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鞍钢
义和团的蔓延
义和团运动斗争的中心,是在山东、直隶一带。19世纪末,这个地区农民的经济生活受到洋货的猛烈冲击。据天津、烟台、胶州三个港口的统计,1894年输入洋纱为187934担,到1898年已激增至496332担,短短四年内增加了264%。这沉重打击了华北地区农民经营的家庭手工棉纺织业,使他们难以维持生计。甲午战后清朝政府的横征暴敛和连年的灾荒,又使大批农民濒于绝境。极端艰难的生存状况,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反抗性。
山东、直隶一带,民间本来就有练拳习武的传统,农闲讲武,练习拳操。这种练拳习武,在最初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目标,更多的是带有互助的成分,当时农民群众不论老少,都喜习拳练棒,有的一家几代都入了梅花拳,拳民之间讲究所谓义气,经常互相帮助,一人受欺,群起奋击,一人困难,大家帮助,所以又有“义民会”之称。甲午战争后,民族危机空前深重,外国传教士又往往仗势欺压民众,贫苦的农民群众无处申诉,这种民间习拳活动就从单纯的强身保家,逐渐带有明显的反对外国侵略者的政治含义,并且更广泛地发展起来了。山东巡抚毓贤也称:“教民欺侮平民,平民万难忍受,始有立拳会以自卫身家者。”茌平地区老人们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人们都互相嘀咕,洋人要灭亡我们啦,往后还不知怎么着,咱们起来干吧!”原来受尽欺压的农民群众,一旦形成了有组织的反抗力量,斗争就迅速地向前发展,并逐步采取了武装斗争的形式。
斗争首先高涨的地区是山东、直隶交界处的冠县。它的直接起因,是当地教民倚仗外国教会势力,强行拆除村里的玉皇庙,改建教堂。村民和教民打了官司,由于清朝政府袒护教民,官司打了几年,仍然打输了。庙盖了又拆,共有三回。村民积愤太深,忍无可忍,于是开始武力护庙。1895年,东昌府知府洪用舟带兵到梨园屯,声称不准村里修庙。阎书勤等人心中不平,但因自己力量小,就在第二年到附近的直隶威县沙柳寨去找义和拳(是由梅花拳的一支改名的)的拳教师赵三多,拜赵为师傅。1897年春,赵三多到梨园屯亮拳摆会,附近先后来参加的有三千多人,声势很大。村民就趁势在原地重修了玉皇庙。1898年春,山东巡抚张汝梅又亲自派兵到梨园屯,拆毁玉皇庙,并且要逮捕阎书勤。赵三多和阎书勤就聚集拳民三千多人,在冠县蒋家庄祭旗,武装攻打当地教民的据点红桃园。署理冠县知县曹倜赶到梨园屯招抚,赵三多解散了拳众。姚洛奇等两百多人继续抵抗,焚毁红桃园教堂,被清军擒杀。这次斗争归于失败。
到了第二年,义和团的活动在邻近冠县的山东西北部的茌平、高唐、平原一带又高涨起来。当地原有的几个神拳头领拥朱红灯为首,几乎走遍了全县,到处设场练拳。义和团从原来个别地区的一两个组织发展为十几个组织。当年春天,茌平各地的义和团就在朱红灯等人的带领下,焚毁了梁庄、王相庄、王沙窝、八里庄、业官屯、姚张庄等处教堂。义和团的发展,必然使它同害怕冒犯列强的清朝政府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到这年秋天,他们间的一场激烈冲突,就在茌平以北的平原县爆发了。
当时,平原县境内已布满拳场,庄庄有义和团,他们冲击教堂,逼令教民退教。平原县知县蒋楷和教民串通,派人搜捕拳众。杠子李庄义和团首领李长水请朱红灯来援。朱红灯带来了十多个人,又向邻近地区发出传帖。几天内,平原、恩县义和拳众应邀来集的有一千多人。蒋楷率官兵来攻,被击退。10月17日,朱红灯决定乘胜攻打恩县城西的刘王庙教堂和西北的庞庄教堂。一千多人的队伍经过平原县的森罗殿,清军在济南府知府卢昌诒和统领袁世敦指挥下突然来袭,又被拳众击退。但临时集合的义和拳众随着也自行散去。朱红灯转回茌平活动,以后被清朝政府捕杀。山东地区的义和团斗争渐趋低落,而直隶一带的贫苦群众则从山东义和团的斗争中受到鼓舞,纷纷行动起来,或相互串联,自发树起义和团的旗号,开展反帝武装斗争。其中1899年和1900年华北地区严重的旱灾,助推了义和团的发展。
