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2009-12-04 07:51
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三孩杨子荣李子

郝 炜

郝炜 1957年1月出生。现为吉林市新闻工作者协会秘书长,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77年开始文学创作。1996年开始集中转向中短篇小说创作,先后创作出了《瓷器的声音》《老人和鱼》等作品,在《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莽原》《山花》等重要期刊上发表。有近十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转载,作品先后被收入《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中国短篇小说精选》《中国爱情中篇小说选》等重要选本,出版小说集《感情危机》和《老人和鱼》。

看杨子荣去

外面有人喊三孩,三孩趴窗户一看,是小顺子。

三孩问:干啥啊?

小顺子挥挥手说:走啊,看《智取威虎山》去。

三孩有些兴奋说:有票吗?

小顺子说:没有,到那儿再想招呗。

小顺子的爸爸是文化宫把门的,每次有什么演出他都能提前知道,小顺子还挺哥们儿的,有啥好事都忘不了三孩。三孩看了看,天已经有些黑了,三孩放下饭碗就要往外跑。哥哥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告状:妈,三孩剩饭碗。

妈妈正在厨房忙着什么,厉声喊道:三孩,你干什么去?

哥哥刚要说,妹妹就抢着说:他要去看《智取威虎山》。

外面是两家一个厨房,一到做饭的时候都在忙,声音嘈杂,妈妈这句话没听清,妈妈问:什么山?

哥哥和妹妹一起说:《智取威虎山》。

这时,妈妈就走进屋里,妈妈在围裙上擦着手说:怪不得你爸不回来了,他八成也是看《智取威虎山》去了。

哥哥说:爸爸怎么不弄回来几张票啊,大家一起去看。妹妹也说:是啊是啊,爸爸怎么一点都不想着我们。

三孩高兴了。爸爸在铁路局大楼里当干部,经常往回拿演出和比赛的票,但是三孩很少能捞到,有时候爸爸妈妈一起去了,有时候哥哥妹妹去了,有时候哥哥自己去了,有时候又是谁谁抱着妹妹去了,妹妹反正不用票。除了有比赛(比赛哥哥是不看的,他怕耽误学习),就是不怎么愿意让三孩去。什么原因,哥哥学习好,三孩学习不好,三孩淘气。三孩就有三孩的办法,他和小顺子一起去,结果他比谁看到的演出和比赛都多。其实,三孩是不怎么愿意看演出的,他最愿意上文化宫的体育馆看比赛,什么比赛都行,但小顺子说他爸要定期和别人轮换,不能总把体育馆的门,也不能总把文化宫的门,总之是要定期轮换的,有时候是一周,有时候是一三五,反正说不准。这样,他们的爱好就得随着小顺子他爸的变化变。

但是,今天的演出三孩还是愿意看的,《智取威虎山》里他最喜欢杨子荣了,他喜欢杨子荣挥着鞭子打虎上山,他喜欢杨子荣扯着大衣亮相,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喜欢杨子荣的那顶帽子,毛茸茸的。三孩也有一顶很好的帽子,是棉军帽,他不敢戴,何况这是秋天。要是冬天戴出去,一定会有很多孩子羡慕的。

三孩赶紧扒拉两口饭,把剩下的饭粒吃掉,三孩是最愿意吃大米饭的,平时家里很少吃大米,妈妈总说大米供应少,翻着掉着做苞米面,一个月也赶不上几回大米饭。他已经吃了两碗了,要不是小顺子喊他,他计划要吃第三碗的,尽管哥哥已经开始瞪他,说爸爸还没吃,三孩是不管那些的。

三孩很讨厌哥哥的趾高气扬和多管闲事,哥哥总是对他说三道四,不是说他学习不好,就是说他太淘气,总之是对他不满意。让他气馁的是,爸爸妈妈总听哥哥的话,他因此挨了不少揍,他因此也更恨哥哥。

三孩知道哥哥不会跟他们去的,哥哥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们。他担心妹妹要跟去,他最怕妹妹跟脚星子了。

果然,妹妹说,二哥,我也要去。三孩说,我没票。妹妹不依不饶,没票你们咋去呢?我知道小顺子的爸爸能让你们进去。三孩总是拿妹妹没办法,妹妹就像个小人精,什么都懂。妈妈说,把你妹妹带上吧。三孩说,我还不一定能进去呢,外面风挺大的,凉着呢?妹妹说,我就去,就你不愿意领我,大哥就愿意领我,是不?妹妹问哥哥一句,哥哥翻棱一下眼睛,没说话。三孩不想恋战,起身穿鞋就走。

