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嬗变

马冰华

《雷雨》是曹禺的处女之作,也是其成名之作。六十多年来,多次被搬上银幕,每次都以其不朽的艺术魅力震撼着观众的心,使人带着莫大的哀痛和沉重的反思走出剧情、走出剧院。悲剧给人的是一种悲情和悲悯,是把美的东西撕破了给人看。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似乎带有些偶然巧合的色彩,是一部洋溢着青春朝气的“乐观主义的悲剧”,《雷雨》则是一部超越命运和性格悲剧的新的悲剧形式——关于生存的悲剧,是对悲剧命运无法解释而又无法摆脱而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形式。

《雷雨》上演半个多世纪以来,仍为人们热议。这与作者丰厚的文化底蕴、剧本丰富的潜台内容是分不开的,尤为突出的是剧本中刻画的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多面性、血肉性和真实性,更为人熟识和牢记。周冲的懦弱、周萍的胆小、繁漪的现代、鲁大海的正直、鲁侍萍的坚强、周朴园的虚伪都深深地烙刻在观众的心里,其中人物塑造最为成功的要数周朴园和鲁侍萍了。《雷雨》以周朴园和鲁侍萍的感情纠葛贯穿全剧,以大家庭的土崩瓦解而结局。纵观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感情,我们可以概括为三句话:深陷情感旋涡而倾注了糊涂的爱,寻求精神慰藉而保留了怀旧的爱,平息事端而炮制了虚伪的爱。

周朴园是江南有名的阔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思维逻辑和判断标准的人,不属于那种为所欲为,胡闹的人。当朦胧的爱情意识在心底滋生后,首先撞入视野和情怀的便是和自己阶级差别悬殊的鲁侍萍。鲁侍萍年轻漂亮,知书达礼,温柔体贴,这一切都迷蒙了周朴园的双眼,迷乱了周朴园的心。也许,在花前月下两人共度良宵美景时,彼此间谈过因身份地位、家庭背景、生活境遇、学识修养等现实问题给两人名正言顺的嫁娶带来的烦恼和忧虑,但此时的周朴园已经堕入情网,情迷心窍,忘记所有。鲁侍萍对自己第一份早到的爱情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在每一个甜蜜的梦乡中迎来次日的曙光。两颗朦胧的爱心靠拢在一起,在情意缱绻、稀里糊涂中同居生子。两人守望着这份美好和依恋,在周家大院演绎着动人而隐秘的故事。周朴园明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家庭环境是不会容纳一个卑微的侍女,却偏偏在情感的帆船上迷失了方向,在爱谁和谁爱之间陷入了旋涡,两难的抉择又使他苦涩而惆怅。在他的心底,如果没有世俗的偏见、门第的界限和家庭的干扰,鲁侍萍理应是他正房的太太。鲁侍萍是第一个被他拥入怀抱的人,是他的初恋情人,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人在情欲的世界中,第一印象、第一情感大抵应该是真诚而毫无所求的,是凌驾于名利和肉欲之上的。我们相信,周朴园30年前对鲁侍萍投注的应是一份诚恳而真挚的爱,是他忘记所有之下倾注和获得的第一份糊涂的爱。

30年后当鲁侍萍和周朴园再一次在周公馆不期而遇时,周朴园惊慌失措,浑身直冒冷汗,他不再顾及两人的特殊关系,而是一味地想用金钱来赎罪和偿还,妄图以此割断两人的情债,尽早打发她远走他乡。那么,几十年来,周朴园保持鲁侍萍在世时生活起居原貌,又尽其所能地打探鲁侍萍的下落,意欲何为?是否他有感应,鲁侍萍依旧还活着,今生今世肯定还会找上门来?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周朴园打探鲁侍萍的下落,仅是一种无意识,出于本能关怀的反应。没有谁会真正忘怀曾经刻骨铭心的往事,周朴园也不例外。当周朴园和鲁侍萍的爱情出现危机时,他选择的是顺从家规,遗弃情人,另觅新欢。但此后的生活中,他并没有遇到像鲁侍萍那样令他满意的人。如第一个妻子是个门当户对的阔家小姐,整日郁郁寡欢,两人都很不幸,在周朴园赴德留学时,她就因病去世。第二个妻子是繁漪,繁漪是个追求个性和自由,人格独立的开放性女性,她不满周朴园对她的束缚和压制,她讨厌死气沉沉的周公馆,把她的精神和情感移架到了周萍身上。在繁漪身上,周朴园同样也没有找到情感寄托,确切地说是一种失望和失落。两度失败的爱情,怎不让周朴园想起昔日的初恋情人——鲁侍萍。目睹旧时的生活原貌,回忆起和侍萍相处的日子,在他罪恶生涯中多少也给他留下些美好的记忆。重温那段耳鬓厮磨、软语轻声的岁月,也不失为一种精神寄托和情感慰藉,能真正让他体味到知心无价、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快乐。晚年的周朴园,一直靠回忆和怀旧打发生活,以此来填补精神上的缺失和道德上的罪过。

当周朴园得知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冥冥遥想中的情人时,他惊愕惶恐,一反常态,翻脸不认人,甚至把怀念化为敌视和仇恨。此时的周朴园经过几十年的商海磨练,一味地聚敛钱财,早就丧失了良知和人性,坏到了连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好人的地步了。随着时光的流逝,鲁侍萍两鬓染霜,容颜已老,那种桃面粉脸、婀娜多姿的外貌早已荡然无存。当周朴园理想破灭、美梦惊醒时,他不得不暴露出丑恶的嘴脸和伪善的面孔,他担心更害怕鲁侍萍会揭露他罪恶的历史,搅乱他自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让他在社会上名誉扫地,身败名裂。于是,他以前还保留点“善良”之意的立场陡然变得毒辣起来。他先是威吓继而软化最后收买,想用他一贯的伎俩解决突如其来的“祸端”。但倔强而坚强的鲁侍萍并没有被威逼吓怕,在沉着冷静中指出周朴园感情罪孽,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倾诉自己三十年来不公平命运的遭遇。当周朴园看到一个坚强而有尊严的鲁侍萍后,用“保留你以前顶喜欢的东西”、“记得你四月十八日的生日”、“保留关窗的习惯”等话语来劝慰安抚鲁侍萍;当鲁侍萍的怒气有些缓和后,周朴园又希望用支票来结束两人的情缘恩怨并永生不见。此时的周朴园心狠而绝情,但为了平息事端,他也忍让退步,用他的假道具包裹成一个讲道德和重情义的伪善的人,用他炮制的一系列弥天谎言来掩盖事实真相和化解对方的怒气,他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一份地地道道的虚情假意,是一种虚伪的爱。

《雷雨》中悲天悯人的剧本情节,复杂立体的人物形象和深刻见血的社会主题,每一次上演都涤荡着观众的灵魂,尤其为鲁侍萍付出和得到的悬殊的爱感到心痛和心酸,因周朴园用绝情斩断温情、仇视泯灭倾心而义愤不已,也正是如此清醒地透视出旧中国的腐朽没落和必然走向灭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