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把张爱玲和鲁迅联系起来,做或明或暗的比较评价,说来也是个老话题了。在这方面,1940年代的无行文人胡兰成和1960年代的海外汉学家夏志清,均曾留下过色调驳杂的印记。不过,这一话题真正进入中国大陆的学术领域,并引起广泛关注,无疑是在张爱玲“热”形成之后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从那时到现在,不断有学者和评论家将探索的目光投放于张爱玲和鲁迅之间,或梳理从“呐喊”到“流言”的文学进程;或解析由“孤独”到“苍凉”的精神落差;或认定张爱玲是“女的鲁迅”,“只有张爱玲可以同鲁迅媲美”;或断言张爱玲延续着鲁迅的方向,张爱玲作品“被腰斩”则意味着鲁迅“传统之失落”。平心而论,诸如此类的说法,并不缺少推陈出新的高蹈和烛幽发微的精妙,只是作为不同作家的文学对读,它们殆皆集中在了以客观阐发为主旨的“平行研究”的层面,而无形中回避或者忽略了另一个更为质实也更为细致的视角——“影响研究”(为简明扼要的说明问题,这里姑且借用比较文学的一对术语)。后者需要从特定的材料出发,通过实证性的分析,搞清楚张爱玲究竟以怎样的心态、在何种程度上接受和理解着鲁迅?套用一下张爱玲别出心裁的句式,也可以这样说:“张看”鲁迅包含了怎样的主体评价?而她最终又看到了鲁迅什么?显然,对于准确有效的张鲁比较与评价而言,这是一项无法省略的基础性和前提性的工作。
正如许多人所知道的,张爱玲一向有着非常个人化的、明显区别于一般的阅读兴趣。譬如,她对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萦怀终生,对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高度痴迷,对市井小报、流行读物的津津乐道等等。不过,所有这些,都不曾妨碍和取代她对“五四”以降中国新文学作家与作品的关注和接受。事实上,在这方面,张爱玲同样投入了很高的热情和足够的精力,不仅实现了相当充分的资源占有,而且很自然地将自己的一些阅读感受与文本评价,融入了笔下无拘无束的“私语”“流言”乃至《红楼梦》研究,进而形成了与新文学作家自由而坦率的对话或潜对话。不是吗?她毫不掩饰对老舍作品的称赏,一再表示偏爱小说《二马》和《离婚》。她也无意遮盖对张资平小说的反感,公开承认“我不喜欢张资平”。对于丁玲,她分明注入了发展的眼光,认为:《梦珂》“文笔散漫枯涩,中心思想很模糊,是没有成熟的作品。《莎菲的日记》就进步多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对于冰心和白薇,她则流露出“童言无忌”式的不恭,明言“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如此这般或褒或贬、或扬或抑的文学评价,还程度不同地涉及到了胡适、刘半农、俞平伯、张恨水、曹禺、路易士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作家与新文学难以切割的因缘。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向度之下,作为新文学泰斗和旗帜的鲁迅,几乎是毫无悬念、势在必然地进入了张爱玲的视线。关于这点,我们自可从张爱玲作品和相关资料里得到证明。
先来看张爱玲笔下的鲁迅。依照笔者未必全面的阅读和检索,在已经公开出版的张爱玲纪实和议论性的作品中,直接或间接提到鲁迅的地方主要有六处。兹按大致的写作或发表时间引述如下:一,《忆胡适之》写于1960年代后期,收入1976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张看》一书。该文开篇就回忆了作家1954年秋寄《秧歌》和短信给胡适的情况,并复述了短信的内容,“大致是说希望这本书有点像他评《海上花》的‘平淡而自然。”注意!当年最先将“平淡而自然”的评价贻以《海上花》的,并不是胡适,而恰恰是鲁迅。关于这点,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清之狭邪小说》写得明明白白;胡适在为《海上花》作序时,虽引用了鲁迅的评价,但亦说得清清楚楚,实在无意掠美。但作家却似乎无视这些,硬是将“平淡而自然”的版权塞给了胡适,个中缘故既令人费解,又让人回味。二,写于1976年前后、收入1988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续集》一书的《关于(笑声泪痕)》,是作家为澄清香港市场的盗版图书所做的声明。其中有这样一段:“有人冒名出书,仿佛值得自矜,总是你的名字有号召力……被剥削了还这样自慰,近于阿Q心理。”这里的阿Q无疑指的是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三,同样收入《续集》之中的《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沿着作家关于“吃”的记忆谈到鲁迅的译作:“几年后我看鲁迅译的果戈尔的《死魂灵》,书中大量收购已死农奴名额的骗子,走遍旧俄,到处受士绅招待,吃当地特产的各种鱼馅包子……鲁迅译的一篇1926年的短篇小说《包子》(作家记忆中的篇名有误,从情节看当为淑雪兼珂——今译为左琴科——的《贵家妇女》),写俄国革命后一个破落户小姐在宴会中一面卖弄风情说着应酬话,一面猛吃包子。”这说明作家对鲁迅的译作是熟悉的。四,刊于1983年台北《联合报》副刊的《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围绕刘半农对该书的评价写道:“刘半农大概感性强于理性,竟轻信清华书局版徐廑父序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记传闻,以为《海上花》是借债不遂,写了骂赵朴斋的”。以下还有介绍胡适分析许、鲁所记传闻并列举其矛盾之处的文字。看来作家对于作为学者的鲁迅亦不陌生。五,《小团圆》是作家写于1975至1976年间,此后又不断增补修订,直到近日才刚刚面世的自传体小说,书中托名盛九莉的作家在谈到恋人邵之雍——即胡兰成时,曾认为他“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质之以胡兰成的文本,此话难免攀附与溢美之嫌,但从另一方面看,却也在无形中流露出作家对鲁迅文笔的肯定与欣赏。六,《四十而不惑》初载1994年二月《皇冠》第四百八十期,系作家为皇冠出版社成立四十周年献上的祝福。内中这样写道:“我从前看鲁迅的小说《祝福》,就一直不大懂为什么叫‘祝福。祭祖不能让寡妇祥林嫂上前帮忙——晦气。这不过是负面的影响。”看来,作家涉猎的鲁迅小说还具有一定的广度。以上几段文字表述,虽然各有各的语境,也各有各的所指,但作为张爱玲直接和具体的涉鲁之谈,却又不无明显的相通之处:第一,从时间刻度看,它们均出现在作家离开大陆,定居美国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这是否意味着作家对鲁迅的认识和态度有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或者说她直接谈论鲁迅需要一个远离中国现代文学现场的海外环境?第二,依言说方式论,它们都是作家在讲述其他问题时,无意中借用或扯出了鲁迅,而不是正面针对鲁迅的有感而发,因此也就不曾涉及有关鲁迅的具体分析与评价,这难免让人生出猜测:在公共空间或公开场合,作家是不是故意回避着对鲁迅的发言?
