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

2009-12-04 07:51
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红霞

黎 晗

黎晗 1969年生,福建莆田人,中国作协会员。创作有小说、散文数十万字,散见于《十月》《作家》等刊,入选《美文典藏》《2004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自选集《流水围庄》,中短篇小说集《呼唤龙》《贞元年间的隐秘镜子》(与他人合集)。

“万子静,你算不算我的情人?”

“你说呢?”她总是这样模棱两可。

“小狐狸。”我笑了。

“老不正经的。”万子静鼓着腮的样子非常动人。

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有了一点年纪的女人,身上还带着一些少女的天真味道,看了特别让人心动。这也是我每回上福州,总要万子静出来相陪的最大原因。

和万子静的这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保持了很多年,有时让我感到索然无味,有时却对她有着强烈的依赖。这种依赖与其说是和“她”这个具体的人有关,不如说是对和她之间那份说不清楚的情感的难以割舍,恐怕还和我那要命的“酒店孤独心理”有关。虽然不是十分频繁,但一年里,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我总有不少时候在外地住宿,而至今我也不能适应酒店中央空调发出的那种奇怪的蜂鸣。有时候,一些上不了档次的宾馆,墙壁里还会传来自来水管紧张兮兮的颤抖声。我很清楚这都是一些非常正常的物理原理(水管的颤抖因压力不均所致,空调蜂鸣是因为正在输送暖气或冷气),但我始终不能克服由那些声音触发的身处异乡孤身一人的寂寞之感。为了躲避空调的细若游丝的蜂鸣,我不得不痛苦地关掉它,在夏天睡在地板上,冬天则一次次做出让服务台惊诧不已的请求:麻烦您,再给我添一条棉被。

如果是在福州,情况会好一点,基本上,倘若不是确有急事缠身,万子静一般都会来酒店陪我。万子静在一所教师进修学校当老师,学校百无聊赖,但要求坐班,所以她来的时间一般是在黄昏。黄昏时分身处异乡,特别让人落寞,但因为知道万子静即将穿越城市汹涌的人流和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份特别的温暖。万子静是作为这座城市的主人来酒店看望老朋友的,但是在她慢慢走进“我的房间”的过程中,我们的身份刚好做了对换:我是“这里”的主人,而轻轻摁响门铃的万子静,恰恰变成了站在门外的客人。作为主人,我会提前从酒店借来一套功夫茶具,泡上带在身边的“铁观音”茶。天一阵一阵黑下来,万子静的女人之香混杂在茶香里,让人有了一种迷醉。

和万子静饮茶闲聊,我们的话题散漫而放松。我们聊到了各自的家庭,残酷而乏味的青春,文坛逸闻,茶,古玩,天体物理,1980年代末期的波动,股市……几乎什么都聊。偶然间,万子静会提到多年前,她和我在建鸥古城参加全省青年作家笔会时发生的那件往事。

“呵呵,那时候,你嘴巴恶毒到一口痰可以放倒一头豪猪。”万子静说。

我呵呵呵呵笑了起来。多少年过去了……可万子静说,“那天你满脸坏笑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次青年作家笔会,好像去了很多人,晚饭后我们正在建鸥古城的桥头散步瞎侃,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有人提起了“名字与人生”的玄奥话题。我随口胡诌说,人的名字真是好玩,父母当初给孩子起名字时,图的都是吉利,给的都是良好的愿望,可一旦不小心,反倒容易弄巧成拙。比如说有的女孩子,名字乍听非常之美,倒过来一念吓人一跳。大家就七嘴八舌争着把那些女文友的名字倒着念了起来。到万子静,人家还没开口,万子静先跳了起来:“不准念,谁念出来我跟谁翻脸!”众人一愣,哄,齐声大笑了起来。万子静脸刷地红了,满脸恼怒朝我瞪来。偏偏我嘴巴关不住,“满脸坏笑地”脱口而出:“万子静,精子旺!”“啪!”万子静脱下脚上的两只拖鞋,向我狠狠掷来。我闪身躲过,万子静冲过来,我掉头就跑。万子静光着脚丫追上来。我冲过古桥,她紧随其后。我跑进古街,她又跟了上来。我回头望去,万子静赤着的脚丫飞快地抬起踏下,像飞奔的自行车闪闪发光的轮子。她的花裙子在风中,像一把伞一样撑了开来。这个情景事后常常让我一想就忍俊不住。万子静追我追了六条小巷,在一个死胡同的拐角,我把她从背后抱住了。万子静用光脚丫踩我,她丰满的臀部顺势把我一次次撞向了建鸥千年历史积淀的古城墙。

