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两章

2009-12-04 07:51
作家 2009年11期

刘 云

清水

一到春天,总没来由地做呛水的梦。有时午休做,个把小时,连呛几口水。不过多数时候,呛上几口就醒了,醒来,心口生疼,一脑门子的汗。晚上做得长一些,常常有情有节,开始怎样下水,越走越深,下去的地方,老像个泥底的池塘,那稀泥是吸着脚跟往下溜。或者像个大沙坑,正好是雨后,坑里灌满了水,双脚下去,也是很不牢实,潜沙把人往潭底拖得速度更其地快,一下子就没过脖子了。这样的梦境,往往是想喊而喊不出声的,只好高举起两只光膀子,希望有人看到。接下来,就是大口大口地喝水,声音就更发不出来了。

水一律是浑水。这,可能是每梦必恐怖的因由。有次做梦发大水,眼看着把一个城子冲没顶了。自己随了许多的人在水里挣扎,不停地呛水。突然发现一个厕所的建筑物在水中出现,四周漂满了秽物,一下子急得我拼了命往水面上挣,但脚底下是空的,一踩一个空,结果可想而知。这梦之后,好长一阵子心里不舒服,见不得厕所,听不得水响。路过村舍,远远地闻到圈舍的尿臊味,鼻子就直抽抽,发恶心。

由于如此的梦老跟着自己的神经,一段时间,又梦见自己在城市繁华的大街上行走,竟然不穿鞋子,光着脚片子,五黄六月的,感觉城市街道地面应当是温度极高的,自己却不感到烫脚。城里人都看着我像个疯子一般,悠然地独行,他们有的向我发笑,有的十分漠然,我则仍然一个人走着,脸皮厚得醒来都还在发着烧。想这与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这样的梦做多了,竟然做出经验来了。比如几次梦中情景是真实得绝对不是梦的,那种尴尬与难堪,那种被脱光衣服示众般的羞急,还有在广场上大小便,怎样都无法控制自己,但都到临了时,自己告诫自己,别怕,这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终于醒来了,十分庆幸这果然是在做梦。几次闲时,与身边几个好友讲到这梦中的经历,他们几乎都大呼小叫起来,说自己也是有如此的梦中经历的,只是从没向别人说起,而我竟然说了出来。于是大家一起交换梦中所得:一律的,梦大多十分尴尬,比小说家的构思都精彩,自己用梦把自己置身在比生活本身还真实的场景中,把一辈子的丢人事在一个梦中都干尽了。

我常常以为这并不是我们闲极无聊时的臆想。年轻时候,多数时候做的是好梦,并期望着好梦成真。很多的词汇很诱人,比如做春梦,大白天说梦话,做梦娶媳妇。年轻时,有些好梦会影响人好几天。一连几天都会做同一个梦。有时头天晚上没做完的,竟然第二天晚上能接上做,情节并不重复,像极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的连播。老来做梦,多数时候被恶人或猛兽追击。老是跑啊跑,永是追不上,翻山越岭的,时空快速转换,直到猛然醒过来。我是最怕蛇咬的,以为蛇是世上最丑陋的动物了,而梦中凡有非人的动物,大多数竟然是蛇。各种各样的蛇,现实中我并没有见过,基本上都是从《动物世界》中结识的。它们缠结我,咬我,用了蛇芯子挑逗我。这样的梦中,我是最为惊恐的,醒来,一定要把满屋子的灯全部打开,因为我会怀疑这现实的屋子里会藏着什么蛇的吧,甚至把被子都要掀开一番,我怕一条蛇与我同卧在床上,如果是那样,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蛇当然更多的只能是在梦中见识了。有时努力让自己相信,那真不过只是梦而已,现实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蛇已然因为我们人的侵扰,早就躲到我们难以寻找的什么地界儿里去了。几次在秦岭山野间踏察旅游资源,虽说内心深处是防着蛇的,竟然也有一两回有了想见到一条两条的欲望,有蛇,至少可以说明这里的生态还是优良的吧。只是,难以排解的,是多数时候梦中经见并为之困窘的浑水,老是浑水,其浑浊的程度历历在目,就像我们把一瓶子浑水举在眼前,对着明亮的太阳光观察一般,记忆那么地深刻!这些浑水从何来,梦中没有交代,是什么让它如此浑浊,梦中也没有说明。好像一有梦,它必然是主角一般。它有着超征服的力量,叫做梦的人必须接受。

