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话渐坤

2009-11-23 06:20张国擎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8期

张国擎

今天中午的一个电话,让我停下了正在写的长篇小说,我们足足聊了十几分钟。这个电话是广州来的,是我多年的朋友兼大哥杜渐坤打来的。他想起了那年我写的一篇文章《不负盛兴之兴》,问我能否找到。我告诉他,前两年家里有些情况,使我所有的资料都没了,什么也找不到了。

这个电话,勾起了我对杜渐坤许多美好的回忆。风起青萍《人啊!人》

在我与杜渐坤的交往中,深切感觉到的是他与众不同的编辑风格。他与作家先是朋友,然后才是“公差”这种事儿,在当时不失为杂志报社拉好稿的“成功经验”。但像杜渐坤那样以真诚相待,不畏寒冰,凭着做人的良知与职业的执著来关爱着作家的并不多见。

这里就要说到戴厚英与她在广东出版《人啊,人!》了。

这部书出版后不久,我也得到了一本,一天一夜全部读完。我知道戴厚英是因为我的老乡前辈是上海文艺界领导人,还有上海新闻界的领导与我父辈的关系。在《人啊,人!》快出未出时,因为戴的另一部书稿在上海出版遇到许多麻烦,我去上海看望他们时,他们告诉了我。但我对戴厚英也不是完全一棍子打死的,并不赞成某些人的做法。对这本书,依他们的看法,是一个知迷返悟者的《忏悔录》。这是因为他们在文革中的遭遇亲历,知道写出这样的一本书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们太清楚了。而我也表示同意这一看法。但对后来长达数年的“批判”以及对戴厚英本人的一些“另视”我深感不安。现在,许多人并不知道在中国的历史上,一本书引发的社会悲剧有多少吧!那真是罄竹难书!有人说是“焚琴煮鹤”,为什么是“焚琴煮鹤”而不敢说是“焚书坑儒”?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在三十年前出版《人啊,人!》后的遭遇,现在回想起来,真能叫人闻而背寒啊!

正是这一事件,让人们认识了杜渐坤,知道南国广州有一位有胆有识的文学编辑。

那时,杜渐坤能这么做,不只因为他是个编辑,也不只因为他大学毕业后曾当过兵,更因为他是一个有社会历史责任感的、有文化品格和道义良知的知识分子。正是这种责任感和道义良知的驱使,才使他敢顶逆流,担任《人啊,人!》的责任编辑。

如果不是戴厚英,而是换个人,换一种经历与勇气,也就不可能创作出《人啊,人!》。正是历经非常的戴厚英,在她经历了“反右”、“文革”等种种事变和婚姻家庭、事业理想的崩裂后,开始静下来,反思历史和自己走过的路,经历了但丁灵魂的“炼狱”,获得了灵魂与肉体的新生,才在面对人的尊严受到横蛮蹂躏摧残之后发出了人性复归和人道主义的呼唤。这是有重要意义的,应该受到欢迎和肯定。但是,戴厚英错了,她忽视了一个长期受着王权统治的国家里,人权和人道在当时是多么危险的一个禁区!

纷至沓来的责问与发难,谩骂与攻击在《人啊,人!》出版一年后,不但没停止,而且是越演越烈。据杜渐坤在《我为戴厚英编辑(人啊,人!)》一文中说,1981年10月17日,《文汇报》发表了姚正明、吴明瑛的《思考什么样的“生活哲理”——评长篇小说《人啊,人!》长篇文章,拉开了长达数年的大批判序幕。尽管该报在“编者按语”中一再表明百家争鸣的精神。然而,在批判的动机与性质上,不难让人感觉到“文革”卷土重来的味道。那两个署名也让人感觉到意义非同寻常:姚正明,不就是“要正名”吗?吴明瑛,不就是“无明其因”!与文革中的“梁效”一类的名字有什么区别?接着,上海高校中文系接到指令,要组织班子批判《人啊,人!》戴厚英被免去了复旦大学里所担任的职务,生活与境况发生了变化。紧接着上海、北京等地的报刊相继出现批判《人啊,人!》的文章。

1981年12月4日与10日,广东省两次组织会议对《人啊,人!》的出版与作品的评价作出自由平等的讨论,没有棍打棒击。结果是两次会议只有一人对《人啊,人!》有相反意见,几乎是一言堂地对我们这个时代能够清醒地出现《人啊,人!》表示了高度的赏识。虽然之后,有位高官点戴厚英的名,说《人啊,人!》是本坏书,戴厚英的处境有些不妙。而广东却对戴厚英表示出极大的宽厚胸怀,省委书记吴南生请戴厚英到家作客,下至平民知道戴厚英的,无不对其表示热情与关怀,让她在另一地受到的冷眼形成这个世界两种风格!可以说,决定《人啊,人!》的出版,及后来顶住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暴雨式的批判,是对广东的考验,更是对杜渐坤这样一个军旅出身的文人人格上的考验。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从广东开始的改革开放的正确性!