那时,我们都已经结婚了。我有了孩子,万子静的夫君去巴黎留学。那天晚上,我期待万子静会与我浪漫纠缠。然而万子静非常果断地躲开了我。她狠狠地“践踏”了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回桥头找她的拖鞋去了,然后一个晚上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据她后来说,她在被窝里笑了一个晚上。“亏你想得出来,精子旺!坏透了你这人!”)那天,天黑之前我有些惆怅,天黑之后也就释然了。文化圈嘛,个个工于算计,谁都明白,逢场作戏不妨一试,动起真情成本太高,真正勇于书写“文坛佳话”的终究没有几个。然而,不管怎么说,两个年轻的肉体那么疯狂地拥抱过了,虽说当时没有更深一步的发展,也算是有了特别的含义。

万子静多次与我在福州各个酒店的房间里饮茶聊天,我们的关系隐秘而不为外人知。但是“幽会”近十年,并未如我曾经盼望过的那样达到燃烧状态。我们仅仅只停留于表层的肌肤接触,这种克制与道德感无关,仅仅因为万子静的“特殊情况”。万子静的夫君去法国留学,本来万子静对欲望应该是有所期待的,可她对避孕套过敏。她又不肯为我吃药。“将来会影响孩子的。”万子静一次次诚恳地解释,很对不起我的样子。这时候,我总是非常大度地一笑而过。尽管她走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把中央空调关掉。个别时候,我会迫不及待地翻开《酒店指南》,寻找“美容美发厅”之类的电话号码。

本来无非只是为了填补异乡独处的空虚,但是当那些面目模糊的小姐出现在我门前时,我却一次次犹疑了起来——我一直弄不明白,那些长相都还过得去的“小妹”,为什么都那样地倒人胃口。有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过于尴尬,我甚至会在预约电话里提出特别的要求,“不好意思,我需要一个个子比较高的,骨骼比较大的,好看的……”电话那边显然没能透彻理解我的怪异请求,当有一回一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小妹”敲开我的门,看到我瘦弱矮小的样子时,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个子比较高,骨骼比较大,好看……万子静哪怕是站在北方,也是非常惹人注目的。

万子静“改行”写纪实故事是我的建议。在《知音》发过一篇烂稿,万子静很快就上了手。千字千元,“欧洲游”,万子静写纪实稿实现了到巴黎探亲,不吃药不戴让她过敏的避孕套,跟她阔别多年的夫君密集地过了一个晚上的性生活(万子静不可能跟我如此详细介绍她的“巴黎一夜”,这完全基于我的浮想联翩)。可以想象,那天晚上,万子静应该是乐坏了。可惜,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巴黎一夜,万子静回来还是空空的行囊。

为了再度实现“欧洲游”、“非洲游”,万子静成为一个故事收集狂。只是作为作家,我反而很难为她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她纪实,我虚构,大家关注的焦点相隔万里。

但有时万子静也会撒娇一般地说:“随便说点什么好玩的吧,一个小说家,编也会编出一个故事来。”我经常就“小说不是故事”做一番辩解,但是去年秋天相聚时,不知为什么,我居然跟她提起了我的好友良哥的故事。其实也算不上“故事”,顶多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小浪花罢了,但既然万子静爱听,我也就随她的兴说了开来。

是这样的,我的好友,我们从小一直玩到大,玩成兄弟的良哥,他所在的C·M公司,去年年初被一家跨国集团收购了。这个传奇的并购案上了《纽约时报》。因为这次并购,C·M公司有百把号人变成了千万富翁,两千普通员工,原来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开铲车的、贴标签的,甚至是保安、门房、厂办幼儿园的老师……他们一夜之间全变成了我们这座小城的中产阶级。良哥是公司的高层,他一夜之间有了一个亿。

