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令
赵令 吉林白山人,2006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现为长春某高校教师。
沈乔去北京的前一天,我俩在“流光飞舞”见了面。
说不好“流光飞舞”的老板是不是受了昆汀电影的启发,我和沈乔都喜欢那满墙乱贴的海报,和木质的黑糊糊的碟架,每个小包间都弄得像山洞一样偏僻幽深,在里面成其好事应该很是方便,我总感觉空气中有某种混杂的人体的气味,一种让人想象飞驰的气味。
这地方对两个都是异性恋的女生有点浪费。
沈乔自暴自弃到毫不掩饰,眉毛可能N年没修了,看起来特像门口挂着的那张《弗里达》的恐怖剧照——她的身体被锯得七零八落,长着连心眉的脑袋放在一边。据说剧照灵感来自于弗里达的油画,看着都让人感觉疼。
“必须得走吗?”我企图营造一种悲情的气氛。
“你知道当初这个学院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这是设问,无须回答。
“就是随时都可以离开,如果一个地方非得强迫你待一辈子,跟监狱有什么分别?虽然现在是不得不走,但能走总归是好的。”
我真的是佩服沈乔的这种精神,永远在路上,虽然她已年近三十,很快我们俩都会到走不动的那一天。
“事情都办妥了?”
“嗯哪,我最后给了那男孩他母亲一万块钱,现在我就剩下五千大洋傍身了,都缝内裤里了。”
“靠,你凭啥给他们钱,好像你做错了什么似的?有理都成没理了。”
“本来一切都没道理,都最后了,还讲什么理?为了自己心安吧,毕竟没我也没这档子事。”
“没你,我还坐在这里干啥?有些事情必然得发生,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有些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渐渐声小,逻辑混乱得也不知道试图说明什么了。
“他的样子真惨,我都不敢回想,我要死的话不会那么死。”
我能想象出来一个胖子从十楼摔下来的样子,而且,他选在早晨人潮汹涌的那一刻,死得一点不安静。
一个想要自杀的人,看着下面如蚂蚁一样的人群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其实九月三号那天他找我谈过,我没见他,就在电话里说的,如果见了,会不会好些?”
“你们俩不是谈过N多次了吗?”
“可能还是我做得不够。”
“别自责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九月五号自杀的男孩叫杜天,我在沈乔的描述中渐次勾勒出他的样子,胖胖的,大三男生长得像四十岁的人。沈乔第一次见他在操作台上弄电脑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前辈教师,很尊敬客气地跟他说话,结果他反过来叫她老师,说自己是刚上来的大一学生。
每个学生的个体只有在他单独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会真正地去审视他们。教师在讲台上基本上面对的只是一群没有具体面目的存在,好像一个容器,把空间中的声音吸收进去,无声地吸收进去。使得那种自言自语似的宣讲有了意义。
然而杜天对沈乔来说是个忽略不得的具体,大二的时候他选了沈乔的课就总是坐在第一排,几乎跟她面对面。在这个女生居多的学院里,沈乔这样的年轻女教师上课,通常第一排是不坐人的,不像那些中年的风韵犹存的男老师,可以吸引到怀春小女生密密麻麻挤在眼皮子底下。
沈乔说,她不知道那些男老师被女生那样盯着看难不难受,反正杜天这么一坐,让她都不会讲课了。
我说,对那些中年男老师来讲,小女生的仰慕眼光应该是讲课的动力。
但是杜天的眼神是什么东西,她真的不好说,刚开始沈乔还扫他两眼,后来就不敢看了,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教室最后排那些趴着睡觉的不具体上。
可怕的是杜天每次上完课都来拷贝课件,正好在沈乔收拾好要走的时候拷完,然后他就很自然地一路跟着她走。作为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老师,总以为对学生和气是没错的,总要保持和蔼可亲,学生要和你一起走,没理由拒绝。沈乔刚开始希望能在新校区的门口摆脱他,然而他说他也要到老校区食堂去吃饭。
于是,他们一起过马路,一起往食堂路上走,杜天基本上是一“话痨”,能填补几乎所有的话语空间。尽管这样沈乔也还是觉得累,上完了一节喋喋不休的课,即使是被动地回应什么也让人疲乏,而且这回应还不能太敷衍,总得有个老师的诲人不倦的样子。
周三的午餐开始对沈乔来说变得尴尬无比,杜天跟她一起在教师的小食堂里打饭,然后面对面坐下吃。刚开始沈乔还只是觉得杜天的庞大体积让她很有空间局促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周围人眼光不对,有很多老师都认识,在那时却不上来打招呼,只是远远含笑看她两眼。渐渐沈乔明白点意思了,这点意思让她的脸和脖子都僵硬得不能动弹,周身发痒。对面杜天倒是吃得很坦然,边吃边谈笑风生。杜天粗糙的脸看着比沈乔要老得多,怪不得别人误会。
后来沈乔就和杜天挪出来在大食堂吃,但是好像眼目更多了,饭总是吃得提心吊胆。“我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了我?”沈乔对自己的尴尬哭笑不得。
“笨蛋!”我在电话里给她支招,“很简单,再吃饭你就说你得先回公寓,他总不好意思跟你回公寓吧?”