毕竟水东流,时代向前进!深受文革之苦的两边人物:受害的,曾经参与害人的,都知道了《人啊,人!》对自己心灵的一次冲击,都感受到不可言状的“苦痛”!如果说,《人啊,人!》终于经受住了考验,并在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辟有专节评说《人啊,人!》,是那些批判它的人所始料不及的话,那更应该说,是这个时代的不幸,更是这个时代之幸!

有这样的杜渐坤,后来他编《花城》、《随笔》杂志时,曾辉煌过这两个刊物,也就不难想像和理解了。

不凡《随笔》见匠心

应该说,我们的交往中,更多的还是一个作家与编辑的关系。当年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出版后,我可能是比较早地得到此书的人,因为我有一位老乡叫范用,他是三联书店的领导,常常会告诉我们这些爱读书的家乡后人,出了什么好书,可以一看。我通过他买过许多书,包括当时还是内部版的《世界文明史》。在黄仁宇的这本原名叫《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后改为《万历十五年》的书还没有出版的时候,他就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当中华书局出版后,我是第一时间得到这本蓝色封皮的书的,好像是在他的帮助下拿到的,到手就看了,我当时就感觉,历史也能够这样写?它其实就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写作的形式与思想上的借鉴。说心里话,那种写法真地颠覆了历史的叙述方式与意义!作为多年写作,一直想改变中国长篇小说写作套路的我,正在西方美学与文艺学影响下创作一部用[“T”型结构,复调形式]来表达的新的不同以往任何长篇的小说。就是那部与《白鹿原》《废都》同时出版的《惊鸿照影》,因为有前两部的影响,我这部反映改正后的老右们的现实生活的长篇就不如他们抢手了,倒是后来参与茅盾文学奖评奖的专家们数次说这部书不报实在是遗珠之憾!因为受到黄仁宇的影响,我学着那种方法写了几篇历史随笔,但没有刊物敢发,甚至说我写得胡说八道。我只好把这些文章压到抽屉底下。直到杜渐坤接任《随笔》主编后,他向我约稿,才给我发了出来。那就是《禁狗》、《读“瓜洲古渡”》、《也说文化之假》、《季札的时代》、《为圆多少人的一个梦》、《流水不腐——读(中国之欧洲)》、《温故之思过》、《本昧》、《教育卮言》、《人都是要死的》等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教育卮言》一文发表后,著名学者王元化专门把这篇文章复印放大,贴在他当时的住处——衡山宾馆1031房间,对我这篇文章里提到的“选择什么样的教材,是一个国家对于未来的一件大事。对于一个民

族的未来的选择,千秋基业,教育为本,应该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领袖们夜不能寝、日不思饮的首件大事。……选择到了好的对路的教材,便是一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功的开始!”老先生在这样的提法下面,用粗笔重重地划了几道杠杠。几年后,王元化到镇江开会,在《新民晚报》原总编辑束纫秋遥控指挥并赶到现场帮助下,我们终于见了面。我们见面时,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这篇文章。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够顺利地把那些随笔付梓与读者见面,还真的是杜渐坤的功劳。可惜后来我的工作忙,采访写作任务相当紧张,无法再写这类随笔,现在想想还真非常后悔当年没埋头地写下去……

杜渐坤接手《随笔》后就一直想着如何致力于思想文化界的突破。他认为,《随笔》是思想文化性散文刊物,因此,思想的活跃、学养的深厚和格调的严肃高雅是至关紧要的。为此他明确地提出了办刊宗旨,就是,《随笔》不去“玩”文学,不搞那些莫测高深的新花招,不兜售那些低级庸俗的货色,不推销那些甜腻腻的或是无病呻吟的文字。而是要高举五四以来优秀文学传统的旗帜,坚持高档开放,说真话不说假话,关注现实直面人生。并于此后又进一步提出要广开《随笔》言路,把《随笔》办成一个真正能“集当代诸子百家言”的刊物,让作家们面对纷繁驳杂的现实、历史和文化,有更宽广的独立思考和自由言说的天地。杜渐坤是对的,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众多的作家都支持他,纷纷把最好的稿件交给他发表。

