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月四日

宫泽贤治　周龙梅

雪婆子出远门儿去了。

生着一对猫耳朵，头发灰白蓬乱的雪婆子越过西山耀眼的卷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一个孩子裹着红毯子，一边寻思着蜂窝糖的事，一边从大象头形状的雪丘山脚下，急匆匆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只要把报纸卷成一个尖筒的形状，呼地一吹，炭火便冒出蓝蓝的火焰。抓一把红砂糖放到煮糖稀的锅里，再加一把粗砂糖，然后加上水，慢慢地咕嘟咕嘟地熬就行了。孩子就这样一边专心致志地寻思着做蜂窝糖的事，一边朝家里跑去。

远远的、冰冷清澈的天空上，太阳源源不断地喷射出刺眼的白火。

火光直直地射向四方，再落下来，将静悄悄的台地上的积雪，映照成了一片耀眼的雪花石膏板。

两条雪狼伸出血红的长舌，从象头山上的雪丘走过。人的肉眼是看不到它们的，可一旦刮起狂风，它们就会从台地边缘的雪地上，踩着软绵绵的雪云，在天空上狂奔。

“嘘!别走那么快!”雪狼后面缓缓走来一个雪童子。他帽檐朝后地戴着一顶三角形白熊皮帽，脸蛋像苹果一样泛着红光。

雪狼们摇晃着脑袋，在地当中兜了个圈儿，又伸出血红的舌头奔跑起来。

“仙后座啊，

水仙花要开了，

咯吱咯吱去转动，

你的玻璃水车吧。”

雪童子仰望蓝蓝的天空，朝着那看不见的星星喊着。蓝蓝的天空中一道青光犹如波浪一般翻滚而落。雪狼们已经跑到了老远的地方，吐着火焰般的红舌头，不停地喘着气。

“嘘!快回来!嘘!”雪童子跳着大声训斥着，刚才还清晰地投在雪地上的雪童子的影子，一下子就变成了一道耀眼的白光，雪狼们竖起耳朵，一溜烟儿地跑了回来。

“仙女座啊，

蓟花要开了，

让你灯中的酒精，

呼呼地喷射吧。”

雪童子一阵风似的爬上了大象头形状的山丘。雪被风刮成了贝壳的形状，山丘的顶上立着一棵高大的栗子树，上面结满了美丽的金黄色的槲寄生果。

“把它摘下来!”雪童子一边爬上山冈，一边说。一条雪狼刚见到主人的小牙齿一闪，便像一只皮球似的猛地跳上树去，咔嚓一下咬住了那结着红果子的细枝条。树上歪着脖子的雪狼影子，落到山丘的积雪上，又大又长。树枝的绿皮和黄芯终于被它咬断了，正好落到刚刚爬上山来的雪童子的脚下。

“谢谢。”雪童子拾起树枝，眺望着坐落在蓝白相间的原野上的美丽小镇。河水闪耀着粼粼的光，车站升起一缕白烟。雪童子的视线落在了山脚上，只见刚才那个裹着红毯子的小孩子正顺着山脚下那条窄窄的雪路，一心朝山里家中的方向奔去。

“那小子，昨天拉了一雪橇。的木炭。一定是买了砂糖，一个人回来了。”

雪童子笑了，嗖的一下，把手里的槲寄生树枝朝小孩子扔了过去。树枝像子弹一样，径直飞落到小孩的面前。

小孩吓了一跳，他捡起树枝，朝四下里东张西望。雪童子笑了笑，将皮鞭在空中叭地甩了一声。

霎时间，万里无云的蓝天上，竟下起了白鹭羽毛般的洁白大雪来。雪花将山脚平原上的积雪、啤酒色的日光、以及褐色的扁柏所组成的恬静秀丽的星期天，装饰得更优美了。

小孩拿着槲寄生树枝，又拼命地往家赶。

然而，当那场壮观的雪落完了，太阳似乎又移到了远方，在那边旅屋里重新点燃了那耀眼的白色火焰。

接着，西北方吹来一股微风。

天一下子变得冷飕飕的了。东方遥远的海面上，隐约传来“咔嚓”一声，犹如开动了天空装置。太阳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面雪亮的镜子，一些小东西正从太阳面前横穿过去。

