口,除了一身蛮劲,你还能干什么?就知道瞎咋呼。

燕屏看了一眼朱炳泷,说都是你惹的祸,招了个奸细进来,把我们都出卖了。朱炳泷说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想个对策吧。祝洪年又插了进来,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三万块吗?我们豁上老本赔他就是了。燕屏踢了祝洪年一脚,闭上你的臭嘴,三万块从天上掉下来?竹风厂刚走上正轨,赚几个钱容易?我们要想办法,对付华润厂,一分都不赔!三人合计了半天,也没争论出个头绪来。

晚上,燕屏回了出租屋。久别胜新婚,两人先温存了一番。燕屏说,竹竿,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什么办法?朱炳泷问。你离开竹风厂!只要你离开了,走得无影无踪,华润厂就奈何不了你,更奈何不了竹风厂。朱炳泷说,我去哪里?燕屏说,凭你那身技术,珠三角处处能容身,到广州佛山找个抛光主管做做,太容易了。

朱炳泷不肯。竹风厂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枝枝叶叶都关情。他也舍不得离开燕屏,像夫妻一样同居了两年,吵归吵,吵了之后还像夫妻。燕屏说,别婆婆妈妈的了,你要像个男人。离开是暂时的,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没有别的办法,你考虑考虑。

朱炳泷没在厂的时候,燕屏又和祝洪年嘀咕了半天。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祝洪年在燕屏面前烧火。燕屏说你幸灾乐祸个什么?他走了,这个厂你顶得起来?祝洪年一下熄了火。燕屏平静地说,竹竿必须离开,他离开了,华润厂就告不了我们。祝洪年夸燕屏鬼点子多。燕屏得意一笑,说不玩点高智商,能开厂吗?像你那猪脑子,厂子早倒了。那竹竿离开了,厂子会不会倒了?生产上的事祝洪年一点儿不懂。燕屏说,我不是回来了吗?有我在,竹风厂就不会倒,技术,订单,客户和员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祝洪年又说,竹竿他不肯走呀。燕屏说,不走也得走,难道让他拖垮竹风厂?

朱炳泷回来了,三人坐下来,继续商量他离厂的事。朱炳泷仍说,我不想离开。燕屏劝了半天,朱炳泷拖泥带水的,就是不想离开。燕屏火了,说竹竿,你想拖垮竹风厂啊?你不走,就等着吃官司蹲大牢吧,竹风厂不会出一分钱。祝洪年站起来,说,竹竿,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朱炳泷唰地站了起来,说,没有我竹竿,你们能把竹风厂开起来吗?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要是吃了官司,竹风厂也逃不了干系!祝洪年五大三粗地横在朱炳泷面前,说竹竿,你再说一遍,竹风厂是你开起来的?那我呢?燕屏呢?都是给你打工的?燕屏说,竹竿你要想清楚,要不是我,你能当上厂长吗?你在华润厂不就是一个技术助理吗?

朱炳泷说,反正我不会离开竹风厂。燕屏说,你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离开!燕屏的口吻完全是老板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休想让我走!朱炳泷猛地一拍桌子,笔筒被震倒,几支笔蹿了出来。祝洪年一把揪住朱炳泷的领子,你不走,老子揍扁你!一用力,朱炳泷被搡倒在门槛上。朱炳泷操起一把椅子,被祝洪年夺了过去。祝洪年挥拳要打,燕屏拦住了。你们还像老板厂长吗?燕屏一跺脚,我都为你们害臊!

祝洪年出去了。燕屏拿出红花油,涂在朱炳泷破了的胳臂上。

不得已,朱炳泷办了辞工手续。临离开时,燕屏给了朱炳泷五千块,说,其他的钱我先保管着,过段时间就够买房子的了。你找到工作,就给我打电话,没钱了我给你汇。燕屏忽然掉了泪,伏在朱炳泷的怀里。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你不能再瘦了。朱炳泷鼻子酸酸的。我这个表哥脾气坏透了,谁惹了他,他都这样,过后他就什么都忘了。你俩脾气合不来,避开也好。

(八)

朱炳泷走了。华润厂老板开始不信,派人一调查,属实。起诉的事只好作罢了。

祝洪年说,燕屏,竹竿走了,这厂就是我们家的了。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年底回家扯一张结婚证,咱俩就算正式夫妻了。

做你的大头梦去吧。燕屏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我们是表兄妹,忽然住到了一起,厂里几十号员工不指着我们的脊梁骂啊?