外面风真的挺大,秋天的风挺硬的,刮得落叶翻飞,三孩想,不带妹妹是对的。小顺子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咱们没票你知不知道,这么磨叽。三孩也不答话,一边扣衣服扣一边快走。他太了解小顺子了,平常见他溜溜的,就这时候敢跟他牛逼。

小顺子边走边说,今天老不好进,估计我们都进不去。三孩说,别的啊,我都跑出来了,我可不能回去,回去我哥哥和我妹妹该笑话我了。小顺子说,那也得看我爸在不在。三孩就说,招呼小亮一声,小亮不是会改票吗?小顺子说,不行,这次据说可严了,说是中国铁路文工团的,演样板戏演得可好了,演杨子荣那个长的贼像童祥苓。

他们很快就来到文化宫门前,今天来的人真是太多了,他们遇到许多熟人,这些人和三孩一样,只要有演出和比赛就来候着。他们看见小顺子就像看到了救星。平时的时候,只要不是重要演出,小顺子也能帮他们想想办法。他们围住小顺子问,你爸来了吗?小顺子这时就有些牛哄哄的了,他不大理那些问他的人,拽着三孩往里走,那些孩子就跟在后边,扯着长溜往里走,耀武扬威的,好像有票似的。别的人不知这是些什么人,就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们,自动让开。到了门口,小顺子说,等一会儿,我看看。这些人戛然而止,让开的就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们没票啊?没票往前挤啥?跟上来的人也就没了底气,就被冲散了。三孩还是坚持住了,三孩相信小顺子是有办法的,办法就是票。不一会儿,小顺子神神秘秘地出来了,说,没找着我爸,有一个叔叔我认识,他说等一会儿。就有旁边的人伸过头来问,有票吗?他们仰着脸说,哪有票啊,我们还搞票呢。

没票的人太多了,太挤了,他们只好躲到一边去。他们想等有票的进一进,他们再过去。他们没有想到,这门前多数人是和他们一样的,都是没票的,眼瞅着都开演了,演出的铃声都响了,门前依然那么多的人,而且好像越来越多。

小顺子说:我先进去看看,一会儿再想办法,今天好像特别严。你先等等。

三孩说:你可别不管我啊。

小顺子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三孩一想也是,小顺子什么时候也没把他撇下过,小顺子有时为了他宁可不看也不会撇下他不管,那次看蒋大为演出,小顺子就因为三孩进不去就不看了,当着他的面把那张粉色的票撕掉,陪着他在夜里转了好久,让三孩很受感动。小顺子喜欢唱歌,他最喜欢蒋大为的《采伐工人心向党》和《我送报刊走得忙》了,整天哼哼。连蒋大为人家都能放弃,容易吗!啥叫哥们儿,这才叫哥们儿。三孩看见小顺子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有人给他让道,有人喊小顺子,小顺子谁也顾不上了,径直往里走。人群突然不知为什么就乱了起来,有人喊冲啊,就有人往里挤。眼瞅着几个人挤了进去。

这时候,有个戴着袖标的人一边恶狠狠地往外推着人,一边提着喇叭喊起来:没票的都不要等了,赶紧回家吧。今天里面一个人都不准站着,进去也没用,进去一会儿也要被清出来。

大家都认识他,他是文化宫主任,以往有重要演出他都要亲自出来维持秩序,虽然说得吓人,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说是这么说,进去就进去了。清场的时候,三孩他们往厕所里一待就过去了。即使碰上检票的人,也都由小顺子去挡。实在不行,一提是谁家谁家的孩子,也就算了,都是铁路的,就这么大块地方,大家都相互认识。

可是,今天看来真的不同了,不一会儿,包括小顺子在内的几个人都被清出来了,小顺子十分不情愿,他和那个戴袖标的商量半天也没有用。

小顺子走到三孩面前沮丧地说:刚他妈进去就被撵出来了。

三孩问:看见杨子荣了吗?

小顺子说:看见个屁,前面全是人,我就听见唱了。

三孩说:主任不是说一个站着的也没有吗?