雪童子将皮鞭夹在腋下，紧抱着双臂，咬住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风吹来的方向。雪狼们也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朝那边眺望。

风势越来越猛，脚下的雪沙沙地流向后方，没多久，前面的山顶上突然升起了一束白烟似的东西，西方顿时一片灰暗。

雪童子的双眼闪耀出火焰般锐利的光。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风像是要撕裂一切似的，干燥的细雪又飘落下来。周围一下子被灰白的雪尘弥漫住了，分不清哪是雪哪是云了。

山丘的突兀处响起一片碾轧似的断裂声。地平线与小镇消失在昏暗的烟雾之中，只有雪童子的白色身影影影绰绰地挺立着。

这时，从那嘶鸣般的狂风中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叫喊声：

“呼!磨蹭什么呢?快下雪!快下呀!下呀，飘呀!还磨蹭什么!都忙成这样了。呼呼……我可是特地从那边又带来三个。快，快下呀!呼!”

雪童子像触电般地跳了起来。原来是雪婆子来了。

雪童子“叭!”地甩了一个响鞭，雪狼们一下子跃了起来。雪童子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帽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呼!好好干!不许偷懒。呼!给我好好干!今天是这一带的水仙月四日呀!好好干!呼!”

雪婆子那一头蓬乱冰冷的白发，在风雪中卷作了一团。她那尖尖的耳朵和闪闪发光的金黄色的眼睛，从翻滚的乌云的缝隙中露了出来。

雪婆子从西方原野带来的三个雪童子，个个面无血色，紧咬着下嘴唇，互不答理，只是没命地挥舞着皮鞭来回奔跑。现在，已经分不清哪是山丘，哪是雪雾，哪是天空了。只听见雪婆子在四处的叫喊声、雪童子们接连不断甩动鞭子的响声，以及九条雪狼在雪中狂奔时发出的喘息声。就在这时，雪童子隐约听见了刚才的那个小孩的哭声。他的哭声几乎都被风雪的呼啸声给淹没掉了。

雪童子双眼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他停下脚步想了想，猛然狠狠地甩了下鞭子，朝那边跑去。

可方向似乎不对，雪童子一直跑到最南边的黑松山。雪童子将皮鞭夹在腋下，仔细辨别着方向。

“呼!呼!不许偷懒。下呀，下呀!呼，今天是水仙月四日。呼，呼呼……”

从暴风雪的怒吼中，还是不时传来小孩那清晰的哭声。雪童子径直朝那边奔去。雪婆子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可怕地从脸上掠过。大雪中，刚才那个裹着红毯子的小孩被风困在了山岭上，脚已经陷在雪地里拔不出来。他东倒西歪，用手扒着雪，边哭边挣扎着想站起来。

“蒙上毯子，猫下腰!蒙上毯子!猫下腰!呼!”

雪童子边跑边喊。

可是，这对小孩来说只不过是一阵风声而已，小孩看不到雪童子的身影。

“脸朝下趴下!呼!不要动。呼!马上就要停了，快蒙上毯子趴下!”

雪童子一边往回跑，一边叫喊。可小孩还是想挣扎着爬起来。

“趴下。呼!闭上嘴脸朝下趴下。今天不怎么冷，不会冻僵的。”

雪童子又叫着跑了回来。可是小孩还是一边抽动着嘴巴，一边挣扎着想爬起来。

“趴下呀，怎么不听话呢!”雪童子从对面猛地扑了过来，故意重重地把小孩撞倒了。“呼!给我好好干，不许偷懒!”

雪婆子又来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那裂开了似的青紫的嘴巴和尖锐的牙齿。

“嘿，好一个怪孩子啊，把他捉过来!水仙月四日嘛，捉走一两个也好。”

“是。好哇，快给我去死吧!”雪童子又一次故意重重地冲过去，悄声对

小孩说，“趴下别动啊!”