常常地,我以为梦中的经见,是会左右我的日常生活的。比如就说因了浑水吧,我便喜欢注意现实中的水。自来水管中流出的水,清亮而有细小的悬浮物质,我知道那当然是漂白药物,但我排斥得很。纯净水桶里的水,纯度当然超常,可经不起细看,那是死水。有时我倒是希望有一天早上起来,从纯净水桶里突然看到那水中是摇曳着几株水草的,则好证明它的活性。在不是危及生命的时候,我尽量不喝市场上敞开卖的小瓶装的纯净水,无论是什么名牌,我都会排斥。有一年看到一则网上文字,说很多的纯净水其实就是装的自来水。而一个名牌子的水,竟然说自己的水源是来自深深的湖底!小时候我在乡下硕大的池塘里洗过澡,那池塘的底部,只是污秽的烂泥,这更坚定了我排斥的理由。开会,考察,下乡,我都习惯带自己的水杯,那里面装着我自己亲手烧开的清水,哪怕就是自来水,泡了自己喜欢喝的茶叶,哪怕一整天,我也只是喝这一杯水,小心地喝,直到接续上下杯水。下乡时候就好一些了,可以放心地到农户家中,倒上一杯水,尽管很多时候,农户家的水是用做饭的锅子烧的,喝起来有一股子油味儿,但你会相信,这是真好真好的水。它们来自屋后的山溪或水井。经常在乡下能够看到,农户为了一口好水,会从几里地外,用竹槽相接着,引来林下的净水,那水自然清凉而至纯,用了这水泡茶喝,才算泡得其所。

对于浑水的排斥,也促使我人为地制造出一些清水的梦境来。终于在一个晚上,我梦见了满河的清水。在这个梦境中,我似乎是以一条大鱼的姿态进入河流的。河水向下流,我逆流而上。我的嘴巴大开,任河水灌进,然后从两边的嘴角分流。我的嘴角像极了鱼的腮。我的速度极快。由于我的快,那清水涌进的速度也快。两岸清山快速地向后倒退。我想应当也有猿声的吧,以及阳光,一律湿漉漉地充满整个梦的全程。这样的感觉挺好。梦后,一连几天心情爽朗。早晨在自来水管前洗脸、刷牙,感觉也干净了许多,一时忽略了漂白粉味儿带来的苦涩。这个早上,看看蓝天,看看太阳,似乎在相信着一个现实,清水还是有的。有时在梦中。有时在我们远涉的脚步旁。

有过被森林雨浇得透湿的经历。雨从森林密匝的叶片间,向你砸落,很有重量感。穿过树叶的雨,是比天空的雨滴大得多的。它们在经过森林的叶片时,进行了碰撞与集合,因此更加地活泛晶莹。雨后,不必急急地离开林子。你贴了一棵树,用耳朵贴近树干,会听到树的心跳。那实质是树木在吮吸这场透雨的内心动静。然后,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一滴巨大的水珠终于从叶片上滑落下来,掉在你的脸上。你可以用嘴去接受它。那是真正纯正的水,来自天堂,来自高高的云朵,又从绿色的叶片上经过了的水。没有异味。纯的,真正的水。