小顺子:是啊,是没有站着的,都他妈拿板凳坐着呢,倒是挺齐刷的,不知道从哪弄的板凳。要知道,我们也带上板凳。

三孩说:不是自己带的吧,我在门口没有看见带板凳的啊。

小顺子说:可也是,可能板凳也是有票的。这回是没辙了。

他们都有些沮丧。目前的情况很明显,就是找到了小顺子他爸,就是进去了,也是看不成,也要被清出来。

有风刮过来,门前的皂角树上结出的皂角垂挂下来,好像能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有纷乱的叶子从树上飘下来。

小顺子突然说:你想看演员不?

三孩立刻来了兴致,说:想看啊。

小顺子说:我领你从后窗户去看演员。

两个人就绕到了后面,后面是一片荒凉的蓖麻地,夏天的时候,三孩他们总愿意钻到里面去捉蜻蜓,现在那些蓖麻籽已经被人摘掉,剩些七倒八歪的蓖麻秆,从门前冷丁来到这里,感觉很暗,一片黑黢黢的。小顺子走在前面,他一下子撞到了一个大人身上,那个人立刻喝道:你瞎啊?还没等他们看清人,那个人就和另一个人向更黑暗处走去。从背影上看好像还有个女人。

三孩一下子愣住了,不知为什么,他听见那声音有些熟悉。

小顺子说:操,碰上搞破鞋的了,怪不得人家不高兴。

三孩往黑暗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他想也许是声音相像,怎么可能呢?

小顺子在喊他:你愣着干什么哪?从这儿上去看。

窗户很高,窗台很窄,还有坡,他们得抓住窗户的把手才能站住,上了几次也没上去。

小顺子说:我不看了,我托着你,你看。

三孩觉得小顺子就是够意思,关键时候都让着他。但三孩知道,别人欺负小顺子的时候,他也是当仁不让的。三孩被小顺子托着上了窗台。窗户是从里面开着的,三孩看见那些演员了,他没有看见杨子荣,他想杨子荣可能在台上呢。那些演员在说说笑笑,互相打闹着。他看见了小常宝,看见了少剑波,还有座山雕和小炉匠。后来,杨子荣进来了,很威武的,杨子荣进屋就喊,该你的了,然后脱掉大衣说,真他妈的热。杨子荣还和小常宝开起了玩笑,那玩笑有些不入耳,三孩听了很不舒服,可是那个小常宝居然笑了,这让三孩更不舒服了。三孩忽然感觉很不真实,他从来没有在舞台下看见过他们,那个小常宝,那个杨子荣,他们都是很陌生的,他们都和剧照上和舞台上是不一样的。三孩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心情。

那个杨子荣忽然一眼看见了三孩,他走过来冲着窗户恶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三孩一点准备也没有,一下子从上面掉了下来。三孩着地后脚后跟摔得生疼,还顺带着把小顺子弄倒了,小顺子揉着屁股不满地说:怎么了?你下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三孩的腿有些瘸,三孩说:妈的,他用鞭子抽我。

小顺子没听明白,小顺子问:谁啊?谁抽你啊?

三孩说:那个杨子荣呗。

小顺子明白了,小顺子嘎嘎嘎地笑了。小顺子说:我说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呢。

三孩一点也不想笑,他说:那个杨子荣一点也不像童祥苓啊。

小顺子说:人家都说像呢。

三孩坚定地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小顺子不服气地说:我爸都说像呢。

三孩更加坚定地说:你爸说也不像,谁说都不像,我是亲眼看见的。

小顺子不说了,小顺子觉得没趣,三孩也不说了,三孩也觉得没趣,真的很没趣。

小顺子想转移一下话题,他说:今天真倒霉,碰上了搞破鞋的。

三孩说:别瞎说,也许是小便的呢。

小顺子说:我明明看见那是一男一女,他们躲在这里干啥?还能有啥好事?

三孩想,是的,他们躲在这里能有啥好事?但三孩就是不想说这件事。小顺子觉得很奇怪,三孩今天怎么了,吃枪药似的,不就是没看成《智取威虎山》吗,那你还看见杨子荣了呢。他本来想继续说点什么,路灯下看见三孩绷紧着脸,也就不好说话了。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的,有稀稀拉拉的雨落了下来。他们开始往回走。

小顺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顺子说:三孩,我说你别不高兴啊,我刚才听那个人的动静有点像你爸。

三孩站住了,虎着脸冲小顺子说:操,你净瞎说,我爸在家呢。

小顺子从来也没见过三孩这么和他急眼,连忙解释说:我也没说是啊,我说像。

三孩说:你咋不说像你爸呢?

