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继东
龚育之先生2007年6月12日去世的消息,是韩钢先生用短信最先告诉我的。尽管我知道龚老身体一直不好,记得有一次打电话问他近来还好吗,龚老说:“反正没死啰,还活着。”当时感到龚老对自己病情是悲哀的,我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次他真的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和朱正先生说起龚老的去世,都感叹他文章越写越好,可惜他去得太早了……
初访龚老
1999年人民政协成立50周年前夕,我供职的《湘声报》拟作策划报道,其中之一是要赴京采访湘籍全国政协委员。龚老当时是全国政协常委,我想采访他,但又从没和他联系过。幸好“周实时代”的《书屋》杂志与我有染,是“特邀编辑”,所以假《书屋》作访谈之名找上他。我还知道,长沙学者朱正先生与龚老是多年的朋友,于是向朱正先生要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并顺便打听龚老是否好说话。朱正先生说:“他是官员里思想比较解放的,民间的声音也能听。”北京学者丁东先生告诉我,他听过龚老一次座谈会讲话,印象是滴水不漏的。
当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两卷本的《龚育之论中共党史》,我找朋友要来一套,并匆匆翻读了一遍。相对而言,我比较喜欢该书最后一辑“回忆和杂谈”。该辑包括《几番风雨忆周扬》、《毛泽东与胡适》、《从叶德辉之死谈到黄兴的流血革命和胡元倓的磨血革命》等文章。这几篇不像那些职务性写作,读来感觉很实在,是大家手笔。尤其是读到该书“后记”,龚老说自己退休后“希望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继续写一些东西”。我就想,龚老是否要开始“个人写作”了?
赴京采访前,我准备了十几个问题提纲,首先是围绕人民政协的,诸如,进入新世纪人民政协工作是否有新的发展?民主党派的作用是否能和1957年以前相比真正做到有职有权?民主是世界的潮流,在现行的政治体制中,政协在民主监督上到底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然后,就我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诸多方面广泛设问,往往一个问题就是几百字。写这篇文字时,我把保存完好的两盒采访磁带重听了一遍,历时近两个小时,其中我的问话用时接近了一半。龚老说话始终平和,语调沉稳;而我往往显得很激动,有时差不多是“慷慨激昂”、肆无忌惮了。提出的问题,不待龚老说完,我又打断他。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早被下了逐客令,而龚老却不。
我找出当年的采访本,重温我提出的一些问题:诸如邓小平说社会主义我们搞了几十年,什么是社会主义,他也不知道。现在说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什么样的“中国特色”(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龚老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中心主任”)?我们是遵循一个主义的,但事实上中国已出现文化多元现状,如既有《书屋》、《方法》那样的杂志,又有《中流》、《真理的追求》、《当代思潮》这样的刊物。马立诚和凌志军合作过一本叫《呼喊》的书,不是说中国当下有五种声音吗?您老对此是怎样看的?宪法上说我们的国家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人民民主专政”这个概念是否为我国首创?有人说,“民主”和“专政”是对立的,合在一起逻辑上就说不通。请问龚老怎样理解?您是中共党史专家,因为档案未解密,许多大事还是一团谜,如朝鲜战争是怎样发生的,如反右派斗争究竟是“阳谋”还是“阴谋”,如“文革”的发生,还有关于人治与法治,关于晚年周扬的反思……等等。在我印象中,龚老并不回避问题,说到文化多元现象时,他说:这么大的国家,有不同声音是正常的。多元不一定就是对抗。马毛是一元,马毛与其他是不是对立的?我看不一定吧。不同文化,不同声音,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主导思想之下,是可以互相协调、和谐共存的。说到何为“中国特色”,他说这其实是个“方法论”问题,就是说,我们现在搞的与过去那一套是完全不一样的,与东欧西欧社会主义也是截然不同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它还要发展,还要变化,还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等等……