直隶是近代中国灾荒频发区之一,在连续十四年的大水灾之后,紧接着又是1899年至1900年的大旱灾。乡土调查资料载:“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大旱,一年没有下雨,到秋天才下雨,八月二十一日下霜,玉米刚上浆,没有成熟,因此闹起粮荒。人民吃树叶、野草和棒子芯,粮价大涨,大米每斤由36文钱涨到64钱,就开始抢粮。人们被饿得无法,纷纷参加义和团。”
面对严重的灾情,人们焦灼不安,流言四起。“义和团的成员,都是一些出身穷苦的人。由于连年干旱,饿殍遍野。他们认为必定有什么原因使龙王无视他们的求雨祈祷。他们相信是洋鬼子给他们的神明施了魔法,往他们的井中投了毒药,把疾病传染给了他们的孩子,甚至还企图彻底毁灭他们。于是义和团团员聚集在一起,举行各种奇怪的仪式,进行祈福活动,希望能够重新赢得神明的青睐。他们宣传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将下凡收拾这些洋鬼子,拯救他们脱离苦海。他们相信所有义和团团员已经被神明附体,保护他们不受侵害,甚至刀枪不入。”当时义和团散发了大量的揭帖,其中有的强调:
兹因天主耶稣欺神灭圣,不遵佛法,上神收伏云雨,下降百万神兵,扫除外国洋人,才有细雨,不久刀兵滚滚,军民有灾。佛门弟子义和团。上能保国,下能护民。见此不传,必遭大患,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十张免一家之灾,传五十张免一庄之灾。不平洋人,不下大雨。
有的鼓动说:
今上帝大怒,免去雨雪。降下八万神兵,教传义和团神会,特借人力,扶保中华,逐去外洋。
汹涌的义和团浪潮,促使一些富家大户不敢违逆,义和团的声势更壮。
清廷的态度
面对直隶地区义和团运动的高涨,清朝政府内部出现了“剿”与“抚”的分歧。端郡王载漪等人主张招抚义和团对抗洋人。载漪,爱新觉罗氏,清朝皇室。他的父亲奕谅为道光帝第五子,比咸丰帝仅晚出生六天。据传,奕诔长相粗拙,言行浮躁,做事荒唐,为道光帝所厌弃。1846年,道光帝因其三弟绵恺死后无嗣,下令将奕谅过继给绵恺,袭封悖郡王,咸丰年间晋亲王。载漪为奕谅次子,少不读书,刚愎自用,染有浓厚的纨绔子弟的习性。1860年被过继给瑞亲王奕誌为嗣,袭封贝勒。由于他的生父奕誴在辛酉政变中暗中帮过慈禧的忙,他本人在娶了慈禧的内侄女为妻后又善于利用裙带关系趋承钻营,因此很得慈禧的欢心。1889年加郡王衔,1893年授御前大臣,1894年进封郡王,因谕旨误将“瑞”写作“端”,故称端郡王。戊戌年间,载漪因与其兄弟载濂、载澜曾告密于太后,进一步受到慈禧信赖,掌管了虎神营。
慈禧镇压戊戌变法后,蓄意废
黜光绪帝,遂置清廷不立太子的“祖训”于不顾,以光绪无子为由,密谋立储。载漪乘机利用其妻子深受慈禧宠眷的有利条件,频繁活动,施加影响,促使慈禧最终选择了他的次子溥傍为“大阿哥”,亦即皇位继承人。1900年1月24日,清廷以光绪帝名义正式发布上谕:“溥傍继承穆宗毅皇帝(按指同治帝)为子”,“以为将来大统之畀”。这就是所谓“己亥建储”。为了获得列强的支持,载漪等在上谕颁发后特意游说各国公使人宫朝贺,不料各国公使不但不愿捧场,而且公然表示不承认中国有新皇帝。这时又发生了以上海电报局局长经元善领衔的三千余申商联名上书反对立储的事件,清廷下令捕拿经元善,经元善却在英国人的帮助下逃到了香港。这些事情使得载漪等人对于以英国为首的列强恼怒万分。
载漪对于义和团原来并不了解,据称他的一个教读山东某孝廉是义和团民,载漪偶然与其谈起西方公使无理之事时,该孝廉告诉他曹州府拳民素以“扶清灭洋”为志,并且法术高强,能以法御枪,载漪听得入耳。此后,主张“助拳灭洋”的卸任山东巡抚毓贤来京,在载漪面前也极力称道义和团忠勇可恃,载漪遂认定可以借用义和团的力量来对抗列强,实现废黜光绪帝、扶立溥(倠乃)的目标。他不但与义和团有了直接接触,让他所统率的虎神营练习义和拳术,而且极力说服慈禧以及其他人也接受“抚拳灭洋”的主张。在他的周围很快形成一个主抚派,其中包括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刚毅,溥傍的师傅、大学士徐桐,庄亲王载勋,同治帝的岳父、户部尚书崇绮,军机大臣、礼部尚书启秀,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以及他的弟弟、辅国公载澜等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顽固、愚昧和妄自尊大、盲目排外,而在废立问题上又有着共同的利益。