小顺子就不吱声了。雨越下越大,有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很大的雷声,他们跑了起来。

回到家里,哥哥在灯下学习,哥哥问:看了吗?

三孩听出哥哥的话里有揶揄的成分,也看到了哥哥疑问的表情,但三孩顾不得和哥哥说什么了。三孩的鞋已经湿透了,他觉得自己很累,他一边脱鞋一边说:看了。

躺在床上的妹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你骗人,还没演完呢,爸还没回来呢。

三孩忽然有些烦躁,三孩说:你知道个屁,就是看完了。

妹妹说:妈,二哥骂人,他说我“知道个屁”。

妈妈说:你睡吧你。

妈妈对三孩说:瞧你浇的,洗洗脚,上床吧。

三孩洗了脚,很听话地上床了。三孩在床上烙饼,三孩想立刻睡过去,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觉,他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眼前总摆脱不掉那黑暗里一男一女的背影。

很晚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的身上几乎湿透了。

妈妈说:你怎么浇成这样?就不能避一避吗?

爸爸说:散场了,正赶上下雨。

妈妈说:你说你,还不如让三孩去了,三孩还没进去,也淋了一身的雨。

爸爸唔了一声,往三孩这面望了望,说:票太少了,没办法。

妈妈赶紧出去热菜。

三孩这才翻了个身,他故意想弄出个动静,但却是没有动静。

他听了听窗外,早就不下雨了。

窗外的李子树

李子是蔷薇科植物李的果实,我国大部分地区均产。7~8月间采收成熟果实,洗净,去核鲜用,或晒干用。饱满圆润,玲珑剔透,形态美艳,口味甘甜,是人们喜食的传统果品之一。它既可鲜食,又可以制成罐头、果脯,是夏季的主要水果之一。

李子具有促进消化,清肝利水,降压,导泻,镇咳,美容等作用。

——摘自“百度百科”

从老古家窗户望出去,一眼就能看到那棵李子树。

那棵树是小区开发时和所有的树一起栽的,唯一区别是那些树是景观树,它是果树,可能是一个意外,因为这里仅仅栽了这么一棵果树。

这棵树栽得有些不是地方,它离老古家太近了。春天的时候一树繁花,老古在屋里仿佛就能闻到花香。夏天的时候,那些幼小的果实就在老古眼前招摇,叶子哗哗响,响得老古心旌摇曳。摇到秋天了,老古就看到那些果实,它们黄了又红了。风一吹,老古就觉得那些圆圆的李子在树上叮叮当当地响,互相触碰着,他每天都担心那些李子会掉下来。

老古不懂果树,但他认为这是一棵很好的李子树,无论树形还是果实,都是看了让人产生好感的树。由于树就在老古家的窗前(老古住的是一楼,容易产生这样的感觉),他不知不觉地就有了一种责任感,他觉得自己应该看护那些果实,虽然老古绝没有要霸占那棵树的意思。

夏天的时候,果树生病了,叶子蔫了,老古的心就有些焦,他给小区物业打了好几次电话,一直指望着小区物业的人来喷药,可是老古忘了,这里只有这一棵果树,别的都不是果树,为一棵果树喷药成本太大,小区内有许多的事情要干呢,所以老古的催促始终没有奏效。老古想,不能指望他们了。老古自己就上网查看怎么办。老古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依赖上网,网上太方便了,无论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打开“百度”嵌入你要找的东西就能找到。有一次老古恶作剧地想,怎样拉屎能找到吗?一打,居然显示了好多条,比如怎样大便畅通,如何在马桶上大便,最无聊的是居然有人问怎样拉屎才能把屎拉得长,让人看了有些恶心。但他看了还是觉得有帮助的,那上面介绍坐便不崩屁股的一个小窍门,是先丢些卫生纸在里面,老古受了启发,从此采取了这个办法。老伴嫌他浪费说了他几次,他依然乐此不疲。

他在网上查了一下,办法也有图也有,对比着一看,李子树是得了细菌性穿孔病和红蜘蛛。杀灭方法也很简单,80%的大生M-45,70%甲基托布津粉,50%多菌灵以及杀虫杀螨剂交替使用。他到花鸟商店把药和喷壶买了,回来就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上,按照比例(自己感觉的比例)兑好了药就开始喷起来。那天恰恰有风,他怎么喷风好像就跟着怎么刮,不是刮在身上就是刮在脸上,故意为难他。高处够不到,他搬了个凳子喷,总算把树上上下下喷了一遍。

晚上,老伴有些不高兴,老伴说:你身上这味儿。

啥味儿,我怎么闻不到。老古不讲道理地说。

老伴说:你是闻不到,能呛死个人。

老伴说:那是公家的树,你可别当成自己的。

老古说:我没当成自己的,我知道是公家的,可公家没人管啊,我要是再不管,那棵树就要死了。

老伴说:死就死呗,一棵树。

老古说:你说的呢,你说的呢!

