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岚绮
1
方明看到报纸上有句话,忍不住笑—男人平均每天说1.5万个字,而女人每天要说3万个字。
他一笑,靳小霞就追问,笑什么笑什么?懒得说,报纸递过去。靳小霞迅速看完后,果然咋呼起来—嫌我啰唆是吧,还不明说,拿报纸暗示呢……方明赶紧蹿进卫生间,门啪嗒从里面锁死。
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当然,立马想到了后果—接下来,靳小霞将捂着鼻子对卫生间的空气进行充分的质疑,一边咆哮一边拿空气清新剂到处乱喷,甚至想喷进方明的嗓子眼儿和肺里—一想到这,方明默默掐灭了纸烟。这一刻的人生,大抵可用索然无味来形容。
2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老土、传统,却是实用的方式,千年不衰。不过有趣的是,别人当时介绍给靳小霞的人不是方明,而是方明的表哥。表哥拥有博士的闪光头衔,内向,不大好意思,硬拖着方明一道来。在相亲现场,靳小霞微微瞄一眼表哥光亮的秃顶,便不吭声了。
表哥也闷闷地坐在那里。靳小霞当天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半透明的碎花修身开衫,里头一件灰色低领打底,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旖旎风光,更让每天待在实验室里面对小白鼠的表哥不敢直视。方明只好没话找话,讲点略微能引起共鸣的话题—电影、博客、淘宝……其实他并不太爱交际,逼上梁山,只能超水平地发挥一下。后来他反复地想,或许是靳小霞的笑声太鼓励他了—她笑点实在很低,他刚一开口,她就吃吃笑起来,也不晓得捂着嘴,就那么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来,但是那样的笑容,坦荡见底,简直比颈下的那段风光更加诱人。
直到被堵在秋千架里头一杯接一杯喝着薰衣草茶的表哥要去趟洗手间,他们才恍然想起来这里的目的。表哥出去,略勾着的腰表达着微微的不满。他们之间,剩下一片尴尬的静默。方明正想说什么,靳小霞抢着开口—咱俩好吧。
两人真的好起来,靳小霞又说,咦,我上当了,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改玩深沉了!她撅着嘴,装出受骗的样子。方明笑笑,摸一把靳小霞自来卷的软软头发。
他也好奇自己和靳小霞认识的那天,何以竟喋喋不休说出那么多话来,以至于招来婚姻。而靳小霞也承认,完全是被方明的幽默健谈迷住了。她说,啊,原来上帝关上一扇门,真的又打开一扇窗,当时我一见你表哥的秃顶,吓坏了,后来发现原来旁边还有扇小窗—她又吃吃地笑起来,傻气而快乐。
3
开始领教靳小霞的唠叨,始于那一笔私房钱。尽管,方明并不完全承认。
是他以前替别人干的一个私活,一笔设计的结算尾款2万块。对方是外地的公司,老板要打到方明的存折上,他记不住账号,鬼使神差地随口说,要不你汇过来吧。邮局的汇款单到了之后,方明留了个小心思—先不取,也没对靳小霞说。
他想,爹妈的集资住房如果要交款,可以支持一把。如果他们不需要的话,再给靳小霞也不迟。
结果方明的知识分子爹妈回绝了他的支援申请,理由是存款绰绰有余。然而不幸的是,在他还未来得及向靳小霞交代时,这张单子被她发现了。
接下来上演的不是哭闹,而是半夜把盖在方明身上的被子一把扯走。冻醒过来,方明问,你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想怎样!一直沉默的对手终于有了回应,靳小霞啪一下跳起来,斗志昂扬,穿着三角裤的白胖腿实在可笑。
方明小声说,我不是解释了吗?人家给的尾款,忘了对你说。靳小霞冷笑,2万块,一忘就是一个多月。她不愿意相信。方明也懒得再理会,拽过被子继续睡,靳小霞不给,拼命抱着被子。两人在黑暗中争夺,方明渐渐就很生气了,脱口而出,这还是结婚前我做的设计,按说也没你的份儿!说出来就后悔了—为了这句话,靳小霞一直呜咽到天明。又远远不止天明,此后,每有不高兴的事就拿出来讲,反复地讲,讲到方明恨不能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
4
设计小组又来了新人,费雯丽。方明第一次听她自我介绍时,忍不住笑,真的是那个老牌影星费雯丽?你爹妈是她“粉丝”?
