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背面:麦克纳马拉与美国战略的悲剧

2009-11-09 06:42余万里
世界知识 2009年16期
关键词:越南战争伊拉克精英

余万里 肖 河

他是一个时代思维的化身和代表;战争并不是依靠了理性计算的数字实力就能取胜的。

93岁的罗伯特·麦克纳马拉走了。他的讣闻让很多人都想起来了4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越南泥沼中的噩梦令很多美国人仍然不肯接受这位“越南战争的总设计师”后来的悔悟。也许因为麦克纳马拉太老了,那个着深色西服、系斜纹领带、喷发胶使头发纹丝不乱的时代在人们的记忆中就像当时的彩色胶片一样暗淡和模糊,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已经无从体会关于他的故事与争议。然而美国战略的悲剧依然在上演,令人惊讶的是剧情的逻辑竟然如此相似……

从福特公司总裁到国防部长

1916年,麦克纳马拉出生在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是一个经营鞋店的批发商之子,是逃避饥荒而飘洋过海的爱尔兰人后裔。家境并不富裕的麦克纳马拉在公立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完成了大学本科学业,拿到了经济学学士学位以及数学和哲学的辅修学位。1939年,他获得哈佛大学工商管理学院的硕士学位,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一年后,成为哈佛大学商学院最年轻同时也是薪酣最高的助理教授。

1943年,麦克纳马拉响应战争的动员,加入美国空军数据控制办公室。在这里他充分发挥了个人在数学和管理学方面的才能,运用数理分析方法为李梅将军在中国和马里亚纳群岛的B~29轰炸机群制定提高效率和效果的方案。他优秀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1946年荣获了美军优异服务勋章。

离开军队之后,麦克纳马拉加入了福特汽车公司。当时,福特正面临亏损和管理混乱的危机,麦克纳马拉引入了现代化的规划、组织、管理系统和财务分析。他在50年代末就一反世俗地重视小型、简单、便宜的汽车,打造了福特游隼这款当时疯狂流行的车型。他反对福特设计的埃德塞尔车型,即使是在第一辆车已经从生产线上诞生,也被他坚决取消。他领导重新设计的四车门林肯车成为60年代美国的标志之一。

麦克纳马拉在福特公司的出色表现使得他成为这个家族企业第一位外来的总裁。不过,他的屁股在这个总裁的位置上还没坐热,新当选的美国总统肯尼迪就向他发出了入阁的邀请。在财政部长和国防部长这两个职位当中,他选择了相对陌生的国防部长,但却成为美国成立国防部以来的第一位没有将军军衔的文职部长。在这个位置上,肯尼迪总统交给他两项任务:加强文官对五角大楼的控制而不让其过分膨胀;提高军队的效率和效能以更好地保卫美国。应用企业管理法统领五角大楼

麦克纳马拉在改造五角大楼的艰巨使命中再次表现出他的卓越管理才能。他塑造了国防部长的“主动角包”:“提出领导者的尖锐质询、建议替代方案、提出目标以及激励进程”,也成了位令人望而生畏、似乎永不出错的国防部长。

麦克纳马拉协助肯尼迪把美国军事战略从艾森豪威尔的“大规模报复”战略改为“灵活反应”战略。他把企业管理中的“系统分析”方法引入美军的战略、战术规划:“系统”就是把任何一个问题都放在尽可能广阔的环境中进行考虑;“分析”则是把问题拆解为一个个因素,让背景不同的专家来分别解决这些因素。麦克纳马拉运用这一方法创建了一整套国防管理体系。五角大楼造就了麦克纳马拉个人职业生涯的又一项记录:迄今为止美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防部长。

麦克纳马拉的一生无愧于他出生的这个发明了“流水线”的国家。用他的话来说:“管理是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通过的大门,其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切实地在生活中每一个方向发挥作用。”亲眼目睹了罗斯福“新政”的麦克纳马拉,毫不怀疑依靠管理来创造一个“开明仁慈的伟大社会”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因此不论在越南战争上他犯了多少错误,他是一个时代思维的化身和代表。