老古就有些生气,老古一生气就打开电视,老古看电视去了。电视里演的是《康熙大帝》,挺好的一部电视剧,老古早就看过了,但老古还是爱看。老古很佩服康熙,古人呢,那么有作为,你看人家用那个老叫花子(叫什么名字了,是不是叫姚启圣的,老古记不清了),顶住那么大的压力就是用人不疑。正气啊!老古就想起自己在单位时受到的不公,觉得是受了老大的委屈,好在现在退休了,要不一定给他们讲讲,老古想。

老古就倚着沙发睡着了。

也许是那棵树太惹人注意了,许多人路过都要站在那里看一看,看得老古在屋里一阵阵发慌。

看就看了,有的还要议论:瞧,那个李子多大啊!有的就对李子树的权属问题提出了疑问,说怎么就这一棵李子树呢,是不是个人栽的啊?有人就反驳,谁没事栽它啊,肯定是小区栽的。有人又说,小区怎么就栽一棵呢?讨论就没有了结果。

老古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老古也曾试图说服自己,树是公家的,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不,只要看见有人过来,他还是忍不住要觉得不舒服。好像那些树就是他老古的,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他掀开窗帘在那里望,直望到那些看的人都走了,老古才松了一口气。但老古还是不放心,老古要亲自走到树下,亲自看一看那些果实他才安稳。

看久了,那些果实都在他心里了,哪个枝丫结了几个李子,他心里了如指掌。他早就查过了,这棵树一共结了38个李子。照理说,三年多的果树结了38个果实不少了,有的枝头都压弯了。老古就有些心疼,但心疼也没办法,今年就这样子了,他想,等到果子下树了,他要为它们剪枝,为它们追肥。但谁来下树呢,这么多的李子,他老古当然不能贪天之功,尽管他曾经为它们喷过药,但老古还不至于糊涂到把这棵果树当成自己家果树的地步。要让小区物业的人来弄,他想,那时候就证明他老古是无私的,是甘为小区作贡献的。这样想着,老古就觉得自己很高尚,很理直气壮了。

他在网上查了,剪枝和追肥的办法网上都有,都很简单,就是需要劳动。老古不怕劳动,老古退休后就是愿意劳动。开始时,老古也想像别人一样打打牌,扯扯闲篇,可是老古很快发现自己不行,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麻将只要输过五十,老古的心里就开始突突,像开摩托似的,鼻子尖和手心就开始冒汗,特别是手心冒汗让他不舒服,抓牌都慢,越是心急越是出错牌。老古很佩服葛科长,葛科长抓牌出牌都很从容,从来不急不躁的,输了就掏钱,赢了就笑一笑。老古在单位就佩服葛科长,葛科长在哪个领导那里都吃香,哪个领导都喜欢他。其实,老古心里知道,葛科长什么本事都没有,但什么好处都没落下。这不,退休了他也还不得不佩服葛科长。老古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很窝囊,就觉得不公平,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局子的陪衬。特别令他不满意的是,葛科长他们赢了,就闹闹哄哄地喝酒去了,老古不喜欢喝酒,一般就不去,长了他们也就不喊他了。可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古又有些后悔,老古心疼地想,他们是用我的钱喝酒去了。老古更加痛苦地想,他们肯定还得在酒桌上拿我老古当笑料。这样一想,他就窝囊得了不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老古从此不去了,好在老古有老古的爱好,老古喜欢养花。养花和别人不发生关系,老古心里就平静了。想起往事,老古还会想,有什么意思呢?斗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呢?他甚至觉得葛科长是很窝囊的,葛科长在单位见到领导都不敢站直腰杆说话,蔫屁都不放一个。领导虽然不待见他老古,但真正见了他老古还是要给面子的,老古毕竟是搞技术的,毕竟也算是知识分子啊。

