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佳佳
摘 要:短篇小说《素昧平生的友人》与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但细读之下,两者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的主人公心中以上帝至上,而后者的主角却只信仰爱情。正是有着如此本质的不同,才造成了两者大相径庭的命运走向,同时也折射出两位同样伟大的作家价值观上的不同。
关键词:素昧平生的友人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上帝 爱情 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I3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09)06
世界文学史上,俄罗斯作家伊凡•蒲宁的短篇小说《素昧平生的友人》(1923)(以下简称《友人》)与奥地利作家斯苔芬•茨威格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1922)(以下简称《来信》)有着相似的爱情悲剧:女子深情地倾心于男子,却始终得不到对方有效的回应。然而,两位女子在爱情的结局上却大相径庭,前者怀着与对方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的希望与之永别,后者却在死亡面前与对方绝望地永别。希望与绝望之间,见证着两者的信仰问题,上帝抑或爱情?甚或其它?这也折射出两位作者精神世界的价值取向有所区别。
《友人》由一个女子写给一位未曾谋面过的名作家十六封长短不一的没有署名的信组成。在信中女子袒露了自己阅读作家的作品后与作家产生精神上的共鸣,期盼与作者通信交流,却得不到任何只字片言。在无望地等待中,她在最后一封信中表示“永别”。《来信》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二的痴情少女的绝笔信。这位少女十三岁时就喜欢上了邻居青年作家R,作家对她始终不存丁点印象。直到他俩的孩子得病夭折,她自己也身患重病即将辞世,才写下这封没有具名的长信。
在单恋的感情中,两位女子不仅都采用了书信体的表达方式,并且在感情的发展过程中也有着惊人的相似表现。两位女子在未认识对方前,皆在梦中梦到过自己的心上人。在爱情的等待中,两人同样的痛苦与无望。虽然两位在单恋中受尽了等待的折磨,但是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表示,不但不责怪、怨恨对方毫无回应,反而对对方充满了感激之情。
一个是有儿有女的已婚妇女,一个是未婚的年轻女子,在爱上名作家之前,自身的生活状况是孤寂、压抑的,心理的情感需求是缺失的。《友人》中,女子生活的自然环境让人压抑,就是在精神上,也是孤寂的,既无男友,也无女友,与亲属极少通信,甚至对家庭和子女,也不把他们当成自己全部的生活。而《来信》中,在作家R出现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与寒酸的母亲过着清苦的生活,承受着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窘迫、孤寂。根据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作家是女人的“他者”,是她的“镜像”。所以,当《友人》中的女子阅读了作家的新作后,感觉两人在世界上所共有一个灵魂,迫切想与对方交流,一场精神之单恋不可避免;而《来信》中的那个还未正式登场的作家R,对这个生命还没开始的小女孩产生了难以想像的迷人的吸引力,此后,她执拗地沉迷在单相思的苦恋中,苦心经营着她那毫无回报的爱。
据上所述,两位女子的爱情发展中的表现是类似的——等待、痛苦、感激,爱情发生前的自身状态是相似的——精神上的孤寂、压抑,爱情的性质也是同样的——单方面的思恋与爱慕,然而,她们各自的感情结局却大相径庭。由于这个“他者”的“镜像”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及,《友人》中的女子在一个多月的苦苦等待没有回应后,不再写信给对方,结束了这场单方的爱情。而《来信》的小女孩,十三岁时爱上作家R之后,多年来,她的爱情有增无减。直到孩子死后,自己也濒临死亡,她才将这段单方的充满激情的苦恋写信告诉了对方,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两份感情的轨迹是相似的,而最后的着落点却大相径庭呢?
《友人》中的女子届时享有一份安稳的婚姻生活,丈夫有着不低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对丈夫流露过一丝不满,她的感情世界并非完全真空。生活与感情的阅历,使她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在一个多月的痛苦单相思后,不但没有产生与对方非见面不可的念头,而且最后选择了放开。《来信》中,小女孩爱上作家R时,年仅十三岁,一无所知,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或许可以说,这个小女孩从爱上作家R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她未来的命运结局。
这个解释不够充分。因为在关乎爱情悲剧的文学作品中,不免有已婚有子的女子为了爱情,抛夫别子,忍受世俗的舆论与压力,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爱情。那么,这其中核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先来细细比较一下两篇小说的最后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
“再过十五年、二十年后,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既没有您也没有我了。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上相会吧!谁能肯定没有另一个世界呢?要知道我们甚至对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梦也并不了解。那种想像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称之为我们的那种想象力、我们的那种臆想、我们的那种幻觉,果真是我们的吗?当我们竭力去同某一个灵魂结合时,就像我竭力想同您的灵魂结合,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志吗?(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以下同)
永别了。或者不,毕竟是再见。”——《友人》①
“照我说的去做吧,亲爱的,就像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台弥撒一样。可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在你身上继续活下去……,……我爱你……永别了……”——《来信》②
