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依然记得小时候拔萝卜的事情。土地里,萝卜整齐地排列着,一个有着一个据守的位置。我模仿父亲的姿势,一双手绕过那些锯齿形的、使皮肤刺痒的叶子,贴近泥土紧紧地揪住,然后用力往上拔。
我几乎使尽了浑身力气,才将萝卜拔出来,湿湿的黝黑的泥地里,只留下一个坑,空空的,赫然醒目。我却丝毫没有在意,因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事实也是如此,只需要一段时间,当一场风雨过后,冲刷而下的泥沙就会慢慢地将它们填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次,拔完萝卜回到家里不久,酝酿已久的一场雪旋即从天空深处铺天盖地而来,雪几乎将一切覆盖起来。
这是记忆中最为罕见的一场大雪。直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堆积的雪才一点点地融化干净,泥土里萌生出许多青草。被父亲招呼着,我跟随着来到菜地里再次拔萝卜。弯腰,低头,蓦然发现去年冬天的那个萝卜坑,依然还在那里,依然空空的。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门前那堆骨架似的钢铁,被从掩埋的积雪下面挖掘出来,运走并投进沸腾的熔炉里冶炼,脱胎换骨。那棵大樟树被耐不住寒冷袭扰的人们一一肢解,在黑夜里盛开几朵灿然的火焰后,化成迎风飘洒的灰烬,无迹可循。一个冬天过去了,在一场罕见大雪的覆盖与抚摸之下,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萝卜坑却依然还在那里,并没像预料中那样消失,也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我无限惊讶起来,怔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父亲离我而去,我才真正明白一个萝卜坑当年给我的惊讶与震撼。这并不是无病的呻吟与矫情,而是电流击中灵魂不由自主的颤栗。
父亲是在一个阴霾的冬日里猝然离去的。仿佛被一双凌空的手抓住,揪紧,连根拔起,然后掳掠而去。有时想来,父亲的离去似乎和拔萝卜毫无二致。然而,父亲是被谁所相中的一个萝卜呢?
人如萝卜。倘若真的如此的话,那么,我们兄妹五人,加上父亲、母亲,也算得上是一块规模不小的菜地了,在生活的泥土里,萝卜似的我们相互依存着,温暖着。几十年的相濡以沫,父亲和母亲几乎融为一体,父亲的离去带给母亲的是撕裂般的痛楚。相比之下,我们所承受的痛苦似乎轻一些,小一些。当时我相信,在时间的慢慢疗养下,母亲和我们是能够走出这痛苦的阴影的。然而,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不由自主去寻找父亲的影子,却四顾茫然,让我陷入无限的怅惘之中,并隐隐疼痛。
父亲离去了,在我心中留下一个空出来的位置,就像赫然醒目的萝卜坑。这个位置将永远永远地空着,没有什么力量,不管是以风雨的形式,抑或漫天大雪的形式,都不能将它改变,更不必说抹去。
……开春以后,地里的萝卜一天比一天少了,整块土地最后只剩下一个,那是父亲精心挑选,留着做种用的。到三四月的时候,去年冬天同时播种的油菜一派蓬勃,开出金黄灿烂的花,一大片一大片摇曳簇拥在一起。萝卜也从身体深处抽出长长的光洁腻滑的茎,足有三四尺高,自上而下地缀满了花朵,花瓣细巧,呈白色或紫红色,迥异于油菜花的那种铺张眩目的金黄。毕竟只有一株萝卜花,再妩媚灿烂,也掩饰不了孑然独立的寂寞与孤单。
进入夏天,孤零零的这株萝卜走完了生命的全部旅程,结出繁衍生息的种子。父亲将它扯了,悬挂在干燥的屋檐下面。后来,选择一个晴朗的中午,将绛紫色的种子踩出来,放进一个玻璃瓶子里,那剩下的枯萎茎秆当柴烧了,而表面起皱的萝卜成了我们的玩具。那萝卜竟然是空心的。
是不是这样呢?我常无端猜测,在同一块地里,萝卜相互温存着,牵挂着,各自在对方心中占据一个位置。当一个个萝卜接二连三离它而去,当空出的位置越来越多,一颗心随之慢慢变空,一无所有。
空了心的萝卜握在手里,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小时候,当我们将嘴对着萝卜轻轻一吹,就会发出呜呜的声音。
现在回想起来,多像一片大海在呜咽。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