有了这棵树,老古的退休生活就更加丰富了,他要为这棵树的生长负责,尽管没有人委托,没有人监督,他是自愿的。什么也买不来自愿啊,他想。那些奥运志愿者,据说是不给报酬的,可是你瞧人家那个认真劲儿,老古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人,做了好事不留名,比如雷锋,当然现在雷锋不怎么提了,可雷锋精神还是能够净化社会风气啊。他老古也是,自愿为这棵树喷药,自愿的。完全自愿。

树解人意啊,喷药不久,树就又绿了起来,那些红蜘蛛也不见了,果子们一个个长得红扑扑的,比着长呢。

老古心里就乐开了花。

某一天早晨,老古照例站在果树下查那些李子,怎么查怎么不对了,少了两个。他又查了一遍,还是少了两个。

老古想,这指定不能是人摘的,人摘不会摘两个吧?被风吹掉地下了?老古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发现。其实树不大,不用转圈老古也能看清,可老古就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最后连树下那几片叶子都翻过了,把附近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也没发现那丢掉的两个李子。

这就怪了,老古想。老古百思不得其解。

老古回来就和老伴念叨,老古说:怪事,少两个李子呢。

老伴说:少就少呗,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别当是自己的。

是啊,我没当自己的。老古说。

可是李子少了,少了总得有人管吧。老古接着说。

老伴正在腌黄瓜,老伴在市场上买了许多小黄瓜纽子,那些细小的黄瓜纽子都顶花带刺的,老古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长成这样,为什么没有长成大黄瓜。

老伴不吭声了,老伴太了解老古了,老伴当初给他打预防针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天,她就知道老古不会舍下那些李子的。

老伴的手在那些黄瓜纽子上撒盐,她均匀地一层一层地撒,细致得让人感觉她是做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老古忍不住了,他最怕老伴不说话,老伴说话的时候,他不怕,他愿意和老伴吵架,老伴越是和他吵架老伴越是要向他投降了。可是老伴一不说话,他就拿不准了,他就觉得老伴实际上是有好多话要说了。

老古说: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说了?

老伴把那些黄瓜纽子往坛子里按了按,盖上了坛子盖。过不了几天,这些咸菜就能吃了。那时候孩子们回来,她就要给他们分成一份一份的让孩子们拿走。孩子们都爱吃她腌的咸菜,她做好了一些,他们就拿走一些,在老古看来,老伴的咸菜永远做不完。

老伴终于开口了:我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对那棵李子树看也不要看,就当它没存在。

老古有些愣住了,他不明白老伴是什么意思。

老伴说:你总在那转来转去,人家还认为你想吃呢。

老古来气了:我?怎么会?他们真的这么想吗?

怎么不会?老伴说,你看谁一天总在那里转?别人现在都不敢去看了。

老古想了想,是好久没人在这棵树下看和议论了。

但老古还是委屈地想,我也不是今天才转啊。

老古就说:我是一直关心这树啊。他们谁关心了?

你看,你看,又来了。老伴说,我问你,当初你关心这棵树是为了什么?

老古说:不为什么啊,义务啊。

老伴说:这不结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个义务,你还指望把那些李子一直看着吗?你看着它们干什么?你看着它们干什么?

老古突然语塞,是啊,我看着它们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看着它们呢?它们是属于我的吗?

老古一下子醒悟过来了,他对老伴说:亏得你点醒我,要不我每天都顺脚了,走走就走到那棵树底下去了,明天我不去了。

老伴说:那你干什么去?

我找葛科长他们去,我就不信赢不了他们。老古自信地说。

老伴说:你呀,别犟,你赢不过人家,都这把年龄了,你不要考虑输赢,就是个玩。人家葛科长心态就好,你应该向人家学习。说实在的,比较一下,你比谁不风光?两个儿子都工作了,都不用你管,葛科长的姑娘还念书呢,他还要供两年呢。王大头的儿子小小年纪得了脑血栓,他闹心不?但人家都能玩,你为什么整天忧心忡忡的呢?

老古想,是啊,还是老伴想得开通。我为什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呢?一棵李子树障目,使我只看到它了,能不能看得更远一些呢?

那天起,树下很少能看到老古的身影了。

深秋,那些李子熟透了,风一过,它们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老古夜里偶尔也会被它们落地的声音惊醒。他坐起来,觉得往事如烟,就打开电视,电视里演的还是《康熙大帝》,老古饶有兴致地看起来,尽管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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