本来就不是表兄妹,怕什么?我们是青梅竹马,六年同学,三年相爱,婚事是经过双方父母认可的。狗日的竹竿给我戴了两年绿帽子,我都忍了,你还要我忍多久?祝洪年脑门上的青筋暴凸了出来。

什么绿帽子?我又不是你老婆,爱跟谁好跟谁好,那是我的自由。咱俩还是各住各的。祝洪年一甩手,去了车间。

燕屏抓生产,返品多了起来。特别是双刚厂的退货特别多。有两家客户听说朱炳泷走了,不发订单了。燕屏的能力与朱炳泷相比,差了好几里地呢。

徐久仁来了,带一大包返品。燕屏看不出问题来。徐久仁捡起一个表巴,在灯光下照了照,说你看表巴的四个角,在不在一个平面?燕屏接过表巴,拿到灯光下仔细察看,果然,表巴的平面被破坏了。

祝洪年一进来,看两人头挨着头,转身出了门。

燕屏说,以后你要常来,帮把把关。遵命!徐久仁朝燕屏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徐久仁成了竹风厂的常客。燕屏给了他一个衔:品质顾问。他来竹风厂,名正言顺了,不用看祝洪年的脸色。所有的产品由他检查,合格率陡升,返品渐少。徐久仁白天在双刚厂上班,晚上来竹风厂检查产品,周末整天泡在竹风厂,当然,是和燕屏泡在一起。晚上十一点下班,他们再一起去吃点夜宵,或干点别的,只要他们愿意,无所顾忌。

赶走一只虎,又来了一只狼。祝洪年叹着气,自己不过是燕屏身边的一只狗罢了。在燕屏的眼里,祝洪年就是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没技术,二没文凭,给他这个打工机会就不错了。他和抛光打交道两年多,除了送货,采购,啥都没学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久仁和燕屏成双成对地出入,而无可奈何。竹风厂离不开徐久仁,燕屏也离不开徐久仁。徐久仁取代了朱炳泷,接管了工作,也接受了燕屏。让祝洪年难以容忍的是,燕屏对徐久仁几近到了着迷的地步。燕屏以前和他说过,她和竹竿是在演戏。她却没有说,她和徐久仁是在演戏。那么这一次,她是玩真格的了。看到徐久仁在厂里晃荡,和燕屏交头接耳,祝洪年妒忌得头发根根直立,几乎要冲冠一怒,毁了那张小白脸。

冲冠一怒的后果,祝洪年很清楚。

要说祝洪年的长相,也算一表人才。高大健硕,强壮威猛,比瘦小精干的朱炳泷多力量,比气宇轩昂的徐久仁多阳刚。当然,脸上的横肉多了点,脂肪也多了点。男人嘛,这就是风度。

可惜,燕屏不欣赏他的风度,连看他都不拿正眼,话也少说了。

祝洪年意识到了危机。朱炳泷的离开,给了他一种暗示。祝洪年的能力不如朱炳泷,但心眼比朱炳泷多。

女人若是恋爱了,眼神和笑意里,都装了甜蜜。燕屏的一颦一笑间,是藏不住的风情。和徐久仁泡在一起,说不够,笑不完。晚上,祝洪年尾在后面,看着两人去了燕屏的出租屋,开灯,关窗户,拉窗帘,熄灯。

他们好不快活!

祝洪年全身的关节嘎嘎作响,胸腔里的火呼呼的。

朱炳泷从佛山打来电话,说在南海一家日资企业找了个抛光主管做,工资两千多。说初来乍到,很不习惯,心里惦记着燕屏,惦记着竹风厂。问起华润厂的事,燕屏说了,顺便说了些宽慰的话,让他在那里好好干,过个两三年,保密合同过期了,他再堂而皇之地回来。

厂里的事,燕屏不和祝洪年商量了,自作主张。燕屏像收复失地似的,慢慢缩小祝洪年的管辖范围。采购,招工,食堂,宿舍,她一一过问,祝洪年只负责送货取货。

送货取货他也做不好了。客户一个电话,货马上要送到,不管烈日暴雨,耽误了,燕屏不正面批评他,阴阳怪气的,说送货都送不好,还能干什么?工厂是要赚钱的,不是养窝囊废的地方。

祝洪年的喉咙里像顶了根鱼刺,叭的摔了一地的东西,拳头握得紧紧的。燕屏一拍桌子,少在我面前耍威风!两人的眼睛都着了火。徐久仁进来劝吵,祝洪年忽然一记勾拳,一个扫堂腿,徐久仁像麻袋一样,掼在了地上。

燕屏冲上来,死死护住徐久仁。你个混蛋!我能把你请来,就能把你请走。

祝洪年吹了一口气,别忘了,竹风厂的法人代表是我!

