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森
古今论艺术者众自不必说,而论艺术的著作也早就汗牛充栋了。古今高人雅士,总想把艺术和艺术作品论个明白,然而,世人,尤其是那些专家学者教授们竟不知也,作为本质的那个艺术,是不能一劳永逸地论个清楚的;既然“艺术”论不清楚,艺术作品又怎么可能论得清楚呢?所谓清楚,当然是指能找到艺术之本质,找到支撑艺术作品美之为美的本质。艺术虽论不出个真理来,然艺术与艺术作品亦可论也。小可不才,曾在《何谓文艺评论》的小文中写过:“文艺评论是通过评论对象即作品自说自话。真正的文艺评论是创作,其文本也是作品,而不是对知识的贩卖和对真知的反映。在语言构建的所有意识形态体系中,除了预设一个像‘理念这样的前提之外,指向不可更改之本质的真知是不存在的。所有与文艺作品有关的真知都是语言游戏,像一局棋,一场欢乐和悲戚的球赛。语言游戏一旦被当真,文艺的价值关怀就成立了,人的心灵的蛮荒或茫然,也被言说系统所虚构。可是,没有语言恒久的价值系统,只有话语方式的不断转换。因为包括文艺在内的文化价值系统的形成——直到成为各种教条,都是语言制造或虚构的隐喻在作祟,或在作美。隐喻形成隐喻链接,放射性地在埋葬或滋生各种隐喻,就是心灵。没有离开隐喻的纯粹价值,没有绝对纯度的物化的、诗化的、逻各斯化的、理性化的语言系统。这是包括文艺评论在内的文艺创作方式无限可能的基础,是心灵自我呵护的海市蜃楼。美于斯,爱于斯,恨于斯,张狂于斯,荒芜于斯。狗爱骨头,其生也可怜;我爱文艺,其情亦可悲也。”
论艺术最可靠的方式,是以艺论艺,也即以诗论诗也。这点关系,是中国古人早就悟透了的。因此,中国传统的艺论、诗论,或为诗性随笔,或为诗歌创作。中国古人是不相信语言能够反映世界的,也不相信语言能够反映万事万物的真理。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所谓天光无语,以使万物峥嵘;明镜无言,以洞见事像幻影;岁月无声,海涵世道人心。诗心与诗心并立,诗意与诗意互生,不分先后,不论伯仲。正因为中国古人看透了理性之不可为,逻辑忽悠之荒谬也。今读蒋力华先生《法书吟鉴》一书,以诗论书,以史为鉴,重解物物比赋,象象环生,意趣风发,鹦鹦和鸣之美。蒋力华先生之作,掬取中国书法史中名家碑帖菁华,以诗律应和,开心灵与才情之韵,芝兰芳蕙,笙簧和弦,化得心声。蒋力华先生论书,博古今书论,得其要者,磋磨有致,俯仰高低,重拨流水,声声铿锵,意趣绵长。此举蒋力华论颜真卿、柳公权作品为证,可见力华先生论书之力道。有关颜真卿的书法,历代论者甚众,宋代书法理论家朱长文说:观《中兴颂》,宏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庄重笃实,见其承家之谨;观《仙坛记》,秀颖超举,像其志气之妙;观《元次山铭》,纯函深厚,见其业履之纯。朱长文又赞颜鲁公之书云: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自羲、献以来,未有如公者也;公于柔媚圆熟,非不能也,耻不为也。历代论家,均认为颜书有盛唐气象,也就是说,颜书是对盛唐气派的一种诠释。一种具体的艺术形式与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气象并论固然牵强,因为个人的出现总归是偶然的,但个人也确乎是历史中的个人,颜柳真书的出现亦非绝对偶然也。蒋力华先生对鲁公之书亦承诸论,然蒋先生却不拘泥于诸论。力华先生在《颜真卿赞》一诗中云:“从容法度峰之顶,定鼎书规俗亦浑。磊落光明龙虎气,秋风古道荡雄魂。”“从容法度”、“定鼎书规”,乃是公论也,而“俗亦浑”之论,则是蒋力华先生之洞见。艺术之雅俗,法度之形成本无定数,此时为雅,彼时为俗,此地为雅,彼地为俗,是为时代艺术语言在审美中变化之常态。庙堂艺术之根亦在民间。