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江南多雨,梅花镇的雨更多。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清晨,镇长张志海被电话吵醒了。他揉揉眼睛,拿起电话瓮声瓮气地问:“谁呀?这大雨天……”后面的牢骚还没出口,他就完全清醒了。为什么?来电话的是刘县长。有什么重大事情?分洪抢险?去县里开紧急会议?张志海的大脑飞速地运转。
“你快准备一下,两个小时后,宋德虎到你们镇。”张志海一下子懵了,这宋德虎是何方神圣,他为什么非要选这么个鬼天气来梅花镇?
看张志海没回话,刘县长火了,声音高了八度,吼道:“张志海,你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不过,这宋德虎是……”
“混蛋!你看不看书,读不读报?宋德虎是咱们省的英雄,总书记都接见他了,你——”
张志海的汗“刷”地冒出来了,总书记都接见了,这宋德虎得是多大的官呀。电话那头,刘县长补充道:“你他妈整天就知道搓麻。宋德虎,就是前几天上了‘新闻联播的那个特级飞行员。”
张志海这才有点印象,有个空军试飞员在飞机出故障的危急时刻,凭着高超的技术,沉着冷静,愣是让飞机安全着陆,为国家挽回了好几个亿,还有重要的试验数据。可是,他来梅花镇干什么?他要是梅花镇的人,省里不是早就通报了吗?
想归想,张志海没敢怠慢。“做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句话他还是明白的。谁是他张志海的“东家”?刘县长就算一个!张志海匆匆穿好衣服,胡乱洗了把脸,就急着出门。他要赶快布置,不能耽搁。就这时,手机又响了,还是刘县长。刘县长说:“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叫盛国强的?”
盛国强?有有有。这个人,张志海是太熟悉了。这盛国强是农贸市场一个卖瓜子的。不过,他的生意比别人的都好,因为他的瓜子炒得特别香,现炒现卖,生意火得不得了。只不过这个人脑筋特木,不论是谁,都不能白吃他的瓜子。工商所、市场管理处,就是张志海这个镇长,也是不给钱不让吃。张志海后来听人说,这个盛国强有些来头。十几年前,他是外县一个工商所的所长,也是跺跺脚地皮儿就颤三颤的主儿。后来呢,因为犯错误被撸了职务,回了老家梅花镇。犯了什么错?据说是收了小商贩的几斤瓜子。
每每想到这儿,张志海就想笑,有时到了农贸市场,远远地看着前后忙活的盛国强,就嘴角一撇,在心里说:“瞧你这点出息。贪污受贿,就为区区几斤破瓜子,太不值了。”
这盛国强不仅“底儿潮”,还是个刺头,一直为他收瓜子的事儿到处喊冤,不断地申诉,死活要讨个“说法”,连北京都去过。张志海来梅花镇三年了,上边批转下来的盛国强的上访材料就有好几份。
张志海正琢磨呢,手机来了短信,一看,又是刘县长的,短信写道:“立即找到盛国强,宋德虎要见他!我在车上!”张志海愣愣地盯着短信,不明白这盛国强和宋德虎是什么关系,连刘县长都要来……莫非这宋德虎大雨天的跑来梅花镇就为了找盛国强?
事不宜迟,张志海边往农贸市场赶,边给手下的人打电话。接电话的也都个个一头雾水,有的还问:“镇长,你别是听错了吧!”
张志海赶到农贸市场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问来接他的市场负责人老齐:“盛国强来了吗?”老齐摇摇头,说:“三天了,没见盛国强的影儿,别是上西天了吧。”张志海没心思开玩笑,手一挥,说:“带我上他家!”
老齐这才感到事情严重,忙问手下的人,谁知道盛国强住哪儿。
好不容易找到了盛国强的家。这是一座简易楼,盛国强家住底楼。可叫开了门,道明了来意,盛国强却说:“我不认识什么宋德虎。”说完,“砰”地关了门。张志海火了,冲着屋里叫道:“盛国强,这是省里县里布置下的事儿。你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盛国强开开门,露出半张脸,冷冷地说:“爷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一句话把张志海噎得差点背过气去。在梅花镇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用这个口气和他说话?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刘县长他们到了。
张志海忙跑过去迎接。他看到,刘县长在前面开道,身边是省里的一个干部,叫什么他说不上来,不过在开会时见过,还有一个穿军装的,不用说,就是那个特级飞行员宋德虎了。宋德虎搀扶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他妈。张志海跑到刘县长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热情地对大伙说:“都准备好了,请领导注意地滑。”边说边给手下人使眼色,让他们再去敲盛国强家的门。
小巷不长,可这一行人在雨里走得很慢。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张志海才大概齐搞清这事的起因。原来,当年盛国强在外县当工商所所长时,对宋德虎一家有恩,人家知恩图报,可是找了多少年都找不到他。前天,宋德虎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又提起这事,说找不到当年的恩人,这辈子心里都不踏实。还是记者有办法,几个小时就查到了盛国强的住址,也才有了今天的事。不过,张志海还是不明白,盛国强干了什么事让宋德虎一家念念不忘。
到了盛国强的家,盛国强虽然出来了,但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怒。刘县长快步上前,大声地说:“盛国强同志,你好!”说着要和盛国强握手。可盛国强根本不给面子,弄得刘县长一双手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在自己身上搓来搓去。
宋德虎上前敬了个军礼,说:“叔,还认识我吗?”