“是啊,我咋没想到?老大,你不愧是跑过江湖的。”
“就你这样的,没我,你还不得名声扫地啊!”我对她真是恨铁不成钢。
有半个学期沈乔和我都把杜天给忘了,因为沈乔不教他们年级了,沈乔又有了新的更严重的问题。她总有问题,好在她有我。我是她的免费心理医生,我觉得自己做得很成功,沈乔也很感激我,总请我吃水煮鱼,周末泡“流光飞舞”。
等到杜天又坐到沈乔眼皮底下的时候,沈乔才发现自己又教到他们的专业课了。多媒体教室很大,大屏幕离讲台挺老远,大部分学生都坐到了屏幕那边,方便记笔记,想半路开溜的都在教室最后面散坐着,只有杜天自己孤零零地坐在沈乔对面的第一排的正中间。她奇怪他怎么不在意别的同学的眼光,好学也解释不了这个啊!
冬天的时候,沈乔上课必须得脱掉大衣,杜天的眼光总让沈乔担心自己的毛衣太紧,这个想法让她的热汗顺着脊梁流下来变成冷汗,每节课都这样。
“这倒霉教室怎么这么热?”沈乔总暗自嘟囔。
杜天上课还带着大暖壶,一个大包里不知道装着什么,有一次,他居然把洗澡的浴具带来了,洗发水什么的就放在笔记本旁边。那天是课堂测试,杜天提前答完了,他拎着他的家当往外走的时候,正好经过正在巡视的沈乔身边,目光一碰上,他顽皮地一笑,小声说:“老师,我洗澡去。”
这“顽皮”一笑中的亲昵劲把沈乔给雷到了,半天没回过来神。“什么啊?他傻啊?别人还都在那里答卷子呢!”
“缺根筋呗。”我如此评价,“没眼色,没分寸。”
其实沈乔对杜天原来的印象还凑合,她理解杜天没分寸的套近乎就是为了得到高分,她也真的给了他的选修课一个不低的分数,沈乔总觉得不能让人家白套,分数也不是自己家的,高点低点能咋的?
后来有件事情让沈乔特别反感。也是课堂小测试,其实就是为了打发掉多余的半个小时时间,估计学生们没准备,手里都没答题纸,沈乔预先从办公室拿了两本自己的办公稿纸给他们用。杜天还是提前交卷,临走前,居然走到讲台前,把剩下的半本稿纸撕去三分之一,边撕边对沈乔小声笑说:“我拿点纸。”
这个场景让沈乔惊讶极了,她说杜天的表情就像上厕所没带纸,光着屁股出来拿一样龌龊。“可能是当时我跟他们说,纸不够自己到前面来拿,他觉得不拿白不拿。”沈乔跟我分析说,“关键是那只是几张纸啊,他已经答完题了,为拿纸而拿纸,能值几个钱啊?一个大男生啊!”
沈乔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惊讶和鄙视了。
“你不能拿学生跟咱们比,他们是无产阶级,一根线头都是好的。”我说。
“我知道他们家困难,可是不至于此吧!一个男生!”
“哎呀,林子大了啥鸟没有,你见得太少了。”我老江湖地说。
这个事件是不是真是个线头?有时候我觉得我有预言家的气质,这个不丁点的小事牵出来后面的一系列事情,直到杜天走上绝路。杜天又干出来一次“拿纸事件”,而现在回头去看,这个事件应该是整个事件的重大转折点,重大转折来的时候人们往往当时并不总能意识得到。
又一次课堂测试,用的是几分钱一张的大白纸,在教材科领的,发的时候,杜天就留下了三张,其实两张就已经足够,他坐在前面特别明显,沈乔心中的蔑视又一次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只是她这次没有惊讶。
如果没有上次的拿纸事件,沈乔说自己不能给杜天下不来台,大三的学生,二十好几的人了。当时学生在下面答题,沈乔在笔记本上瞎写,想事。她那时有件很严重的事情。对那事情的回想使得沈乔的心情开始变得灰暗。这时候,杜天旁边的男生上来拿答题纸,正低头的沈乔听到杜天压低的然而还是很响的声音喊:“哥们儿,多拿两张,多拿两张。”
沈乔抬起头,第一次很严厉地对杜天说:“你要那么多纸干什么?”