记得这次采访是在9月7日下午进行的。我9月4日到北京,5日晚上九点多,我试着给龚老打去电话,简单讲了两个目的:一是为自己谋饭的报纸做个采访,二是为《书屋》杂志做个“人物访谈”。我问他是否有空看《书屋》那种口味的杂志,他说哪怕再忙,也要翻一翻的。那天下午,我一进门龚老就问:“最近《书屋》发了《我有这样一个母亲》,范元甄有什么反映吗?”此文作者李南央,范元甄就是文中的“母亲”,系李锐前妻,副部级干部,如果范有反映,杂志肯定是有麻烦的。我说没有,并问龚老对此文有何看法。他不置可否。此前拜访邵燕祥先生,邵老说到此文:“李南央作为女儿不应写,别人写可以。”我把此话说给龚老听了,他只是笑笑。很快,我们话题就转到采访主题上去了。
采访从下午四点多一直谈到六点多。龚老是主流话语的核心智囊之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央的许多重要决定和报告,他都是主持起草者或参与起草者,但他自始至终不谈个人如何如何。快结束采访时,龚老说今天是9月7日,9月9日他有个活动。这天是毛的忌日,有99人参加。我问邓力群会参加吗?他说不知道。我问他与邓力群来往多吗?他说只是过年去一下,平常往来几乎没有。我问:“邓力群当部长时,您是副部长吗?”他说,那时他不是副部长,他和邓力群没有上下级关系。我说胡耀邦辞职时,曾传说邓力群有可能做总书记。龚老说:“那也只是听到传闻。但我想,这种可能性极小。”我又问,马立诚与段若非打官司的事他知道吗?龚老说知道,段败诉了。龚老觉得这很滑稽。是否指法院只抓住“侵不侵权”问题审?也许是吧。最后,龚老题签赠我《大书小识》后,把送我出门口,并告诉我怎么出大院,怎么往回走。我说回去整理给《书屋》的稿子就送给您看,报纸的应景文章就不一定看了吧?他说:“还是看看好,怕有些你没听清,或是我没说清。”
回来我把谈“政协成立50周年”的内容整理了一个稿子,基本上是根据录音整理的。他上午让我把稿子传真过去(那时我还没上网),下午给我打来电话,把他改过的稿子读给我听,让我改在纸上。结果以他口气说的话,几乎改动了百分之七八十,差不多疑似棱角的地方,都变换了语气。看到这个改后的稿子,我拟为《书屋》整理的稿子也就拖了下来,一直没整理。前不久,因自己主编“新史学丛书”与章百家先生在电话里聊到龚老,章先生说“其实老龚是最传统的”。这里的“最传统”大概就是主流吧。但我想,作为这么一位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人,他能读当时被指为“自由主义”的《书屋》杂志,能耐心听我那些近乎“离经叛道“问题,真令我肃然起敬。我还想,要是他当中宣部长,会不会对不同声音采取另外一种态度呢?
再访龚老
再访龚老,是在六年之后,即2005年5月21日。这次是和《随笔》杂志主编秦颖、学者朱正先生一起去的。
下午三点多到了龚老家,猛一见面,我惊了一下。六年前见到他,红光满面,气色很好,但这次看上去衰老多了。头发依然白得好看,可脸色一点不好,说话也感中气不足。最后送我们出门时,龚老是拄着拐杖的。我问龚老脚有什么毛病,他说就是腿软,没劲儿,要瘫塌下去。
因为这次不是采访,所谈话题也很随便,且大多是和朱正先生谈。秦颖是位肖像摄影迷,不停地找角度,为龚老拍照。我好像一位倾听者,只是偶尔也插上几句。
印象中,当时龚老正在校读一部关于“自然辩证法”的书稿。他问朱正先生,“唯”字究竟是“忄”旁还是“口”字旁?秦颖插话说,国家文字改革委要求用“忄”旁。我说,我在编辑文稿时听作者的,一般不改。龚老反对书中用阿拉伯数字,并专门写过文章。他说,这本书我已向出版社提出“严正”要求,数字就用中文。最后出版社也同意了。
龚老还说到王蒙的新书《不成样子的怀念》。王蒙告诉龚老说,书稿出版社说要送审,因为文章涉及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如胡乔木、胡绳等。王蒙对责编说:“书里文章都是发表过的。”责编说:“也要送审,单独一篇可以,集到一起就不行了。”王蒙有一篇纪念周扬的文章:《悲情的思想者》,责编说这标题要改,“悲情”很敏感。王蒙问有什么敏感,年轻的责编又说不出所以然。王蒙说,“悲情”就是悲壮的情怀,这下才把责编说通了。我问龚老,王蒙这本书最后有删节吗?龚老说,基本上还是没什么删改。
话题转到何方的香港版《党史笔记》上,我问龚老看过此书没有。他说,看过何方几篇文章,但书没看到。接着,龚老对朱正先生说:“我这里有本《陈伯达最后口述回忆》,我还没看,你可拿去先看。”说着他把书拿给朱正先生。我从朱正先生手里拿来翻了翻,是香港出的,16开本,复印的,作者是陈伯达的儿子陈晓农(后来,此书陈晓农先生赠我一本,原来龚老这本就是据此复印的,只是复印时略微放大了一点)。
我问龚老还是全国政协常委吗?他说这一届就退了。现在还有一个职务:中共党史学会会长,但很快就要不是了,下个月就要开会改选了。我说:“没有职务了,您可以完全说自己的话了。”这时龚老笑了,朱正先生也笑了。我说:“《随笔》希望您也能给他们写一点。”龚老说:“我的可能不太适合。”
话题扯到当时全国上下的“先进性教育”活动,我说:“您也要参加吗?”龚老说:“没通知我,我就不去;要求必须去,也去。那天他们找到我说,‘您老去给我们上一课吧!我就去了。当然不是上课,是听他们说。”我问:“你们要写‘党性分析和‘自我剖析材料吗?”龚老说:“要,但我没写。”这时,我说了自己所在单位的要求,两个材料分别要写3000字和6000字。我坦承自己就是从网上抄来的。龚老说:“我们这里打印的不要,要手写的,发了一个很大的笔记本。他们对我说,要怎么怎么写。我说,我学习了几十年,但要写这么大一本,从来没写过。后来我没写,他们也不向我要。笔记本还在我那个包里。”这时龚老笑着说:“那本子写完了,就是一本大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