再来看相关资料里的“张看”鲁迅。《山河岁月》是胡兰成最早的著作。其中《平人的潇湘》一文,涉及到作者亡命温州时同张爱玲相见的一些情况。该文写道:“爱玲也说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国平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他常把自己装成呆头呆脑,这可爱即在于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却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极正大的。”坦率地说,这段话的用语和断句
似乎均有毛病,以致造成了表达的含混——我们搞不清起句之后的一大段议论,究竟有多少是张爱玲的见解,又有多少是胡兰成的发挥。不过从整段文字的意思看,说张爱玲认同从“认真”而又“滑稽”的角度欣赏鲁迅的小说和杂文,恐怕并不算离谱。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应当承认,张爱玲还是捕捉到了鲁迅作品的某些特点的,这当中她自己对讽刺艺术的稔熟和看重,大约起到了桥梁作用。
水晶是到美国做过张爱玲专访的台湾作家,他写的《夜访张爱玲》于1971年披露于台湾《中国时报》,产生过广泛影响。在这篇专访里,水晶有这样的记述:“谈到鲁迅,她(指张爱玲——引者注)觉得他很能够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如果说张爱玲认同“认真”而又“滑稽”的说法,还只是对鲁迅作品某种风格和元素的局部把握,那么,水晶转述的这段满是惋惜的张氏话语,则无形中接近了鲁迅思想与作品的内质。因为数十年来的鲁迅研究已经证明,深入而无情地解剖和批判国民性,进而达到由“立人”到“立国”的目的,正是贯穿鲁迅全部文学和社会实践的一条基本线索。这里,张爱玲大抵是凭着自己的生活观察、人性体验以及艺术直觉,同鲁迅形成了深层的沟通与呼应,而她的作品也恰恰是在这一维度上,呈现出与鲁迅作品的殊途同归和异曲同工。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了当年的傅雷为什么会在张爱玲的《金锁记》里读出“《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而在这一意义上,水晶将张爱玲说成是“鲁迅的私淑弟子”,庶几并非信口开河。
在分别梳理和清点了作家作品与相关材料里“张看”鲁迅的内容之后,我们不难发现,相对于前者诉诸笔端,写入文章的公众场合的涉鲁言说,后者只是转述了作家于私人空间里表达的有关鲁迅的一些看法。而事实上,偏偏是这后一种私下里的表述与交流,真正承载着作家对鲁迅的敏锐洞察与客观评价,代表着她特有的鲁迅观。这时,有一种疑问便显得无法回避:张爱玲对鲁迅既然有着独特的把握和深层的理解,那么,她为什么不愿意在自己的文章里畅所欲言,反而有些闪烁其辞呢?毋庸讳言,要圆满可信地回答这个问题,最好依据作家准确无误的“夫子自道”,然而,在此一条件目前尚不具备的情况下,我们仍然可以做一些尽可能周延的分析与推测:由于受家庭、阅历、环境、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张爱玲对历史上的左翼文学是怀有诸多不满的,但是,一种源于西方的相对纯粹的文学观念,却又让她近乎天真地奉行着所谓创作不涉及政治的原则,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边的……”正因为如此,当她面对一向被尊为左翼文学领袖与旗帜的鲁迅时,虽然敏感而清醒地察觉到他与许多左翼作家的不同,以及他较之他们的杰出与高明——顺便说一句,她之所以偏爱《三闲集》,或许就是因为从中看到了鲁迅对“革命文学家”的质疑与反诘——但却仍然不愿意公开赞扬鲁迅,因为那样会破坏她远离政治,独往独来的处世原则,也会影响她永远在潮流之外的自选形象。如果这一番分析与推测可以自圆其说,那么,我们对张爱玲的认识和理解,是否也可以由此更加深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