燕屏指了指脑袋,说,你这里有什么?离开我和徐久仁,你这法人代表能代表什么?

唬我?祝洪年竖起大拇指摇了摇,离开你们,太阳明天就不出来了?

脸皮撕破了,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了,祝洪年准备回老家了。在临离开之前,祝洪年要干一件大事,他不会让他们快活的,他要去双刚厂揭发徐久仁。

事情这下闹大了。双刚厂老板证实了祝洪年的揭发后,首先停了竹风厂的订单。竹风厂受了重创,产值减了一大半。这个结果,祝洪年没料到。

一月后,双刚厂辞退了徐久仁。徐久仁在燕屏的出租屋里委顿了个把月。

竹风厂正面临着危机,表面上风平浪静,暗礁就在前面了。祝洪年决定暂时不走了。

燕屏每天来绕绕,扭着一身肉,在车间里划来划去。然后就不见了人影。祝洪年一如既往地安排食宿,锁门关窗,送货取货,和员工们一同作息。

这个早晨,阳光如炽,天气炎热。九点了,燕屏还没来,燕屏一般在九点之前来。到了十点,燕屏仍没出现,祝洪年预感到什么,打她手机,关了,打徐久仁的,也关了。去燕屏的出租屋,房东说她一早上退了房。房间里一片狼藉。

祝洪年蒙了,燕屏打他个措手不及,不辞而别了。

而且,燕屏使了个金蝉脱壳,没给他留一分钱,竹风厂一下成了空壳。除了几十台抛光机,仓库里为数不多的青蜡、砂轮、口罩外,空空如也。一些订单在等着交货,原材料面临采购,工资也该发放了。这时,燕屏却不见了。

祝洪年吓出了一身冷汗,茫然不知所措,他一下明白法人代表是代表什么的了。再打燕屏手机,仍关机。两天后,祝洪年将电话打到了燕屏的湖南老家,家人说燕屏没回来,出什么事了?祝洪年敷衍两句,匆匆挂了。

燕屏像断线的风筝,脱手而去。

第四天,燕屏来电话了。姓祝的,做法人代表是啥滋味?哈哈哈,你就等着上法庭吧。燕屏在电话里笑得很放肆。

祝洪年死死抓住手机,央求燕屏马上回来。燕屏放声长笑后,收了线。

(九)

祝洪年出现在朱炳泷的面前时,朱炳泷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往后缩。接着看到百感交集的祝洪年的眼里,有了猫尿一样的东西,亮晶晶的,朱炳泷才放了心。脑子迅速一转,心又转上了半空。或祝洪年,或燕屏,或竹风厂,或他们,可能遇上什么麻烦了。

祝洪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擦了一下眼睛,破口大骂,燕屏这个骚货,婊子!朱炳泷足足吃了一惊。又以为是燕屏惹了他,他找自己算账来了。皱了皱眉头,说你太过分了!燕屏是我的女朋友,也是你的表妹,你不该这样污辱燕屏!尽管燕屏也伤害过朱炳泷,但他对燕屏的思念超过了曾经受到的伤害。

朱炳泷转身要走,祝洪年一把拽住,平下心来,把竹风厂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细细地讲了。

朱炳泷眼泪哗哗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口。竹风厂竟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而燕屏,竟然背着自己爱别人,爱上自己的铁哥们儿。

我们都是这个婊子赚钱的棋子。不瞒你说,我根本没当过老板,只是在北京当了几年兵,回家做了农民。燕屏让我来开厂,说得我懵懵懂懂的。我稀里糊涂地当了老板,有名无实,财权被燕屏紧紧地攥着。我其实就是个打工的,你也是给燕屏打工的,你月薪一千二,我八百。竹风厂投资了八万多,那都是燕屏出的钱。或许,里面也有你的钱。

你没出资,为什么找你来当老板?