在前一段文字中,女子怀有一种希望,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与自己爱慕的人的灵魂结合。这个可能性,至少在这个女子看来,是存在的。“于是,两种世界形态在他面前出现了:现存的世界与超验的世界,用基督教的语言说,就是现世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她最后选择的“永别”只是“再见”的代名词。这份希望使得她之前等待过程中绝望的色彩减轻了不少,毕竟,“此世的绝望成为彼岸的希望的摇篮。”③
而在后一段文字中,女子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她不相信天主,不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不相信这个世界有此岸与彼岸之分。她的世界只是一重世界。她只愿意相信自己的爱情,但这份爱情是单恋,是根本无望的,如此,女子将之前十几年来等待对方有效回应的绝望再一次推向了极致。
由此可以看出,虽然两位女子在所遭遇的爱情面前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是她们内心的生活价值观完全不同,前者坚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信仰上帝,而后者却将一生的赌注全押在爱慕的男子身上,将爱情当成唯一信仰。
因此,在遭遇同等性质的爱情面前,《友人》中的女子在等待对方回信的过程中虽然痛不欲生,但是她还是怀着美好的希望。“不管我如何再三再四地叫自己相信不会有信来,我没有什么可等待的,可我还是在等待:谁能担保一定不会来信呢?唉,要是我能确切知道您决不会来信,该有多好!倒也可以死了这条心!然而,不,不,我还是指望情况不致坏到这个地步。我怀着希望,我要等待。”④这位女子心中信仰上帝,只有上帝才知道一定来信或一定不会来信,因为“上帝是区分善恶的价值根据。”“在现世恶中承负恶而又不被恶吞噬的希望,来自上帝在现世恶中受苦的爱。”⑤所以,女子有理由怀着希望等待来信。
而《来信》中的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作家R,希望对方能认出自己,仅仅是认出自己,并非奢望对方爱上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尤其是她的孩子去世后,她已是彻底的绝望。这个将爱情当成唯一信仰的女子,忽视了身边无数宜人的风景。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她只陶醉于爱情,忽视了宝贵的亲情。又在众多可能性的爱情中,她只选择了对作家R的爱情,不仅年轻时拒绝了其它年轻人的追求,甚至有了孩子后,也放弃过稳定富有的婚姻生活。当最后的希望——孩子死后,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苦伶仃。这个女子同样是怀有希望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作家R能注意到她,会认出她,爱上她。她的希望是在未来,但这个未来存在现世中。这种希望其实就等于绝望。“以为凡高等动物,都从幼到壮到老到死地过去,希望在将来,老的、旧的应该顺应自然的规律,无异于说‘希望的原则是生物性原则。希望的根据基于自然生命法则,生命的自然代谢就是历史的价值尺度,恰是启蒙诉求的价值根据。希望的意义就在生命的自然更进,这是一种什么了不起的思想?”⑥
现世是无望的,“自然世界的存在对人来说是陌生、冷漠、甚至是敌对的,那些自古被人们尊为神圣的东西,对人来说同样是陌生、冷漠、甚至敌对的——因为它们显得是对生而受苦的人的惩罚。这种双重陌生、双重异在的思想引出这样的生存感觉:活着,但却被判了莫名的罪,人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澄清自己存在的感觉。”⑦所以,真正的希望存在于神义的世界。因为相信另一个世界,《友人》中的女子是在现世的绝望中心怀神的希望;因为不信天主,《来信》中的女子是在现世虚妄的希望中走向绝望。两者皆是必然。
文学创作是作家精神世界的投射。这两篇貌似类同,实则有着本质区别的作品恰恰反映了两位作家价值观的不同。
蒲宁和茨威格同时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同样对人类的堕落痛心不已,都有着很长时间的国外流浪经历,并都客死他乡。蒲宁虽出身贵族,却在非贵族的环境中成长,早期外部环境就很不稳定的经历,使他遁入了内心世界。他质疑理性,并坚信上帝才能解开世间的谜团。而茨威格作为西方的犹太人,成长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精神上的压抑感和屈辱感,也没有任何犹太文化和宗教的限制,使他和众多的西方犹太人一样,感到他们所处的天地是一个富有希望和光明的天地,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因此,他渴求的安宁、太平,很大程度上是寄托在外部世界的。⑧当外在环境突然动荡不安时,他的内心也随之焦灼不安,却又找不到安宁的坚强依靠,也无法做到转向完全信仰上帝以求心灵的庇护。他作品中的很多主人公也不是虔诚的上帝信徒,不是通过向上帝忏悔而是通过其它方式来获取内心的安宁。内心的躁动不平可能是茨威格有大量的兴趣探究各式各样的心理世界(尤其是激情似的爱情)的原因之一,然而,文学创作却抚慰不了这位敏感作家内心的不安,对外部世界怀有的希望总是虚妄,而内心世界的希望又无从建立。二战期间,他在绝命书中写道:“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说来业已沦亡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⑨茨威格怀着与《来信》中的女子类似绝望的心情,走向死亡。“某些诗人出于对自杀和杀人现象的不忍之心,对人类的信念产生了普遍的怀疑,普遍的怀疑反过来逼死了这些诗人。”⑩茨威格最后的自杀似乎也诠释了他对信仰上帝的怀疑。
心中信仰上帝,才不会彻底地放弃希望。蒲宁和笔下《友人》的女子,在绝望中仍怀有希望,才使得《友人》比《来信》仅从标题上看就显得更加温情。这也是蒲宁能在艰苦的环境中以八十三岁的高龄辞世、而茨威格在他国受到很高待遇的情况下仍选择自杀方式结束生命的原因之一吧。
注释:
①④【俄】伊凡•蒲宁、戴骢主编.蒲宁文集.合肥:安微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页. 第124页.
②【奥】茨威格、张书玉译.永不安宁的心.北京:华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页.
③⑤⑥⑦⑩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版.第364-370页.第358-363页.第352页.第299页.第49页.
⑧⑨杨荣.茨威格小说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3年版.第16-27页.第4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