沈乔说她看见杜天的脸色一变,愣住了,但他反应还算快,很无辜地说:“我给后面人要的。”
拿纸的人把两张大卷纸分给了后面的两个女生,但显然,杜天要多拿的是给自己的。
沈乔没说什么,冷冷看了杜天一眼,又低头开始写了,但是,她感觉到什么不对了。
这句话,在寂静的教室里,肯定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也肯定伤害到杜天的自尊心了。
过了半天,沈乔才抬头去看杜天,他神色正常地忙碌答题,但是,那正常是竭力掩饰什么的正常。
沈乔想等杜天提前交卷时跟他说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呢?她也不知道。
杜天没提前交卷,等大家都纷纷交卷了,他才匆匆一交就走了,沈乔被两个学生围着问问题,无暇分身。过了一会儿,杜天又回来了,交了一张大白纸,说“剩的。”
然后就走了。
临走那一眼,让沈乔明白他受了怎样的伤害。
“可能他是觉得跟我关系不错,我不会那么说他,他才那样的,他没有防备,我知道这样的伤害最可怕。”沈乔对我说。
“就为了几张纸,那么伤他,我于心不忍。”沈乔说。
那个晚上在“流光飞舞”,沈乔为这件事情纠结不已:“我该咋办呢?老大?”
“跟他单独聊聊呗,解释一下你不是有意的。”我自认老谋深算,“你就说,他拿纸你没意见,但别当着那么多同学面,大家都效仿的话不好,也容易造成同学们对他的误会。他真喜欢的话,可以到你这里私下来取。”
“一个破纸,有啥可喜欢的?”
“策略嘛,不说是为喜欢而拿,还能直说是为贪小便宜拿的?会伤到他自尊心嘛,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你给他个面子就得了,二十多岁的人,啥不懂啊?”
“这么办行?”沈乔还半信半疑。
“那你说咋办?”这怀疑态度也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还得照你说的办,你总是对的,老大。”沈乔不无谄媚的样子让我颇为受用。
“咋谈的?”对自己支的招我总特别关心,就像关心自己介绍的对象是否发展顺利一样。
“我给他叫到办公室了,从下午一点半聊到快五点。我不说要坐班车去办事,他还不走。”
“用得着吗?”
“是啊,开始是说拿纸的事情,后来就说到他自己的事情了。他说他特别困惑,我也不知道他困惑啥,总之,东一件西一件的,我就给他瞎排解了一顿,没想到我也有当心理医生的潜质。”
“你没有特别和蔼吧?”
“估计我就是特别和蔼,要不,他也不能说那么多,我也再不敢不和蔼了啊!他家也确实挺困难的,以前听他说过一嘴,但不知道那么困难,整得我都要解囊相助了。我说要借给他两千块钱,他说不用,又说自己最困惑的还不是家庭条件的事,而是他觉得周围人都特冷漠,他没有朋友。”
“这你也帮不上啊,你哪有时间挨个跟学生交朋友啊?”
“是啊,但不能这么说啊,我只能说,以后他有什么困惑可以找我谈谈,但我能帮的忙可能有限啥的。”
“没准他真能找你。”
“我就怕这个,我怕我帮不上啥,还瞎耽误工夫,老大,你把我坑了。”
“没事,你可以把他推给学校心理咨询室。”
“我这么建议了,他说他没病,就是比较困惑,不想去那里。”
“咋办呢?”
“兵来将挡,他要谈就敷衍一下,能咋的?哎呀,他不会爱上你了吧?”
“哪有那么可怕?你别吓唬我了,我活得够不容易的了。”
沈乔的脸上堆起了我习惯的愁容,她一定又想起那件更严重的事情了。
杜天真的开始总找沈乔聊天了,沈乔总觉得推脱和一个在苦恼中的学生的谈话不太地道,虽然他们聊天的内容离他的苦恼越来越远,有时杜天只是眉飞色舞地跟她聊自己看的新电影。沈乔一直不敢相信杜天有别的想法,在高校里,女学生爱上男老师比比皆是,明的暗的都有,但男学生喜欢上女老师就比较少,这里有社会心理的原因,这原因一度让沈乔觉得自己很安全。
后来沈乔接到过一个匿名电话,当时她正在公寓看电视,对方很亲昵地问她:“老师,你干啥呢?”