我是燕屏定了亲的未婚夫。在我们乡下,定亲就是婚约,法律上不认可,乡规民约认可。你小子给我戴绿帽子,所以我特别恨你,总想揍你。燕屏说,一切向钱看,要拴住你的心,只有牺牲她了,我这才忍了。听明白了吧?她不爱你,爱的是你能挣钱。如果让你做这个老板,你出钱又出力,她只能拿分红。让我做老板,我不出钱又不懂技术,她可以全得。

像是听一个荒诞不稽的故事,朱炳泷难以置信。祝洪年发誓句句是真,没一句诳语。她跑了,我跑不了,我是法人代表啊。我也不想跑,对不起人哪,几十号员工,几家客户,都被蒙在鼓里呢。竹竿,现在只有你能让竹风厂起死回生了。你回去做老板,当法人代表,我给你打工。

回到竹风厂,朱炳泷像做了一场噩梦。这梦做得太久了,要是早点醒来,竹风厂不会变成一个空壳。原料没了,厂里停了产,听不到隆隆的机器声,看不见弥漫的灰尘。员工三三两两在晃荡,等着祝洪年回来。一些员工卷起铺盖走了,几台抛光机被员工砸坏了。

两个订单也快到期了。

恢复生产,员工是关键。留下来的员工多是朱炳泷以前的同事,私交不错,朱炳泷找他们谈了,承诺三个月内补齐工资。

竹风厂复工了。

朱炳泷拿出在南海打工的万把块钱,给祝洪年拿去买原料。然后去了华润厂,诚恳地向老板赔礼道歉。都是生意场上混的,老板不想结下冤家,教训了几句,原谅了他。陈课长骂燕屏一肚子的驴屎蛋,全是她在怂恿,你小子是中了她的肉弹。朱炳泷坦诚地接受了批评。

两个快到期的订单,一定要赶出来,客户不能再丢了。断了的客户要接上,包括双刚厂,也要慢慢恢复。要靠技术和信誉,重新打开市场。朱炳泷给大家,也是给自己打气。

两个客户又回来了。双刚厂早把竹风厂打入黑名单了,仍不给一分钱订单。祝洪年跑了几趟,无功而返。朱炳泷说别急,我们用技术说话。

抛光中,最难抛的是异型产品。批量多,数量少,不易抛。抛一个异型,可以抛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容易的。很多抛光厂都不愿接手。朱炳泷说,我们就接双刚厂的异型产品,打开这扇紧闭的大门。

祝洪年又跑双刚厂,争来了几张异型产品的订单,朱炳泷亲自上阵,细心抛磨,表巴抛得非常光滑,亮闪闪的,没一点毛刺,也没破坏产品的平面和棱角。双刚厂一下发来了两万个表巴,这扇门终于打开了。

三个月后,竹风厂正常运作了。朱炳泷首先补发了员工工资。祝洪年的工资涨到了两千。没有祝洪年,竹风厂就倒了。

一年后,竹风厂换了新厂房,搬到了坑梓的中心区,规模也扩大了。

(十)

燕屏回到坑梓,是一年半之后了。坑梓没什么变化,还是记忆中的坑梓。燕屏像熬过了十几年,老了许多。她以为竹风厂早就倒了,没想到还在,而且搞大了。借着夜色,燕屏找到了竹风厂。厂门口挂了个铜牌,在灯光下灿灿闪烁。

燕屏的泪,像一口深井,不住地泛涌。

这一年多,燕屏栽了个跟斗,从云雾里栽到了硬实的地上。当初燕屏信了徐久仁的海誓山盟,带走竹风厂所有的存款,跟着徐久仁去了他的云南老家。

燕屏对爱情本来是麻木的。她不相信,还有什么比金钱更让人着迷的,直到徐久仁出现了,燕屏才相信了爱情是金钱不能取代的。她爱上了徐久仁,爱得疯狂,爱得不顾一切。无论祝洪年,还是朱炳泷,都没让她这么动心过。

论外表,论能力,燕屏配不上徐久仁。但燕屏有自己的法宝。她有钞票,有活套的脑子,还有诱人的丰乳肥臀。她给徐久仁钱花,带他去广州玩,许诺他想要的一切。她要用这些资本一辈子拴住徐久仁。