一个亿,而且几乎像是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是真金白银,不是资产,不是产房机器,不是不动产,就是现金。一个亿放在存折上,“1”后面的“0”,连储蓄员看了都会眼花缭乱。C·M股份兑现之后,传说一家小银行的业务员把C·M公司一位重量级的财神爷揽了过来,第二天这位小业务员就被突击提拔为部门经理。而那位财神爷恰恰不是业务员的“爷”,是他一个原先最看不上眼的小儿子。

良哥有钱之后,第一步考虑的不是怎么消费,他是个实在人,也没有为慈善事业作奉献的念头。他很快就给了两个胞弟一人100万。良哥上大学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连高中都没上,一个去了外资鞋厂,一个当了木匠。良哥的学费大部分是弟弟们打工供出来的。

良哥老婆红霞娘家那边,原本没考虑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水被泼掉了,哪来心意管盆子。但是很快的,他的大舅子来借钱了。说是女儿谈了一个部队上尉男朋友,上尉很快就退役,可能转业到福州,而福州的房价涨得吓人,他们通过网络了解到,福州二环外侧有新开盘的房子,倒不是很贵,应该先下手才对。“可家里才几万,何时才能让孩子在福州安定下来啊!”良哥的大舅子找妹妹诉苦。红霞气晕了,晚上找良哥发脾气,分什么钱呢!有钱比没钱还难受!良哥说:“那就给吧,把借条开来就是。”“借?你没听我哥说,他们自己才几万!他妈的,这不是抢吗?自己才几万要几十万的房子,婚都没结下来,就先搞起拥军优属了!”良哥说:“那你自己看吧,你家兄弟姐妹多,给了这个不给那个,到头来还是麻烦。”“你大手笔!两个弟弟,一人给100万……”红霞跳了起来。良哥也急了,说:“你发什么神经啊,借也不是,给也不是。”红霞自己跟自己闹别扭,一个晚上没睡好。良哥心软了,打电话来向我诉苦。我听了直乐:“呵呵,我说阿良啊,有钱比没钱烦恼呢。”

这事后来还是良哥拿了主意,尽管红霞思维上还有点跟不上。“既然借了必定不还,那索性就送一点吧。”200万,红霞五个兄妹分了,一家40万。红霞良哥至此耳根清净了一阵子。红霞大舅子家后来也没跟转业上尉结下好姻缘,证是领了,转过头,又离了,酒席都没来得及办。红霞这当姑妈的,怎么说一块肉粘着娘家,何况又往家里撒了那么多钱,就时不时在良哥跟前数落侄女。良哥听得烦,厉声道:“你无不无聊啊,关我鸟事!”

红霞没得到呼应,感觉自己像跌了一跟斗,心里不爽,嘴上自然也不饶:“咋不关你鸟事?咋就不关了!看你鸟以后怎么理事!妈的,有钱就这么了不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钱!”

“莫非是你挣的?”良哥幽幽问。

良哥的第三笔钱拿得挺窝心的。C·M公司集资投股时,良哥的大叔借了十万,股份兑现前夕,大叔死于脑溢血。大叔下葬那天,在墓地,婶娘把良哥拉到一边,犹豫了半天说:“阿良啊,你叔借你的那十万……”婶娘边说边心神不宁地朝两个女婿站的地方望去。

良哥顺着婶娘的目光瞄去,大叔的两个女婿,一个把脸转向了一棵树,一个低头看地上的杂草丛。

葬礼没结束,良哥黑着脸离开了。

“不是钱的问题,那十万是还了的。他们要是困难,需要钱,我可以给的。那十万我甚至可以当股份给他们算的。可现在叔死了,死无对证,我给他们,算什么事!我的股份兑现了好几个月,愣是等人家来讨了才还吗!”