没想到人家还真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弄得组长方明像个没经验的冒失搭讪的小年轻。
费雯丽刚来,倒也没有那些刚毕业的新手眼高手低的小毛病,什么活都肯积极做,连中午加班去买外卖也由她包办了。
有一次买的是比萨,组里的年轻人都好这个,只方明是中国式的传统胃,吃不来,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想着或许还有剩下的方便面。费雯丽跟进来,递过两个快餐饭盒,一个是盖浇饭,一个是份紫菜汤。方明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不吃比萨?费雯丽只是笑了下,细心地替他在饭盒底下垫了张报纸,一次性木筷利落地掰开。
吃饭的时候方明走神了,他忍不住想,如果是和费雯丽这样的女孩结婚多好,文静,不多话,若是两人在家,各自上网,或各自捧着喜欢的书报,互不干扰,偶尔抬头遥遥地会心一笑—男人总是在结婚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有远大的婚姻理想的,而在婚前,一看到大胸脯女人,便先乱了理想的阵脚。
此后,他有意无意总喜欢和费雯丽一起加班,偶尔到深夜,去吃消夜。街边的红房子大排档,一人要一碗青菜面,加个荷包蛋,极简单的饭食,在这将暖还寒的季节,却是那么的暖人心肠。费雯丽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吃着—方明胡乱地在心底叹,就这样地老天荒,也是不坏的事情啊。
5
下班回家,靳小霞最近唠叨的主题是股票。自从节后股指出人意料地逆市上扬,她就把方明的那2万私房钱直接抛进了股市,带着一点儿报复的意味。
方明对股票不感兴趣,然而靳小霞迷恋上了这个游戏,心情也就随着大盘起伏。赚到区区几百块钱,回家便快活似神仙,抱着方明使劲撒娇发嗲。亏了的话,看什么都不顺眼,倘若方明说,好了好了,下月就发季度奖了,到时补贴你。她便扑过来,娇笑着说,公子,无以回报,小妾只好以身相许了。
靳小霞特别偏爱碎花棉布睡衣,粉蓝或桃红底色,浮着一小朵一小朵的暗花,柔媚的,世俗的。她做事利落,却又偶尔冒失,常常提着拖把尖叫着扑上来,一路跟在方明身后消灭他没及时换鞋踩下的大脚印—三居室的房子并不算小,却因了她的积极奔走,显得分外热闹—然而或许是太热闹了,眼前明明是那个玲珑真实的身影,方明恍惚瞥见的,却是喜欢沉默的费雯丽。
方明想,原来,男人真有白玫瑰和红玫瑰的心头憾的,以前读张爱玲,还以为她只是刻薄。
他怀里的靳小霞打着呼噜,甜甜地睡着了。他想,这张脸但凡醒过来,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唠叨,搂着的手一松,自己转过去,背对着睡了。
6
费雯丽有男友,在国外,这是方明隐约听组里人说的。他假装不在意,敲键盘的手却顿了顿,有忌妒在心底隐约划过。
设计将近尾声,大家心头都有不舍—下次或许就不在一个组了。同时方明也惧怕回家,尤其怕看见靳小霞穿着桃红睡衣,贴着惨白面膜,叉着腰,指点他嘴里的烟气,指点他齿上的菌斑,指点他喝啤酒微胀起来的松弛肚皮—在靳小霞的唠叨里,他一无是处,如果还剩点儿什么,就只是自卑。而费雯丽从不给他这种感觉,她若说话,也就是简单的一句—头儿,你抽烟的样子很好看。让方明感慨万千,好在还有已婚男人的理智,否则只差伸手去拥抱了。
费雯丽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方明找了借口开车送她。一路上不说话,CD机里江美琪在唱:“海的那一边,乌云一整片,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儿……可是亲爱的,你怎么不在身边……”
空气好像忽然缺氧,秘密到了要炸开的极限,方明的情绪躁动不安—外头春色怡人,梧桐树的新枝擦着车窗划过,还没有他心跳的声音大。
这样的氛围,即使车开得再慢,图书馆也还是到了。他觉得费雯丽应该有所表白,然而费雯丽只是跳下车,回过头,轻轻一笑—原来所有的情节,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那晚,方明失眠了。外头有猫叫,如婴孩啼哭,他忽然发现,耳畔少了什么—久未听到靳小霞的唠叨了,近来总是加班晚归,回来倒头便睡。跳下床,客厅沙发上,蜷着的靳小霞竟还在看韩剧,幽暗的蓝光一闪一闪的,那些剧情,便打在她的脸上。他低低问,还没睡?她出人意料地不说话—其实这几天都这样,不过是他没在意而已。他试图靠近,刚伸出手,就被劈面凶狠地挡了回去—从心灵到身体的抵触。然后就听到靳小霞拖着哭腔—反正你喜欢别人了,咱们离婚吧。
7
每个男人都会遭遇精神上的出轨吧,方明略带高尚地把自己归为这一类。
靳小霞说要离婚,不是没有缘由—有一晚加班,她悄悄来送夜宵,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亲密的身影,在家沉默寡言的丈夫竟对着另一个女人殷勤地说着笑话—她当时选择的竟然是沉默,多话的女人在意外面前,只能选择失语。组里有人嚼舌头,添油加醋地又传给靳小霞,生怕她不知道—这世上总不乏爱看热闹的人—所以,有了那一晚的风波。
方明从未真正想过离婚,离婚这玩意儿,他感觉像搬家,搬家是很麻烦的事,不单是物品的转移—感情这玩意儿亦是,越迁徙越贫瘠。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不是有天赋的情圣。
指天对地一番发誓之后,靳小霞将信将疑,表面糊涂的女人心底是清醒的,也不是真正铁了心地闹,又没逮着任何真凭实据,所以,打算放他一马。
费雯丽的男友回国,在某大学任教,他们结婚了。婚后的费雯丽,话也多起来,在开水间或是开大会的时候,和一帮女人坐在一起,小声地、热烈地交谈着如何管教老公之类的私语,时而轻轻笑起来。偶尔一两句落到方明竖着的耳朵里—他想,原来,白玫瑰一旦结了婚,也不过是翻版的靳小霞。
8
靳小霞得了感冒,继而引发支气管炎,咳嗽,话都说不连贯。方明喂她服药,手忙脚乱地烧开水煮稀饭,把脏衣篮里的衣服扔进洗衣机。
靳小霞问,衣服洗了吗?方明说,在洗呢!放洗衣粉了?忘了!靳小霞想训他来着,一阵咳嗽,又咽了回去。
没有靳小霞忙碌的家,显得冷清,而缺失了她的唠叨,方明觉得是那么的不习惯。他真心想着她快点儿好起来,不仅为他做饭,还扭着猫步,做出以身相许的夸张动作,想到靳小霞的诸多好处,忍不住就坐到她床头—微微俯下身,把额贴着她的额。
老婆,给你讲个笑话吧,方明说。靳小霞咦了一下—已婚男人的笑话,不是都留着讲给别的女人听的吗?
方明嘿嘿笑,他知道,这件事,他一辈子都在唠叨里洗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