盛国强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摇摇头。
宋德虎搀扶的老女人上前一把扯住盛国强的衣服,说:“盛所长,你不记得我了?我就是电影院前卖瓜子的呀。”
闻听这话,只见盛国强浑身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扭曲了。他恨恨地盯着老女人,也就是宋德虎的妈妈,一字一顿地吐出:“你――卑鄙!你不是人!”见面的气氛突变,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只听见雨水“刷刷”落下的声音。
别说张志海,就是刘县长也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宋妈妈打破了僵局。她身体晃了晃,仍扯着盛国强的衣服,声音颤抖地问:“盛所长,我们母子找你,找了十多年,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问你,我怎么卑鄙了?”
盛国强什么也不说,只是扭转脸,看着楼道里泛着潮气的墙,一口一口地喘粗气。
突然,宋妈妈“扑通”一声给盛国强跪下了,但是她仍在说:“你说!你得给我说明白。”
刘县长要搀起宋妈妈,可是老人家就是不起。刘县长说:“怎么回事儿呀,你们……”
没想到这一句问话引得宋妈妈大哭起来。从她和盛国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张志海他们听明白了。原来,十多年前,宋德虎刚刚上小学六年级,父亲突发重病,没了工作。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宋妈妈就做起了小买卖,卖祖传的炒瓜子。她炒的瓜子又脆又香。宋妈妈看准了电影院前的广场。但是,卖瓜子没执照呀,她提心吊胆地防着工商所的检查。
怕什么来什么。那一天,宋妈妈正专心致志地卖瓜子,没料到工商执法人员从天而降,抓了她个“现行”。瓜子摊翻了,瓜子洒了一地,盛瓜子的笸箩也被扔到了检查车上。盛国强准备带人离开,就在这时,帮妈妈卖瓜子的宋德虎给盛国强跪下来,倔强地对盛国强说:“叔叔,你不能这样!”
盛国强说:“小朋友,无照经营是不允许的呀!”
宋德虎说:“我爸病了,在床上不能动。一家人就靠卖瓜子活,你不能不让我们活!”
盛国强不知说什么好。
宋德虎说:“我得上学!学校都能免我学费,你们就不能高抬贵手吗?”一阵风吹过,吹得瓜子摊旁的几本书“沙沙”地翻卷响着。盛国强俯下身,随手翻了翻。他看到那孩子的作业十分工整,满分一个接一个。再看看头上已长出白发的中年妇女和一脸真诚的男孩儿,他知道他们说的全是实话。一份瓜子只卖一角钱,利润也就一二分。可这区区小钱就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稻草。而且,面前的这个孩子这么懂事。他苦苦思索,最后对手下挥挥手,默默地离开了。
可是,副所长薛明不干了,他拉了一下盛国强,低声说:“老盛,你这是纵容无照经营!”
盛国强对薛明的官场习气一直看不惯,这时,就耍开了一把手的“霸气”,冷冷地说:“出了事儿,我兜着!”走了几步,盛国强又折回来,对那中年妇女轻轻地说:“注意影响!”说着又用嘴朝地上努了努:“把地上搞干净了。”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盛国强和几个同事喝完酒,骑车回家,路过电影院时,他看到环卫工人已经在扫地了,不由问同事说:“咦,环卫工人怎么这个点儿上班了?”一个同事说:“什么环卫,是那个卖瓜子的,”盛国强一看,可不是嘛。他心中一动,下了车,走到那女人身边,看着她认真地扫地。她不仅把自己“范围”内的扫了,而且把整个广场全扫了。那女人也发现了盛国强,忙停下来,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盛所长,谢谢您!”说着,跑回瓜子摊前,拿了一大包瓜子死活非要送给盛国强吃。盛国强推托不了,只好收下,他想付钱,可那女人怎么也不要。
时间长了,这卖瓜子的母子成了盛国强的“心病”,他时不时地到电影院前转转。慢慢地,他也学会了炒瓜子。
半年后,盛国强被送到省党校学习一年,这是对干部提拔前的必要程序。谁知学习才三个月不到,纪委就找他谈话,说有人举报他受贿。盛国强不服,说凭据呢?纪委干部苦笑说:“举报的事情很多,我们正一件件查证,但有一件是事实吧。”盛国强瞪大眼睛问:“哪一件?”纪委干部说:“瓜子!”