“……讹诈,但是……或许当时还给了叔叔,叔叔拿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谨慎地说道。

良哥来找我,两人枯坐半日,除了唏嘘慨叹世事人心,一时竟也无计可施。临了,我忽然想到,“不如去问问‘不会说话的?”以前,我们考大学,结婚,工作升迁,包括良哥他们公司投股时,我们不是去找菩萨抽签问卜,就是通过通灵的巫师巫婆探听未来。“不会说话的”,是我们这边对不可知神灵的通称。我说,阿良,这十万的症结在你大叔那。索性让通灵的去把你叔的魂招来,给还是不给,你自己直接跟叔对个话就是了。

良哥说:“这个主意不错,你跟我一道去。”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山区一个通灵的瞎子家。

那天是个好日子,请魂问路的人很多。我们排了队,站在门口抽烟等候。等着等着,良哥突然就焦躁起来,把手里刚刚点上的一根烟扔了,扭头就走。我也不问,懒懒地跟了上去。很快,我们的车就滑出了山区。

怎么回事?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良哥的心思我不用想就明白:就让自己憋屈吧,别去惊动刚刚入地的叔……当天下午,我就陪良哥拎了50万到他叔家。路上良哥还问,不知道够不?我说,100元太多,100万太少。

“也就这些亲戚了,你看搞了老半天,也没拿出多少钱来。”良哥送出几百万,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良哥真是个大男人啊,好羡慕他家的那个红霞。”万子静说。

“动心了?”我呵呵笑着。

“良哥有情人没有?”万子静显得兴致勃勃。

“怎么样的关系算情人?像你我这样吗?”

“切,”万子静捅我,“这么说就是有了?”

“切你个头,你不懂男人。说有,暴露秘密,说没有,辱没英雄气概。”

我再强调:“而且你土,现在人家都不问这种话了。你想,我拉个皮条?”

“好,本小姐心向往之。”万子静嘻嘻哈哈地歪在了我怀里。

过了一会儿,万子静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坐直了。“呵呵,”她说,“假的。根本没有良哥这个人,就是有,也不可能跟你做成那样的兄弟,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比他家那个红霞还重要吗?”

“万子静你不懂男人。男人做兄弟,有时候就做成那样。我和良哥是儿时的伙伴,一起出来读书,又在同一个地方。我们那县城小,小地方的人本来就走得近。我们也算是那个地方有理想的青年吧,二十出头我们就立下宏愿,一个要做企业家,一个要当作家。你信不信,将来有一天,我们县城有一条路会改成我的名字?”

“你叫良哥赞助一条路,反正良哥大手笔。”

“靠,良哥的钱也不是狗屎,见个坑就拉。”

“良哥人挺有意思,可他的故事没啥意思,一点波澜都没有,我拿什么写稿呀?”万子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生活哪像你写的大喜大悲。生活本来就是这么些个鸡毛蒜皮,跟钱多钱少没关系。何况良哥不浪漫,没有你感兴趣的些风流韵事,什么救助大学生啊,跟大学生情变之类。”受她哈欠影响,我也频频伸起了懒腰。

良哥阔绰大方,到处撒钱,刚开始时他老婆红霞还算体谅。红霞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她也知道,宗宗亲亲,堂堂表表的,不多少打点些,到头来再有钱,没有亲戚大小来往,活着也不是个滋味。但是良哥大叔的那笔糊涂债,红霞完全就是换个脑袋也不赞成的态度。本来良哥要给多少,红霞根本无从查起,那么多钱,何况在理财公司滚动,良哥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偏偏良哥这人光明磊落,每一笔开销,都要给红霞一个明白账。“给人家钱做善事,我干吗要偷偷摸摸的?”良哥说。

良哥给了婶娘50万,红霞跟他分床分了一个礼拜。良哥焦虑得不行,半夜给我发短信:“女人见识短啊,50万就是买个心态呀。”

我回复:“相信老婆,她既能做你老婆,迟早体谅你内心的隐痛。”

他再发:“我又不是养二奶。我养小情人她跟我计较还有道理。”

我说:“养吧,若是情人,必定体贴你的良苦用心。”

“靠。”良哥说。

日子叠着日子,大多稀松平常,虽说良哥有钱,但因为还在担任着公司的高层,也根本腾不出时间和精力来享受人生。春天的时候,夫妻俩规划好了出国度假,却因良哥公司事务繁忙而一再拖延,到最后红霞连抱怨的念头都没了。

夏天很快到来,红霞舅舅的病突然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一天,红霞回娘家,住在隔壁的舅舅过来坐。一家人说着话,突然就看见舅舅鼻孔里,刷地钻出了两条红色蚯蚓。“怎么了,舅?”红霞吃惊道。“无要紧,无要紧。”舅舅拿袖子擦拭,擦得袖子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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