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越峰
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
殆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旷烟景豁,阴森棕柟稠。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
迴风吹虎穴,片雨当龙湫。僧房阴蒙蒙,夏月寒飕飕。
回合俯近郭,寥落见远舟。盛概无端倪,天宫可淹留。
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
——《登嘉州凌云寺作》
《登嘉州凌云寺作》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夏天,作者岑参时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这首诗是岑参登临诗中的名作,可与其《与诸公同登慈恩寺塔》相提并论,但在表现出的思想情绪方面,这首诗却和《与诸公同登慈恩寺塔》有很大差别,如果说《与诸公同登慈恩寺塔》表现出了诗人对佛法的敬畏,并有“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的想法,那么,《登嘉州凌云寺作》则更多地表现出了已经是嘉州刺史的岑参矛盾的心理状态,而恰恰是诗人所具有的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以及他在这矛盾中的选择,才让岑诗有了别样“悲壮”的味道。
全诗共有二十二句,诗人登上凌云寺,青峰、朱楼、虎穴、龙湫等夏日美景尽收眼底。一切都显得是那样和谐与宁静。诗人被寺院所特有的这种氛围所打动,“盛概无端倪,天宫可淹留”,他不禁又一次产生了“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的想法。对诗人而言,能永远留在这人间仙境中,过一种隐逸安闲的生活,那该是多么惬意啊!纵观岑参的一生,我们可以感受到,从年轻时代开始,他就十分向往隐逸清闲的生活,“竹径春来扫,兰樽夜不收。逍遥自得意,鼓腹醉中游”(《南溪别业》)。他一生对佛老也笃信无疑,并立志要成为佛家弟子,“愿割区中缘,脱身恒在兹”(《登千佛寺楚金禅师法华院多宝塔》;“久欲谢微禄,誓将归大乘。愿闻开士说,庶几心相应”(《寄青城龙溪奂道人》)。《登嘉州凌云寺作》中也有相似的表达:“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一个“喜”字传达出了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但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首诗的结尾突然一转:“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作者心中一个长久的愿望却没有机会实现,官场险恶,劳心费神,这与自己的理想相去甚远,但想要脱离官场,实现自己的梦想,又谈何容易!一个“愁”字明确地向读者展示了诗人在为官的去留问题上矛盾的心理状态。由此读者可以体会到,岑参除了向往清闲隐逸的生活之外,他还有另一面,那就是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时命难自知,功业岂暂忘”(《陪狄员外早秋登府西楼因呈院中诸公》)。是的,他也一直都没有忘记建功立业。这首诗其实表现出了作者双重的价值取向:一是向往安闲宁静的隐逸生活,二是积极追求功名。这种隐与仕的矛盾让诗人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中,诗中表现的这种先喜后愁的矛盾正是他一生思想矛盾的一个缩影,这种矛盾也注定了诗人是一个具有悲剧性格的人物。
岑参的悲剧还不只表现在他的思想处于巨大的矛盾中,更表现在他在矛盾中作出的选择上。毫无疑问,诗人在矛盾中还是选择了求取功名,隐藏在这首诗背后的诗人行踪告诉了读者这一点。永泰元年(765)十一月,诗人被任命为嘉州刺史,赴任途中,正逢蜀中崔旰作乱,他不得不在中途返回长安;大历元年(766)诗人同杜鸿渐再次入川,又因兵事所阻,再次滞留梁州,直到大历二年(767)八月才经成都到达嘉州。诗人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依然不辞辛苦远赴嘉州,他用实际行动向世人表明,尽管他一生都处在隐与仕的巨大矛盾中,但他还是一次次地选择了出仕这条道路。我们分析,影响诗人作出这种选择的原因很多,如早年因为生计原因,不得不出来做一些小官,“自怜无旧业,不感耻微官”、“只缘五斗米,辜负一钓竿”(《初授官题高冠草堂》);诗人在矛盾中的选择也是那个时代促成的。盛唐是一个激情似火的年代,呼吸着盛唐气息的士子们几乎人人都希望建功立业,在这个大背景下,诗人也发出了“功名只向马上取,安能终日守笔砚”的豪言壮语。另外,家庭往日的光荣与今日的衰败也是促使诗人作出如此选择的原因,岑参的曾祖父岑文本为初唐名相,伯祖、堂伯父也曾为相,父亲岑植也曾任刺史之职,可惜英年早逝,家道中衰。往日的光荣让岑参倍感骄傲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昔盛今衰的对比中,他深感重振祖业担子的沉重。由于种种原因,诗人在巨大的矛盾中选择了求仕之路,这次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嘉州上任,本身就是这种选择最好的证明。在矛盾中选择,这让岑参具有了更加明显的悲剧性,黑格尔在《美学》中说:“在悲剧结局中,遭到否定的只是片面的特殊因素,因为这些片面性的特殊因素不能配合上述和谐,在它们活动的悲剧过程中,不能抛开自己和自己的意图,结果只有两种,或是遭到毁灭,或是在实现目的之过程中,至少要被迫退让罢休。”在求仕的现实过程中,岑参的隐逸理想只是作为“特殊因素”被迫退让,但并没有“罢休”,而是常常或隐或显地伴随着诗人,左右着他的喜与愁。岑参的诗歌也表现出了这种悲剧性,但是,就其美学效果而言,却能给人以“悲壮”之感。
众所周知,岑参诗歌有悲壮的风格,如严羽《沧浪诗话》中评价:“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而我们理解,这种悲壮,不只表现在慷慨的出征、激烈的战斗、艰苦的生活以及苍凉的大漠风景中,也表现在作者处于巨大矛盾中的选择上,《登嘉州凌云寺作》由喜开头,以愁结尾,表现出了作者内心深处悲与喜感情的纠缠,再联系到隐藏在悲与喜背后的故事,它就很好地向读者诠释了这种“悲壮”的内涵。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