“哦,没干啥,你有事啊?”
“没事,老师我就是想问问,你有男朋友吗?”
“这是我的私事,好像跟你无关吧?”
“但是我很想知道。”
沈乔一时无语,忽然想到这个捏着鼻子的声音可能是谁了。
“你是哪位同学啊?”
“我不能告诉你。”
“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你是哪班的吧?”
“这你也不用知道。”
“那你打电话干吗啊?”
“我只想跟你说,老师,我爱你。”
沈乔说她也忘了是她颤抖着把电话关了,还是对方在这时候挂机了,总之,她忽然之间掉进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恐惧与恶心之中。
恐惧是因为这事情突然而且似乎无法处理,但为什么会恶心?因为说这话的人是杜天?换了是别人呢?就不会了?她不知道。
“当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向你表白的时候,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她问我。
“可能会有点蔑视吧。”我说。
“多可怕。”沈乔说,“这真像个轮回。”
这个电话之后杜天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沈乔暗暗希望这只是个恶作剧,她开始尽量少在办公室待着,免得杜天来敲门。
但是,有一天,刚开完系里的会,杜天就堵上门了。
沈乔自己一个办公室,看着杜天把门很恭敬地有礼貌地关上,沈乔借口热,又去打开了。
“老师,我给您写了封信,是关于我的困惑的,希望您看了能帮我解决。”
杜天这次没磨叽,很爽快地回身走了。
“你能想象他写些什么吗?”
“大概能。”我说。
“还有你猜不到的,我都没法说,反正我恶心蒙了。怎么大家都用写信这招,多老土啊!”沈乔有点自嘲地说。
“是你自己说的,用手写,显得比较有诚意嘛!”我不太忍心提醒她。
“看来老师也不比学生高明到哪里去。”她说,“咋整啊?”
“我都不敢给你支招了,要不,你找他们导员,或者告诉你们系主任?”
“这样好吗?弄得满城风雨,最好还是小范围解决得了。”
“问题是,你自己小范围里能解决吗?”
“跟他谈呗,谈开了不就行了?”
“谈开就能行?啥叫谈开啊?”
“我也不知道啊!咋整啊?”沈乔一筹莫展。
“要不……”
沈乔眼神中又有了希望:“嗯?”
“你将就将就?”我开玩笑,做好了她怒的准备。
“其实我何尝不想将就,只是上帝设计了每个人都不能将就,我不是神啊!”沈乔还只是无奈。
本着在最小范围,最小伤害下解决的原则,沈乔给杜天回了封信,是打出来的,那信写得很长,四点意思,一沈乔先说了自己的情况,已经有男友在外地读书,自己也不可能在此地久留。二此事件对杜天来讲也只是青春期的烦恼,过眼云烟,回过头再看会觉得很可笑。三杜天很好学,很优秀,将来可以找到非常适合自己的人。四对他寄予无限祝福。
这封信客气而厚道,我觉得已经尽可能地保护了杜天的自尊心。
然而门缝里又塞上了杜天的回信,只有一句话:老师,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
“我也没有办法了。”沈乔说。
没有办法,这句话听着太熟,人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是多么可怜,自己拿自己没办法,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咋整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今年流年不利啊!”
“看来你自己整不了了,你找他导员吧!”
“这样不好吧,会激化矛盾吧?”
“那咋办呢?要不就得辞职一走得了,不过这样代价太大,又不是你的错。”
“那是杜天的错?”
“也不是他的错,是上天的错吧。”
“别追究谁的错了,想想怎么办是正经。”
“要不我去谈谈?”
“如果,杜天知道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别人了,那他会不会很难过啊?”
