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原谅
一个世纪以来,孔雀胆只长一片叶
它梦见的另一半尚未成型。半边鱼也这么想
在深海的某次回流中,它解下了自己的鳃
像是等待,又等同于另外的呼吸
半边鱼和半边鱼相遇,会变成另一只鱼么
没有人愿意证实:双是否原谅了单
这不是假设——独角兽找到了那并不存在的土地
它的第一层皮蜕在锥形拱起的山坡上
夏日过后,秃鹰吞咽了它
所有的期盼仅似一截空空的要塞
影子停在那儿,却惊异于圆月下突然竖起的微光
正如一个长有十一根指头的男人不会
轻易切下那多出来的拇指,它是孤单的
但它原谅了赖以依附的这副身躯
一个世纪以来,孔雀胆只做两件事
藏好蕾,溢着香;避于温室,却攘着花地的呼唤
它的意志只需要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静默之心,春夏秋冬全是它的
种植者日日消瘦,采花人神色紧张
观其叶,数日、数月、数年,直至眼瞎
牵手
早上好!太阳的第一束光芒就要来到你的怀中
请你睁开眼睛吧!我会在那一时刻牵住你的手
陌生的鱼跳出蔚蓝色的大海,它已记住岸上那
金灿灿的花朵。它们邀约,到更深处自由滑翔
熬了一夜的蛹也拥有了红色紫色还有其他色彩
那些都属于今生,它正经历最危险的爱的修饰
处于发送途中的这条短信也是,虽然漫不经心
但它终究会来到你手中,牵住那副敞开的身体
早上好!亲爱的,世界为我们准备了光明旅途
上路吧!因为饥渴的灵魂已被赐予芬芳的汁液
美人记
一
在我花园的底部躺着沉睡中的美人
当她睁开眼睛,她所热爱的大地
必由此增添几分孤独!她并不比大地知道的更多
那尾随她的人,暗恋她的人,仇视她的人
都有自己的替身。他们各自行动
瞒着我谋略施计,欲窃取她那迷人的肉体
美人全然不知,她是道具,是食物,是藏也藏不住的
诱饵。一整座的花园开始喘气,很多人
已经死在底部,那些悲哀和耻辱都像我随手摘下的
花瓣,拥着同样的梦,却留不住过往的喧嚣
二
美人所需要的一切,大地能给
很多人也想给:她的衣裳、来自云端的歌以及那
甜美的梦幻,他们要把她垂放在赤裸裸的
深渊里,等美流失,最后剩下骨灰
我爱大地,但我害怕它的广阔和孤寂
我爱美人,却迟迟不敢靠近,害怕她被剥夺和蹂躏
很多人会把三分之二的世界送给美人
要她受宠若惊,再用三分之一的世界装下她的
苦难和哀怨。美人由此消失一半
她只剩影子,孤零零的乳房,和微闭的眼
我染上了乌鸦的疾病
我是被忽略的那只乌鸦
看不到秃枝,没有羽毛,身上藏着疾病
眼圈发黑,手心却从不流汗
我在鸟类的世界里没有叫得响的
名字,没有食物,也从不曾有过多余的赞赏
谁都知道可怜,但没人愿意说出秘密
我的分叉的影子就是果实
纵有绝顶天赋,依旧要被抢夺
像受难的人类,只许哭泣,不许掩饰
赤裸裸
太阳从东方升起,向日葵就成为它的符号
洼地里的蝌蚪多游几遍,人们就会看到成群结队的
跳跃的精灵;有人为此伸出了拇指
那就意味着世界又多了一份认同
一种东西被过多地了解,被掌握
它就接近于赤裸裸了。那时,没有另外一种东西
可以成为它的遮饰,它的出场的身份
即便它仍穿戴整齐仍严严实实
躲在暗处或远在千里之外,它仍然是暴露的
如米粒,情人间的吻,从耳洞里掏出来的脏东西
这和脱了鞘的玉米、剥了壳的鸡蛋不大一样
它们过于简单,只需从指尖上拨出一丁点力就可以
而前者移影化形,密而不粘,似而不随
那叫“剥夺”,或者干脆把它当作前身或后世
所以,请不要低估一切渺小的事物
它们身后有幻影,抵挡的盾、闪烁的光和金属般的声音
也不要忽略崇高背后仍藏着低劣
就像教堂背后会有小径,通向赌场、妓院和
时代的密室。一个人的灾难就从那儿开始
一些迹象表明它尚未来临,其实早就等于途中
妄想
我梦见分叉的河流。一年的时光里
它们极力练习大海的沉寂
先是搬走礁石,而后是层层波浪
它们努力干点什么,譬如把黑夜整块整块吃掉
当然,它们试图怂恿我
躺成大海的样子,便于借用那样的呼吸
活在世上,站在饥渴的人面前
哦,我的上帝!我还因此梦见那些
处于妄想中的鱼群——它们去过很多地方
活着,死去,唯独没有经过我
它和我们在一起
不要去问,蜂鸟的嗓音挂在哪里
一整个春天,它只迷恋花朵和那多疑的早晨
翠绿的世界和我们在一起,它也一样
它的细嘴和它那耕耘的时光
蜂鸟飞得很低,几乎接近尘世
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收留过它的影子
它对天空的态度,多么亲切
而我们,如此拥挤内心却空空荡荡
不要去问,蜂鸟去过多少地方
三五场雨里,它看清了全世界的道路
弱小的族群遮遮掩掩,而高大的
泰然自若,从不宽恕也得不到怜悯
蜂鸟来去匆匆,不在同一枝叶上过度停留
它是善意的!像我们一样渴望爱抚
春天一晃就过去了,它却没有
它停在高空,时刻等待绿色的云朵
裸露的黄昏
我指给你看的那颗鱼尾葵已经长了十三年
它有安静的梦。落日里,狭长的阴影拖到了河岸上
发愣中的鸟雀误以为行动中的乌云
猝然抖动一下,急急飞往高枝
河湾里的游鱼显得散漫
三五成群,像那些生活明朗的人
与它们对应的天空金灿灿的,一整个黄昏
它是漂浮着的,谁都搬不动它
偶尔会有三两声呼唤从偏僻处传来
我和你从未确认:那是否就是大地的声音
成片新落种的田野微微晃动
小径上风儿吹拂,只路过明亮的眼睛
落日即将消隐,但它保留被照亮过的那些地址
雨季到来之前总有人忙于走家串户
说最贴心的话,做最简单的事
仿佛一家人,也就分不出贫贱或富有
梦想中的小城
春天都打开了,绿蜥蜴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它很少睡眠,但又不能不爱草色和泥土的暖意
道路四通八达,它有食粮却无勤勉的想象
伸长的树枝即将触碰雨季,那算一起事件
幸福的人捂住心跳,偌大的世界几乎滑到指尖
一切顺其自然,哪怕是雨后站不住脚跟的飞燕
我多希望能在其间摊开有生的日子,一次性地
带着雨露里的反光去占卜,接受命里的约定
偶尔被包围,仍似万物在窒息之后依旧耸起身子
没有人看到这些,也没有人被设定为旁观者
春天都打开了,枝上的骨朵为何还显得如此不安
孩子们因此想偷太阳,半夜里一个个弄疼了手
绿蜥蜴见过成人的伪装,花园中有它赢得的小城
我在那儿停留多日,迟迟未见春天的豪气
想来世界定有第二故乡,那是另一起伟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