盛国强说:“一点瓜子怎么能说是受贿,而且当时我把瓜子给大伙分了,不信你问问。”纪委的人笑笑,晃了晃手中的举报信,无可奈何地说:“人家举报你不止这一次啊。而且,我这里就有那卖瓜子的女人写的证明!人家是主动贿赂你。虽然数量不多,可性质严重。”盛国强一下子明白了,说:“一定是薛明那王八蛋搞的鬼!”纪委干部叹了口气说:“你呀,太大意了。”盛国强明白,单位正在精简机构,薛明一直在盯着他的位子,几斤瓜子给了他“口实”。上级对他还是“网开一面”的,只是撤了他所长的职。当盛国强知道薛明来接替他的位子时,当即提出辞职!
回到家乡,盛国强便白手起家,炒起了瓜子。但是他的心中窝着火,他不明白,人怎么可以恩将仇报。从省里回来后,他去电影院广场找过那女人,他要当面骂她一声,可是早已人去地空……
盛国强讲到这里,宋妈妈苦笑了一下,说:“天地良心,盛所长,我没有干那缺德的事儿!你们的人倒是找过我,要我写材料。我没写!我说:你是好人,大好人!从你身上,我看到人性的善良。也是因为你,我儿子才发奋读书,考上了飞行学院。至于后来我们怎么走了,那是孩子他爸病重,我姐出钱让我们去南京治病,这一走就再也没回去。但是走前,我去工商所找过你,你们的人说你不干了,问他们你的地址,都说不知道。”
盛国强还是将信将疑,说:“十几年,你们要是存心找我,怎么也找到了。你那瓜子害了我半辈子呀!”
宋妈妈说:“老天爷在上,我说的句句是实,我们也真的找过你,就是到南京后,我们还给你写了多少封信呢,盼望你回所里时能联系上。”说着,从怀里掏出十几封泛黄的信。盛国强扫了一眼,那些信上都印着“查无此人,退回!”盛国强摇摇头,感叹:“人啊,有时为了自己的利益,怎么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呀?”
这时,那个省里来的干部说话了:“盛国强同志,宋妈妈说得没错。你那个事儿,我们也在查,但由于薛明从中作梗,一直也没能查明白。直至前些天他被‘双规,事情才有了转机。薛明承认对你栽赃陷害了。”听到这话,盛国强“哇”地哭了,这“平反”来得太迟了!
宋德虎上前,对盛国强说:“叔,别哭了!都过去了!”
盛国强重新打量起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拍拍宋德虎的肩头,说:“你,好样的!”
宋德虎说:“那还不是在叔的影响下。说实话,你那年要是真收了我们的摊子,我就得辍学了。”
盛国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呀!”
宋德虎说:“不,叔,你的善举让我看到了希望!咱们中国,还是好人多啊!”
“说得对!说得好!”众人齐声说。
盛国强转身对宋妈妈说:“大姐,冤枉你了!”
宋妈妈笑笑说:“盛所长,你才是冤枉呢。不过,自古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呀,对不?想开点啊!”
刘县长在一旁放了心,问盛国强:“有你这样待客的吗?”
盛国强拍拍脑袋,忙闪开身子,说:“快,请进!请进!”
宋德虎说:“叔,我们这次就不进门了,因为我得马上赶回部队。要不,也不会冒着大雨跑这儿来。我和妈妈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当面对您说声‘谢谢!此生此世,我们不会忘了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军功章,给盛国强郑重地戴到胸前,随后给盛国强敬了一个军礼。
盛国强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什么。张志海听到了,那是“值了!值了!”
往回走的路上,刘县长瞪了张志海一眼:“想什么呐?”
张志海说:“没、没什么。”
刘县长说:“今天的事儿给我触动太大了。当干部的就应该为老百姓干点实事儿,哪怕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老百姓都会记你一辈子的。咱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好呀!而你,哼,就知道搓麻喝酒。”
张志海脸红红的,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刘县长又瞪了张志海一眼,说:“听着,我给你一年时间,梅花镇要还是这个熊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志海就感到后背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江南多雨,梅花镇的雨更多。今年的雨中事儿,张志海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