雪狼们也疯狂地奔跑着，黑爪在雪云之间不时闪现。

“好，这就对了。下吧!谁要偷懒，我可饶不了它。呼呼，呼，呼呼!”雪婆子又跑到别处去了。

小孩还是想爬起来。雪童子面带笑容又-次重重地撞了过去。这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昏暗了，虽说还不到三点，但天就像太阳已经落山了一样。小孩筋疲力尽了，再也爬不起来了。雪童子微笑着，伸手用郡块红毯子，把小孩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你就这么乖乖睡着吧!我会给你盖得暖暖的。这样就不会冻坏了。你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好好做一个做蜂窝糖的美梦吧!”

雪童子来回地在小孩身上盖上了厚厚的白雪。不一会儿，那块红毯子就看不见了，小孩身上的雪已经堆得与四周一般高了。

“那个小孩手上，还拿着我给他的树枝呢。”雪童子自言自语地，声音有些哽咽了。

“喂，好好干!今天要一直干到夜里两点，不能休息。现在这一带是水仙月四日，不准休息。下呀，给我下!呼!呼!呼!……”

远方吹来的风中，夹杂着雪婆子的叫喊声。

就这样，风雪交加，在灰土般的云层中，天真的黑了。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雪婆子又一次由南向北奔跑着叫喊起来。

“好了，马上就可以休息了。我还要去海上，你们不用跟来，就在这里给我好好歇着，准备下一次再干。这回还不错，水仙月四日总算顺利地过去了。”

雪婆子的双眼在黑暗中闪射出奇异的青光，卷曲着一头乱发，抖动着嘴唇，朝东方奔去。

原野和山丘好像都松了一口气，雪地上泛着蓝白色的光。不知何时，天也放晴了，桔梗色的夜空上，布满了林林总总的星座。

雪童子们这才带着各自的雪狼，互相打起招呼来。

“好凶猛啊!”

“是啊!”

“下次什么时候还见面呢?”

“谁知道呢?不过估计今年还要见两面吧。”

“真想早点回北方去。”

“是啊。”

“刚才有个小孩冻死了吧?”

“不会的。是睡着了。明天我会去那里做一个记号。”

“回去吧。天亮前必须赶到那边去哩!”

“好吧。可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不是仙后座的三颗星吗?全都冒蓝火苗哩!可为什么火烧得越厉害，反而会下雪呢?”

“这跟棉花糖一个道理。你看，它骨碌骨碌一转，粗砂糖才会变成松松软软的棉花糖。所以，火烧得越厉害越好。”

“噢。”

“那么，再见吧。”

“再见。”

三个雪童子，带着九条雪狼回西方去了。

不久，东方的天空就露出了黄玫瑰色的光芒，然后又闪耀出琥珀色的光辉，最后变成了黄金一般的颜色。山丘和原野，都披上一层亮晶晶的新雪。

雪狼们疲倦地坐在雪地上。雪童子也坐在雪地上欢快地笑着。他的脸蛋像苹果一样，呼出的气息充满了百合一样的芬芳。

灿烂的太阳升了起来。今天早上的太阳带着青光，显得格外壮观。玫瑰色的阳光洒满大地。雪狼站起身来，张开大嘴，口中喷出的蓝色火焰随风摇曳。

“好，你们跟我来!天亮了，我得去叫醒那个小孩了。”

雪童子跑到昨天小孩被雪埋没的地方。

“来，把这里的雪扒开!”

雪狼们立刻用后爪蹬起积雪来了。风又把雪烟雾一般地吹到远方。

一个脚上穿着雪套鞋、身穿皮大衣的人，从村子那边急匆匆地赶来。

“好了。”雪童子见雪中露出小孩的红毯子的一角，便喊了起来：

“你爸爸来了。快醒过来吧!”

雪童子一边喊，一边向后面的山丘爬去，身后掀起了一道雪烟。小孩好像动了一下。那个穿皮大衣的人拼命朝这边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