我没说话,沈乔知道这样的感觉,所以才不忍心去做。
整整一个八月,每到周末我们俩只讨论这件事情,“流光飞舞”因为这个沉重的事件而让我想而生畏,可是我不能不帮沈乔,在这个城市里,她只有我可以诉说。
“我让杜天折腾得有点烦了,今天他打电话我没接,然后我就关机了。”
一阵沉默,我们都想到了熟悉的另一个人。
“其实人都一样,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会受伤,我是善良无辜的,可现在,我也成了别人痛苦的渊源,好像我可以救他,但是天知道,不是我不想。”
“你挺善良的,真的。”我发自肺腑地说。
“可是我也够了,我的善良和耐心快用光了,杜天整天打电话。我没告诉他们导员,但是也有好多人知道了,系里风言风语的,他还不收敛,上课还坐第一排,眼睛直勾儿的。更过分的是,已经学过的低年级的我的选修课他也去听,我去,要了命了。”
“也许他也是没办法。”
“呵呵。”沈乔笑了,“你不觉得荒谬吗?发生在一年里,不仅荒谬,还他妈的戏剧化,简直是讽刺,比电影编得都巧合。”
“是啊,真他妈的。”我也笑了,荒诞有时候也真幽默。
沈乔甚至还陪杜天去了那座人工湖公园,杜天说他来这城市三年还没看过这“城市明珠”的样子。那公园离我和沈乔读研的大学不远,那两年里我们仨去过多少次都记不得了。沈乔说,那次她和杜天在公园里走了一天,啥话她都重说了一遍,但杜天一直不怎么答腔。天色很晚了,看着远处的灯火,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人在这公园说过的句子——华灯初上,夜凉如水。
“夜晚容易让人感到脆弱,即使是夏天的夜晚。”沈乔说,那一刻,她感到了双重的绝望,自己的和杜天的,但他们谁也帮不了谁。
“你说杜天会不会想不开啊?”
“你想不开过吗?”
沈乔无语。
“不至于,一个大男生,二十三了都,不至于。”我试图给她吃宽心丸。
“我还快三十了呢,还不是一样?”沈乔说,“他好像有点暗示,说他活着没意思,不行的话,真得告诉我们系主任了。”
“告诉了至少你可以摆脱干系。”
“摆脱了干系摆脱不了罪孽。”她说。
“别整的跟祥林嫂似的,没那么严重。”我说。
杜天跳楼的那天是他的生日,两天前的九月三号,在电话里,沈乔说,她祝他生日快乐了,并说自己要辞职离开了,去北京找自己的男朋友。
杜天说:“老师,我祝你一生幸福。”
沈乔说杜天的这句话让她流泪了,她当时想收回自己的拒绝,出去跟他见一面,但他打电话的时间太晚,十一点半,公寓的大门锁了。
“可能,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要出去也能出去的。”
“出去了,就能改变结局吗?”
沈乔用鼻子轻笑一声。
“他说了祝你一生幸福,但他用他的死毁了你的职业。”
杜天之死惊动了这个城市的相关敏感神经,在沈乔那所建校时间不长的学校里是第一例,负面影响可想而知,杜天没有留下遗书,但对死因大家都有一致的认识。
系主任委婉地表明了学院领导的态度,虽然此事与沈乔没有直接关系,但家长和方方面面都需要有个处理结果。
这个结果即使不来,沈乔也不得不走了。
“我觉得他死的时候没有为你着想,他应该能想到这么做的后果。”
“他已经死了,怎么想的就不必苛责了吧。”沈乔说,“不过真的,我觉得死还是死得与人无关,静悄悄的好。”
前段时间,我们俩讨论过一个著名的死亡事件,那个事件的女主角因为丈夫出轨,在挽回无望的情况下,制定了死亡计划,封博写了两个月的死亡日记,时间一到,开博的同时也自杀了。
我们俩都看过那个黑色的死亡博客,听了那上面很诡异的背景音乐。那音乐乍听清冽优美,钢琴的单音和弦像水珠落在洁白的冰冻的湖面上,再听下去是很压抑的歌声,歌曲的名字居然叫《Join Mein Death》。
我说这种有计划的死亡还真有美感,沈乔说,不美,死都死了,还放不下。
这放不下,是她把自己丈夫和第三者的照片在最后的时刻挂在了网上,结果,网民大怒,形成一股声讨浪潮,甚至走出虚拟空间,攻击现实中的人身。
“她用死来报复别人,没意思,她可能就想要这样的效果,这就更没意思了。”沈乔说,“轻轻放下,多好。至少姿态优美。”她笑了,她好像一年没这样笑了,她笑起来仿佛云层中忽然洒下了大把阳光。
“到北京干啥想好了?”
“重整河山待后生呗。”
“先整整你那眉毛吧,会去找他吗?”
“不会,都过去了。”
现在我独自坐在“流光飞舞”,听陈淑桦的那熟悉的嗓音,六年前我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影院里看《青蛇》的时候是三个人,沈乔当时醉了一样说:“这么好听的歌,必定有个很诗意的名字。”
两年了,沈乔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像一条吞吃了自己尾巴的蛇,或一道隐于云层的光线。
如她自己所说的,姿态优美,不留痕迹。
责任编校 郭海燕
责任编校 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