记忆中少年时在乡下,那时的河水,是可以直接捧着喝的。我十岁时,已经能够用一副特制的小木桶,给家里担水了。由于是家里的长子,很小时就担起了家里的重活儿,那木桶是父亲专门请木匠定做的,用了土漆漆得暗红,现在看来,是可以算得上工艺品的。有时是井水。地下或岩缝中渗出的水,一年四季能保持同一的温度。冬天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井的水面上袅起轻而淡的水汽,像是烧水壶里冒出清汽。有时是在村前的河里挑水。那便有了讲究。我需要早早起床,赶在上学前给家里担回水来。河水,要挑清晨的水,那时的水最干净。在乡下,如果有人家大中午或太阳还没有落山前到河里挑水,那多半是懒惰之家。此时的水叫太阳晒出了水皮子,有一股鱼腥味儿,担回家,充其量只能洗衣裳或喂猪。问题是乡下的洗衣是直接在河里的,喂猪也只是用泔水。

夏天在清清的河里洗澡是很值得纪念的事。很多回在城里的游泳池里洗,幻想找回少年时的感觉,终于不得。那时在乡下,在河水里,天上大太阳晒着,身子在清水里泡着,每洗一回便黑一回。夏天在乡下,河流大的地方,每年都会淹死几个小孩。因此一般情况下,父母是禁止我们随意下河的。可是长长的暑期,焦躁难捱,偷着下河便成了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父母烦时,也懒得管。有时高兴了,就问今天下河了吗?如说没有,母亲只需在我们晒黑的膀子上一挠,立刻原形毕露:在乡下,在大太阳下,在河水里泡的时间长了,一定会一挠一道白印,这便是证据,怎么也抹不掉,为此我没少挨母亲的巴掌。在城里的游泳池里,如何会有这样的印迹呢!以后看钞票上的水印,我便以为清水自小就是给我们打上了水印的,至今还留存在皮肤深处,甚至血液里。

洗野澡的结果就是能把人晒得精黑,叫人健康而结实。白天的河水是男娃娃们的世界。他们在水里尿,在水里喝。备战备荒的年月,我们常常平躺在水皮子上,小鸡鸡向天,比赛看谁尿得高。往往一时水面上一片水柱子。我们叫这打飞机,打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入夜,在我们这些小小子乏得沾床就睡着的时候,乡下的女子们就进入了一排排柳树下的河水里。她们喜欢晚上洗。河水蘸着月光,把女子们的皮肤漂得更白更净。一个偶尔的时候,我们几个刚刚开始青春发育的小小子,有一天晚上发现了这个秘密:月光下,远远的,像是朦胧诗的意境中,我们看到了女性赤裸的身体,尽管分不清哪是水花,哪是人体,月光一片斑驳。我们的心跳一齐加剧,嗵嗵作响,最终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一天,生产队里召开批斗大会,是批斗一个老光棍,他的罪名就是偷看女民兵洗澡。起先我们是跟着看热闹的,看着看着,在批斗的口号声中,我们心跳加快了,我们几个同案犯,都不约而同地偷偷溜出会场,溜出人群,仓惶逃遁了。一连几天,我们走道都是低头不敢看人,好像想在地上捡到五分钱。从那以后,对于月光下的诱惑,我们再也不敢心存非分之想了。

我上大学时,同舍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应届生,我们关系处得好。有时周末到城里的江边闲溜。他告诉我他在乡下的初恋。他说他第一次亲吻他的同桌时,也是在一个夏天的月下。他们在乡村中学后山的小树林里,紧紧拥抱,最终舌头相互寻找到了正确的方位。他说,他至今还记得那至纯至真的少女的吻的滋味:像夏天里清凉的井水,没有任何异味。这位仁兄后来离过三次婚,结过三次婚。有年在西安聚会,又说起他的井水故事,他摇摇头说,现在难寻啦,那至纯之味从何说起啊。他说,没有井水之味,你也不能有异味啊。他说如今的爱情,全充满工业化的异味,败人心情啊。当然这是他屡屡离婚的遁辞而已。但当年他那关于井水之吻的比喻,我至今想起,还会会心一笑。清水的味道,井水的味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寻找?能找到吗?