而人们往往从传统欣赏习惯和阐释系统中,分出雅俗二维,这事实上也是审美鉴赏堕落的境况之一。对于杰出的艺术创作而言,雅与俗只是利剑的双刃,硬币的两面。蒋力华先生从鲁公书体的“宏伟发扬”中看出“俗浑”这一维,实在是惊世之论。事实上,无论《大唐中兴颂》,还是《祭侄文稿》中,却有“俗浑”之意,那种“俗浑”的意趣随着时代的变迁,颜书书体的普及化、世俗化更加明确,并变成一种新的对颜体的审美理解。金戈铁马,莫邪吴钩,终将在岁月中熙光幻化,平淡蹉跎。一切观念都要屈从于岁月的打磨,释放其曾经高度收敛的力道和火气。这是一种雅与俗之间的审美意味的时代转化,普通鉴赏者、教条信奉者是看不见的。庄严肃穆、磊落光明的宏大艺术语言中亦包涵着俗世观念,缠绵悱恻、萦怀独白中亦有雅趣玄想,高古风韵,当属自然造化,人性慧根。曾记得汪曾祺先生在论及苏东坡的书法时,也谈到苏学士的书体中的世俗味道。这种见解当然是以晋唐书风为参照的。汪曾祺先生是赞颂苏体的,宋代艺术中的市井味,无疑是对唐代钢筋铁骨书风的世俗化和解。而苏体书法中的宏大筋骨,主要亦来源于颜鲁公。可以说,苏学士使颜鲁公的宏大世俗气息发扬光大了。苏东坡是无比推崇颜鲁公的,东坡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蒋力华先生对苏轼的书法亦有诗意的洞见。在《乙丑新正拜观吉林省博物院藏洞庭、松醪赋真迹遗怀》中云:“油烟试笔麻蚕纸,藏锦缠头御座巾。袅袅春风吹白浪,浓浓松酒醉浮尘。”在《苏轼<黄州寒食诗帖>赏读》中云:“势落天倾凶水涨,途穷雨阻裂心回。行锋笔缓轻轻转,入夜思狂恨恨推。”只有长期从事创作体悟的通脱方家,才华超拔的高人,才能体会到“风吹白浪”、“酒醉浮尘”,“笔缓轻轻转”、“思狂恨恨推”的苏体细腻之处,而这种细腻回环、张弛有度、举重若轻之处,也只能用诗意方能表达,用心灵才能体会。东坡一生宦海坎坷,得意春风,失意秋水,踌躇满志,饮赞佩嫉恨,化天地洪荒,赢得“真山真水真题记,心唱心欢心意禅”(蒋力华《赏<烟江叠嶂图>苏轼诗跋》)。东坡法书诗意之化境在于“禅”,鸿蒙化为秋水也;而鲁公法书之诗意化境在于“荡”,鸿蒙化为利器也。“磊落光明龙虎气,秋风古道荡雄魂。”此中“荡”气回肠,茕茕孑立,乃是吞吐大荒之通体悲凉。蒋力华诗句中的一“禅”一“荡”,苏东坡与鲁公两种情怀开掘洞明,吾辈自诩文人雅士者,当细细品酌也。
蒋力华先生《法书吟鉴》对历代法书的诗歌阐释多有精到之处。我们再来体会他对柳公权(字诚悬)书法的审美感想。范仲淹《祭石学士文》曰:“曼卿之笔,颜筋柳骨。”柳出于颜,自不必说。蒋力华《柳公权赞》云:“刚锋铁骨铸心禅,演艺朝堂笔谏天。墓志真乎缺柳字,群声否矣获涎鞭。金戈楷迹遒中劲,重墨书丹稳又坚。始自元和凭一跃,风标世代举诚悬。”此诗既叙述了柳诚悬的一些故事,又以一个“稳”字立住了柳书的重心,颇有见地。史论家谓柳诚悬书“内紧外松”,当是高论。“内紧”则“稳”,“外松”则“逸”,树本未动,枝蔓已张。“稳”确系柳书不可动摇之核心。柳书之力道,正在法书结体之中心定力与书家心中定力之间的相互印证与呼应。唐穆宗十分赏识柳公权书法,曾问公权笔何以尽善,公权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穆宗恍然小悟,知道柳公乃笔谏也。柳公权在世时,其书已名满天下。公卿大臣家的碑版若得不到公权手书者,视为不孝。外番入贡,特别准备货贝,以求购得柳书为荣。在《柳公权<神策军碑>赏鉴》一诗中,蒋力华阐发曰:“神策军威护凤龙,碑铭浑厚动刚锋。倚天宝剑拥豪细,鲠骨狂飙卧捺恭。柳叶端头同稳重,心神内外共从容。”此诗中除了强调“稳”外,更强调了“稳”的动感意蕴,即是以“卧”与“动”来呼应“稳”之态势,使柳书之“稳”有了气韵生动、骨立筋张的姿容。力华先生之论,雍容吞吐,暗藏襟怀,实有高古松风鹤立、意气辗转之经纶也。窃想诚悬再世,亦纳此赞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