徐久仁被双刚厂辞退后,低迷了十几天,没一丝笑容。后来徐久仁忽然有了笑容,对燕屏说,他老家县城郊区新划了一片开发区,刚起步。家人说,那里地皮便宜,一平米只要几百块,几年后会翻上十几倍。我们去投资,建一片厂房,以后出租出卖,票子花不完。徐久仁吻了吻燕屏,说我们再生一双儿女,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燕屏对投资没兴趣,对过上好日子有兴趣。徐久仁的笑容在脸上挂了几天,眼看就要消失了,燕屏答应了他。

燕屏带了一百二十万,跟徐久仁去了云南。燕屏并不担心什么,她的锦囊里,有的是妙计。燕屏说,先结婚,再投资。这是燕屏杜绝人财两失的妙计。徐久仁想了想,说怕是时间来不及,地皮天天见涨,等你去湖南拿来结婚证明,地皮就翻倍了。还有,万一祝洪年在老家等你,你不是自投罗网?不如先结婚,后补手续。燕屏依了他,地皮一天一个价,这是事实。

入了洞房后,着手买地皮了。燕屏说,地皮写在我的名下。燕屏又使了一计,万一抓不住人,至少可以抓住财。当然。徐久仁答应了,后来买地皮时,问题又出现了。燕屏是外地人,不允许买地皮,即使卖,价格也比本地人高出三分之一。徐久仁诚恳地说,燕屏,你拿个主意。然后去搓摩燕屏的胸。写你也行。燕屏的身子像水花一样四溅。

地皮写在了徐久仁的名下。他们买了一大块地皮,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建起了一片厂房。房子一盖好,就有外商来租厂房了。

燕屏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又是半年,徐久仁和县城一个女孩偷偷同居了,还领了结婚证。女孩比燕屏漂亮多了,像个大明星,走哪都被男人的目光追着。燕屏大闹天宫后,还是败下阵来。她在这里举目无亲,除了那张婚床,见证了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燕屏拿不出任何能证明他们是夫妻的依据来。

燕屏绝望了,痛下决心,离开徐久仁。湖南老家肯定是回不去了,祝洪年不会放过她,而且,她的丑事在老家一定风传了。

最后,她选择了坑梓。想到坑梓,她有些激动。她想到一些人和事,想的最多的是竹风厂。这个舞台曾让她风光一时。

没有太多的踌躇,她匆匆登上了列车。

竹风厂变化之大,令她吃惊。她想探个究竟,竹风厂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她不敢将自己暴露于路灯中,而是站在阴暗的树阴下。门口出来一个人,她认出是朱炳泷。又出来一人,是祝洪年。两人交谈了几句,朱炳泷骑上摩托车,呼啸一声消失在夜色里。祝洪年咚地一声关上了大铁门。

第二天晚上。燕屏打了竹风厂的电话,朱炳泷接了,她不吭声。朱炳泷喂了几声,挂了。她又打过去,这回她开口了,支支吾吾的。竹竿,我是燕屏。身体抖得厉害,声音也变了调。朱炳泷握着话筒惊得半天没说出话。话筒里传来燕屏压抑的啜泣。朱炳泷说话了,声音很迫切,喂,喂,燕屏,你真是燕屏吗?你现在在哪里?燕屏,燕屏——祝洪年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和谁说话呢?朱炳泷说,好像是燕屏。祝洪年说,她还活着啊?拿过了话筒,说,婊子,我给你指一条路,去撞墙吧!朱炳泷喊了一声燕屏,电话就断了。

燕屏的心一点点凉了。夜色越来越浓,像一头怪兽,把燕屏一点点咬碎。燕屏想给陈课长打个电话,想回华润厂。颤抖着手,拨了号码,又匆忙挂了,等会再拨,又匆忙挂了。她的耳畔响起了斥喝,声如洪钟:

你去撞墙吧。陈课长的声音。

你去撞墙吧。祝洪年的声音。

你去撞墙吧。朱炳泷的声音。

竹竿,你也这么说吗?燕屏问。耳边吁吁掠过的是风声。

燕屏想到了一堵墙。墙上贴着白色的瓷砖,冷冰冰的光泽。燕屏的心里却温暖无比,她看到了墙内,墙内是一幅长长的画卷,写着她的欢乐、放纵和梦想。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人和事依旧是那么清晰。

燕屏抬起头,辨了一下龙田村的方向,然后步子稳了起来。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面,眼前是狰狞的摩楼魅影。她不去理会。她要去赴一个约会。和一堵墙。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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