有病

人在闲下来的时候,那病可能就从你从未注意的地方偷偷地冒出来了。一段时间想写个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老中医,找了几本黄帝内经、家庭自我诊疗、从头到脚说健康,甚至还翻出本70年代出的赤脚医生手册,看着看着,却感到自己全身都是有毛病的。比如上四楼就喘得不行,竟歇了两气,想想是气血不足的;下个乡回来,因是出了一身的汗的,在乡下住了一晚,没有洗个热水澡,第二天,脖颈上出了一圈小湿疹子,知道是阴阳气在斗争,阳气占了上风,要往外发散哩;至于脸色渐渐发着黄黑了,没说的,是饮食上作了怪了,肯定是一连喝了几场酒,未好好进五谷,那是肝火上升,要吃几包龙胆泻肝丸才好。再比如我的睡眠一直是不好的,早年给领导做秘书,养成了熬夜的瞎毛病,晚上十二点以前一般是不睡的,早上便起不来,自然一般早点也是不吃的。粮食是省了不少,身体却不如习惯吃早点的人好。看了书,便知道那其实也是气血亏损的表现,并不是什么习惯,叫个阴气不足,晚上本来是阳气下降的,于我却是阳火炽烈着,夜越深反倒越清醒了。

乡下人见了老人,见面喜欢问候一句:你老身体健旺啊!多半不是假话。乡下人只需看面色,便大体能看出身体健康程度的。城里却不行,化妆遮掩着,明明白白净净的人,或许内瓤子就有大问题,城里便不这样问候了,直走时尚一路:早年问吃了吗,连从厕所出来都这样问,近些年变化大,上网的,炒股的,做头发的,一度朋友见面时兴问离了吗,或说还没换老婆吗,也问包了吗,大约是包了二奶没。喜欢在乡下走动,看到的人都是真实的,山水健康,空气阳光没来苏味,进了农家屋子,即便有霉气味,也是粮食的霉。夜宿农家,心是一点点随了夜的静而静下去的,心一静,什么气息都敏感了。先是老墙土的味儿,淡淡的是硝土的味儿。早年农村修水利,用老墙土熬硝做炸药,历历在目。威力不大,却方便得很。那熬硝师傅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红脸膛,膀大腰圆,一顿吃得三两个杠子馍,瞅着机会就跟看热闹或打下手的婆娘们开上一回荤玩笑,不图沾光,只图解个乏。再是灶房里未散尽的柴草烟味儿。草木灰的气味是清新的,可以大胆地深呼吸。只是有些涩眼睛。比如你闭着眼睛,是要强迫自己睡着的,那烟味却涩得眼皮犹豫,闭上也不是,不闭也不是,常常就流下泪水来,倒像是对这难得的夜阑的感动了。各种粮食的味道很好闻:玉米的味是清甜的;黄豆的味是甜腥的;麦子的味最霸道,竟有一股子六六粉的味儿;绿豆和红小豆几乎没什么味;但细心着闻,还是能分辨出的,是一丝丝烧糊了的板糖的味;洋芋的味很“呷”,这是乡下的土话,我到底也没搞得太清畅,大约是腥和苦的意思了;红苕的味是酒味,入秋就在发酵着,或在墙角里,或在地窖里,地窖里的红苕味儿最冲,几乎能听到嘶嘶的声音发出来,随着嘶嘶声,酒味就冲得人想兴奋了。最民俗的,还是晚上满桌子满碗未散尽的腊酒的浑味。由味道生发开去,看到红红绿绿的饭菜,都是大块的,大碗的,喝苞谷酒的酒盅子也比城里早上喝稀饭的小碗差不多。一桌子的人都吃得大汗淋漓,官民人等,最后都喝得大话冲天。农家的各种真实的味道,就这样叫人想着天上地下的事,心事从没像这一夜如此细腻,细腻得一只夜巡的老鼠,都能辨出它的公母来。比如,公老鼠是无声的,先出来探路,不知是打了个什么暗号,一群母子便出来了,吱吱叫着,那一定是母的,表现出对公的的信任。暗夜中,隐约中看到老鼠一家大小忙碌的情景,想到人自己,不禁会意一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好打搅了老鼠一家的幸福时光。