麦克纳马拉曾经在国会接受质询时被问到:“撤除美军672处基地时是否可能存在一两处错误?”他坚决地回答:“一个都没有。”被激怒的爱德华·赫伯特众议员嘲讽道:“672处都没有一个错误,你简直比耶稣基督还要能干,他只选了13个门徒还犯了一个错误。”这就是典型的麦克纳马拉风格。在主导“麦克纳马拉的战争”中,他闪亮整齐的头发、无框眼镜后透出的永远是坚定、自信、敏锐的鹰派目光。他面对质问的有力反驳总是脱口而出,似乎一直在提醒别人:普通人会犯的错误永远不会落在以麦克纳马拉为代表的这些精英们身上。

“精英”的一代——对于理性的盲目崇拜

麦克纳马拉的自信并非是传统政治家或者政客的狡辩,而是源于其对于自身理性的确信。而这种美国式的理性则充满了实用主义的传统,而在麦克纳马拉这里则进一步用数字代替丁思辨。直到他黯然离开国防部就任世界银行行长时还有人讽刺道:“当麦克纳马拉发现数据中存在着空白时,他的助手就得找到它们,而另外一些人则把它们制造出来。”

麦氏对于数字的依赖,正是其对理性的依赖,而他身处的正是自法国大革命以后人类历史上对“理性”及其所代表的“现代化”最具信心的时代。麦克纳马拉并非“理性治国”的惟一代表,集结在充满魅力的年轻英俊的肯尼迪总统身边的是被称为“精英”一代的学者型政治家,其中包括在发展经济学领域大名鼎鼎的W.W.罗斯托。作为国家安全助理,他提交的“泰勒—罗斯托报告”直接导致了美国加强对南越吴庭艳政权的支持,导致美国在越南越陷越深。这位“精英”至死都在支持越南战争,从未如麦克纳马拉那样公开反省过。

当代美国外交史上,曾经有过所谓的“智者”一代,如迪安·艾奇逊、乔治·凯南、艾夫里尔·哈里曼、约翰·麦克洛伊、约翰·尼采。他们在二战硝烟刚尽的时刻开创了以“遏制”战略为核心的冷战时代。肯尼迪家族、麦克纳马拉、邦迪家族和罗斯托家族代表了20年后的“精英”一代。

这两代之间的区别恐怕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描述的“智者”和“哲学家”的区别,“智者”们是从商业、银行和国际法界进入政府,他们的精神家园是华尔街、投资银行和与之相连的法律事务所;而“哲学家”们则是以强有力的学术背景步入政府的,他们的精神家园是麻省的剑桥,当中许多人都曾经求学或执教过的哈佛大学校园。

当前者如汉斯·摩根索那样把国家的道德和个人的道德区分开的时候,后者坚定地相信不仅仅存在着真理,而且正是掌握在他们的手中,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用真理来救赎整个世界。作为精英的他们就是“哲学王”和“保卫者”,而且没有任何一批精英如他们那样符合柏拉图的标准——精通几何。麦克纳马拉可谓是当之无愧的“理想国”的国防部长。然而,正是这一群人把美国带入了越南战争的悲惨一页。

当然,越南战争的决策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错误,是一个时代的人的错误。在冷战的恐怖背景中,慕尼黑阴

谋的可怕幽灵在整个美国徘徊,似乎任何妥协和让步都会重演历史上的悲剧。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斗士人为地夸大共产主义的威胁,创造出所谓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而麦克纳马拉就在这些意识形态斗士的逻辑基础上展开他理性的、数字化的“系统分析”。