杜渐坤接手《随笔》期间,不少刊物或机构都搞这个奖那个奖,有人也曾建议他设立《随笔》奖,他就是不干。他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如何才能落实刊物的办刊宗旨,把那些具有真知卓识的“放言少忌”的好文章发表出来,使读者得到感奋和启迪。这当然很难,但终于坚持下来了。在他的苦心经营下,《随笔》终于成了一个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名刊,被舆论界称为“南方思想性文化性散文的一个重镇”。

“在今日铜钱的臭味对灵魂强烈而且不可抗拒的腐蚀之下,仍然保持着一种执著,一种清醒,一种忘我的奉献精神,这在文化人中间,似乎已经不可多见。但在杜渐坤的身上依然闪烁着!”这是我当年那篇《不负盛世之兴》里很平常的一句话,今天读来尤为近肺腑达腠理鞭灵魂呵!

选家与《落叶》

杜渐坤作为《人啊,人!》责编与《花城》、《随笔》杂志主编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胆识,并非是偶然的行为,依行为学的观点,那是一个人的信仰与长期风格的产物。这里不能不说到作为军人与作家、诗人的杜渐坤。他的家乡是我国著名的南珠之乡。据说唐李世民的第十七女曾在这里生活过,这位高阳公主,性聪慧,备受宠,嫁给宰相房玄龄次子房遗爱,赐称“合浦公主”。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老百姓的生活历朝历代都在“水深火热”中!

1944年出生的杜渐坤,1963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开始了他这个农家子弟的文学梦。1968年他作为“笔头颇硬”的大学生被选入军队服役,成为广卅I军区政治部的干事。一身戎装的杜渐坤并没有从身上洗掉来自娘胎里的那彻底的农家泥土气息,更没有忘记生活在底层的人们的苦难。正是从近二十年农家生活那里汲取着养分,铸就了他作为散文家、诗人的情怀。而这又是和他作为编辑家和选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杜渐坤能诗、善散文,诗与散文都有感而发,情真意切,字里行间满溢着人文关怀和问题意识。尤其是他的散文随笔,直面人生和直面自己,独特的思想风骨里蕴涵着悠远浓郁的人文韵致,其中不少篇章被选入各种选本,有的还被列入中学语文课本或高考试题。但杜渐坤精力投入得最多的仍然是在编辑工作上。近十多年来,他除了主编《随笔》杂志外,还编选了《随笔佳作》和《随笔佳作续编》。这些他还觉得不够,从1999年起,又每年为漓江出版社编选一本《中国年度随笔》选本,直到2004年退休仍乐此不倦。洋洋十大本的《中国年度随笔》选本,每本数十万字,荟萃了全国务报刊每年的思想性、文化性随笔精华,让多少在尘埃中奔波的人能以最节俭的时间读到有“一点真忧患,一点真叹息,一点未被剥蚀的作家、学人们的社会、历史、文化责任感和道义良知,一点经由独立思考得出的真知卓识”的好文章!在这上面,独具慧眼的杜渐坤功不可没啊!所以,在说到渐坤兄的才干上,大家说得更多的是他作为散文大家的编选才能和眼光,比他人更少遗珠之憾!

说到这里,我想着重说说杜渐坤有一篇被列入中学语言课本的散文《落叶》。该文是写生机勃发的南国在春天里树木新叶蓬勃生长老叶纷纷而下的。这现象在北国并不多见,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我是在读了其文后认真观察了一下我家周围那些香樟树,才发现来自南国的树木果然是在春天落叶的。杜渐坤说“这是南国特有的奇观”,并由衷地赞叹“这是一幅多么伟大的充满希望的图画!”联系到世间百态,杜渐坤此文自有其深广的意蕴供人们细细玩味,从中悟出某种真谛。但我总想把这“落叶”比作渐坤本人。他那精瘦干炼的身体,乐此不倦的精神,倒真像他生活在南国的那些树木,虽然处于四季皆春的经纬度上,但为了新生命茁壮成长的需要,他抖尽浑身万般劲,撒遍一地碧翠绿,为“从众声喧哗中寻出一点别样的声音”,以警策世人耳目,至今仍老骥不减当年劳,做着那《落叶》中的老叶,年年笑看绿树梢头,繁花硕果春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