鸡叫头遍,大约是城里五点多的光景。鸡叫晨更静。这在乡下才感受得到。头遍鸡叫后,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朦朦的睡意中,没有起床的丁点儿想法,翻个身子,睡意更浓。到第二遍鸡叫时,脑子清醒了,能感到门缝里透进的早晨清冽的空气拂在脸上了,窗户也透出渐明的晨光来。不一时,女主人起床的动静响起来,灶房里的灯亮了,有了搬柴火的声音,刷锅的声音,舀水的声音。接着是男主人起床,声音大得很,开堂屋门的吱扭声,然后是大声地咳嗽,似乎要把胸腔里憋了一夜的废气都赶紧地排出去。受了主人家的感染,也麻利地起床。披衣来到院子里,四周的清新包裹而来,远处山影模糊,薄薄的晨雾在田园上空半升半落,竹林那边的什么鸟儿也起床了,清真地叫唤得水灵。迎着早晨的空气,乡下的空气,胸腔里发出咯咯嘎嘎的声音,是脚手架的声音,是搬梯子的声音,是水欢快地流动的声音,是手骨节搓动时发出的声音,是一口酽茶把喉结冲动的声音。在田园里漫步一段后,就感到自己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机器嘛,有劲,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肺腔里,从心脏里,从骨节里发出来,整个大脑充满了高质量的氧气。

我病了。

感觉中离开乡下太久了。逼仄的城市,叫我们越来越不愿意远离自己那小小的门洞。长时间为自己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不远行的理由。烦闷时的下到乡下,也只是完成制度上的某一个规定。当感到整个城市都病了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病得不轻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创建卫生城市的标语。穿越城市的河流,鹭鸶已很长时间没有光临了。细心的人们已经不敢在夏日里轻易地将自己的赤脚伸进河水里。一群孩子在河里的戏水必然遭到大人们惊惶失措的喝斥。似乎是在一个个并不起眼,也无特别记忆的嘈杂的日子之后,世界在某一时间,突然静了下来,我不再听到熟悉的人声,我所看到的都是无声电影时代的影像,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病了。

世界变成了两种颜色:要么晴,要么阴。晴的时候,我看到天空把它巨大的光斑投到城市的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上,在不同的角度,反射着各种几何形状的光束,这些被加工过的光芒,匆忙地奔走在时间的表面,有的留下了金属划过的刻痕,有的像打滑的马蹄在厚厚的冰面上刨出一溜浮沫,有的被更大的建筑物所遮挡,干脆结成了一个死亡的蛛网。树木在每一个工作日成长,叶子却被修剪,有时候认准的玉兰,不久却长成了香樟。各式各样的藤蔓植物在水泥的风景架上构筑领地,所结出的果子要么很大,要么很小。我的窗台上精心培养着的一盆文竹,因为一杯隔夜的残茶,在一个黄昏全部枯萎,无论怎么抢救,最终还是别我而去。经常在错觉中,看到很多熟悉和并不熟悉的面孔,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抢着跟我说话。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他们都在努力向我说清着什么。他们的面孔在变化了很多的形状之后,满意而去,像是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常常的,晴朗的日子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换成一副阴霾的神态。它来得突然,完全不通常理。比如,晴朗的日子正在以一个大合唱的背影,把欢乐的彩屑撒得充满天地时,天色阴沉了,人群散去了,刚才还热闹着的充满人的空间,一下子空空荡荡了。左看右看,只有我一个人反应迟钝地站在舞台的残光中,满地撒着的是各种各样的欢乐留下的垃圾。没有任何明确的信息能叫我判断出发生了什么,那些竭力表现过的人群去了哪里。城市空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被街灯拉长扯短着。所有我经过的门洞都向我板着面孔,曾经,它们中的许多,是向我友好过的。连我自己的熟悉的门,那很好开启的锁,也变得如此别扭,找不到锁孔,而且钥匙明显与锁孔不配套,一个是扁的,一个是圆的。从锁孔中,终于透出一丝光亮,那是我房间床前台灯拧得最小的光,那是我进入房间唯一的通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亮了,是我临走时开的?应该不会,大白天我为什么开着灯呢!我进到我的房子,开始研究这个奇异的现象,把它拧得很亮,我的影子渐渐被放大,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十分夸张,不知是什么图案,但那一定是我的影子。我打开电视。只有一个频道。我见到各种肤色的人,似乎都在说着同一件事。然后孤独无助的我,也看到人群中有我的身影,正站在更多的人的影子中,和大家一起比划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病得不轻了。