结果呢,天才的麦克纳马拉因为“我们能够在120天内在海岸上部署10万人,而不增加任何费用或者进行预算控制,苏联人可做不到”而时时感到自豪。然而他没有想到越南战争并不是依靠可理性计算的数字实力就能取胜的,等到他对越南军民不可计算的意志力量有所察觉的时候,他却被当作“鸽派”而被迫辞职了。越南战争并非是“麦克纳马拉的战争”,少了麦克纳马拉,战争还要继续。

越南战争结束30年后,1995年,麦氏回忆录《反思:越南的悲剧与教训》出版。作为当年的核心决策人物,麦克纳马拉公开承认了错误:“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2003年,一部名为《战争迷雾:罗伯特麦克纳马拉一生的11个教训》的纪录片引发出:人的关注。这部由麦氏首次也是惟一次主演的电影还捧回了一尊奥斯卡小金人。当时阿富汗战事正酣、伊拉克战争刚刚打响,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布什政府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类似当年的越南战争:“我们(在伊拉克)所做的一切都错了,无论是从道德、政治还是经济上。”

伊拉克战争——历史又在惊人的重复

麦克纳马拉的反省并没有让美国避免又一场错误的战争。而导演伊拉克战争悲剧的是美国记者詹姆斯·曼笔下的“火神派”,或者被称为“新保”的一代。

“新保”一代的共同背景之一是美国新保守主义学者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尽管对这一师承关系还存在诸多争议,但这不影响他们对以自由、民主、人权为核心的美国价值观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政治模式的膜拜,他们认为,美国不仅是世界自由民主的灯塔,也是引导人类进步的“火炬”。他们的另一个共同背景是五角大楼,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曾经在这座大楼中工作过,由此凝结的一个共识是美国军事力量的重要性。在他们对世界勾勒的蓝图中,美国的理想和实力加在一起是推动世界向善的力量。

如同越南战争时代提出的共产主义扩张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他们策划的伊拉克战争也遵循另一个多米诺骨牌式的民主化“大中东计划”,寄望推翻伊拉克独裁政权的示范效应引领叙利亚、伊朗,也许还有盟国沙特、阿联酋走向民主。在虚幻的逻辑和意识形态狂热的指引之下,伊拉克战争就和越南战争一样为美国带来了战略性的错误。

把媒体加封的“越战设计师”麦克纳马拉和“伊战设计师”沃尔福威茨放在一起做个对比,会很有意思,两者在个性和履历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沃尔福威茨1943年出生在纽约,也是专攻数学出身,后获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他长期在美国国防部及国务院服务,也同麦氏一样有过一段学者生涯,担任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院院长。迫于伊战舆论的压力,他被迫辞去国防部副部长后也步其后尘出任世界银行行长。走马上任后,他试图展现大刀阔斧的改革,消除世行的官僚和腐败,却不料因为女友丑闻引起轩然大波,落得一个“贼喊捉贼”的黯然结局。

推行“伟大社会”理想的“精英”麦克纳马拉们与集体右转的新保守主义者们在政治理念上有不小的差别。“精英”一代把美国的民主看做人类探索出的客观规律的要求,追求一个代表着多元化的族群马赛克。而“新保”一代用强烈的道德判断代替了麦克纳马拉们的技术中立,把推广自由民主看作是道德的上帝的旨意,追求宗教信仰基础上的美利坚认同。戏剧性的是,当年一个强硬的老右派尼克松结束了自由派的民主党人主持的越南战争,如令一个多元社会代表的非洲裔民主党人奥巴马接过了收拾保守的共和党人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的任务。

不过,两者在政治理念上的不同在对外战略实践中的表现往往很难被外人辨别。无论是保守派还是自由派,他们的逻辑最终都落实到了美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以及对美国实力的迷信,两者的结合往往导致在道义旗号下的穷兵黩武式的对外干涉。只要“天定命运”的信念不变,只要国际体系中的实力地位不变,美国终将难以遏制类似越南、伊拉克这样的战争冲动,错误和悲剧恐怕也在所难免。所幸的是,麦克纳马拉不会再看见第三次错误的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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