我相信我的目光正在带着病菌,因为我看到的一切都病得不轻。城市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开始发黄、枯萎,一些专家模样的人们正在为它们会诊。我相信他们并没有找到病根。在他们离开之后,那些树木在蓬勃的夏季竟然毫不迟疑地落下了生动的叶子。我看到从我面前经过的行人,一律地都忧心忡忡,他们都低着头,在路上寻找着什么。有几个我似乎曾经熟悉的人,他们无声地向我打着招呼,似乎是在说好久没见了,最近在干什么?他们是有病的。我看得出来。他们脸色发暗,在他们背对阳光的角度,我能看出他们的轮廓发散着一圈黑色的光芒,我学过气功,那正是不健康的光芒。我开始走出城市,进入一大片原野,最近的地方正在我曾经熟悉的田园。庄稼在生长着。可它们无一例外地把繁密的根须裸露在地面上,向着空气伸出毛细的根须,不过叶子依然肥大,显示着丰收的景象。同样,有几个我曾经认识的乡下朋友,他们骑着他们的农具,比如锄头、风车,甚至是已经褪色的草帽,像神话中的场景一样,向我飘来,他们并不向我打招呼,而是掠过村庄,掠过庄稼地,在青黑的山岗那边消逝了。我看到一只金黄毛色的狗,我记得,我在某一个村见过它,那时,它正相跟着它的主人从山林里出来,它威风凛凛,一身耸起的毛显示着刚刚经过了一场英勇的厮杀。那时,我勇敢地抚摸过它圆硕而坚硬的头,近距离地看到它的蓝色的清澈的眼睛,里面闪现着善良而又坚毅的光芒,像人一样。现在,它半蹲在村庄外的路边,远远地看着我走近。我看到它对我是漠然的,似乎从不认识我。它的毛色有病,仔细一看,像是秋天摘过的棉花地,零落地飘落在未摘尽的棉花秸上。它的目光干涸,清澈的深蓝已然褪尽。我问,你的主人呢?它听不懂我的问话。

应当是迷迷糊糊地穿过了两个黑夜一个寂静的白日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走进一个书本的山谷。大多是我看过的书的,最显眼的是黄帝内经和专家解读常见病因的书。关于气血之说,遍地丢着残页。几个女人模样的专家笑容满面地告诉我迟到多时了,现在抓紧时间还来得急。我问,我真的病了吗?他们摇头。又十分肯定地点头。

强烈的口渴叫我清醒。什么时候竟然忘记拉上窗帘,此时,阳光大作,完全像瀑布一般倾泻在我的房子里,我的床上,枕边杂乱的书本,鲜花朵朵的被子,光束中纷飞的细小的灰尘,我的手臂上消沉着的血管的纹路,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与此前任何不快的场景无关。但我明明是已经穿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了。

责任编校 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