以载漪为首的主抚派对义和团的态度,客观上为义和团运动的发展减少了障碍。1900年春,京津地区的义和团运动达到高潮。4月,北京城内出现了第一个义和团的坛口。随后,义和团数万人进占涿州城,焚毁了丰台车站,并在北京城内发布了“保护中原,驱逐洋寇”的告白。5月30日,赵舒翘和顺天府尹何乃莹在载漪指使下联名上奏,强调“拳会蔓延,诛不胜诛,不如抚而用之,统以将帅,编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气,化私忿而为公义,缓急可恃”,正式提出了招抚义和团的主张。6月4日。慈禧派遣赵舒翘和何乃莹前往涿州、良乡一带“宣抚”义和团。6月5日,又加派刚毅前往涿州以“劝散”为名实地审察义和团的情势。刚毅等人回京后,力主义和团“宜抚不宜剿”。
慈禧内心倾向于利用义和团来对抗列强,但既害怕招致列强干预,又担心义和团强大后无法控制,因而举棋不定。6月9日,慈禧召集宫廷秘密会议,商讨对策。载漪先发制人,打着御侮的旗号,力言义和团皆忠心于国之人,不但断不可剿办,而且加以招抚后即可成为有用之旅,用以抵御洋人。在场的军机大臣荣禄、礼亲王世铎等虽不以为然,但由于慈禧对载漪的议论颇有同感,也不敢出面反驳。会后。慈禧即下令将董福祥的甘军从南苑调入北京城。第二天,又任命载漪管理总理衙门,并增派主抚派启秀、溥兴进入总理衙门行走。6月18日,再令载漪与徐桐、崇绮等主持军务。以载漪为首的主抚派,掌握了政治、外交和军事的主导权。在此期间,义和团纷纷入京。到6月下旬,北京城已出现大小坛口一千个左右,会集团民约十万人,“通衢大街尽是大兵,团民滔滔而行”。
列强出兵干涉
义和团运动猛烈冲击了列强在华权益。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向清朝政府施加外交和军事压力,要求剿办义和团。他们惊呼:“拳民之旗帜,已飘扬于空中,鲜红之布大书‘扶清灭洋四字,仿佛吾欧人之血所染也。”5月21日,各国驻华使团联名照会总理衙门。要求对义和团采取有力的镇压政策,并要挟如果在五天内得不到满意答复,将提请各自政府批准派遣军队来华保护使馆和教堂。与此同时。英、美、法、德、意、日、俄、奥等国纠集成所谓的八国联军,随时准备入侵中国。5月31日,英、美等八国派出的先遣队三百余人以保护使馆的名义强行进驻北京使馆区。6月7日,英国等国政府授予其驻华公使和在华军队便宜行事之权。9日,北京各国公使电召大沽各国军队入侵北京。10日,英国海军中将西摩率领八国联军2000人从天津向北京进犯。值此紧急关头,清廷内部又出现了主战和主和的激烈争论。
6月16日至19日,慈禧连续四次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御前会议,商讨对策。会上,总理衙门大臣许景澄、袁昶、联元,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等人力言义和团不可依恃,董福祥的甘军骄狂难用,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万不可以一国尽敌诸国。强调列强之所以出动军队。是因为义和团仇外和排外,挽救危局的办法,是通过自行镇压义和团来阻止各国出兵干涉。出席会议的光绪帝也表示支持“剿拳和洋”的主张。载漪则打着“顺人心。抗外敌”的幌子,强调“义民可恃,其术甚神,可以报仇雪恨”,并且当面呵斥军机大臣王文韶。怒责袁昶、许景澄等人“所奏不合”,甚至对光绪帝也出言“不逊”。在他的带动下,二十余位主战的王公大臣痛哭陈词,力主对外宣战。会后,为了促使慈禧早日下定宣战决心,载漪又煞费苦心地伪造了一份所谓列强要慈禧归政光绪帝的照会,让江苏粮道罗嘉杰之子连夜呈交慈禧的心腹荣禄,藉此激怒慈禧。在载漪等人的鼓动下,慈禧于6月21日正式发布了招抚义和团和向列强宣战的上谕。
在对外宣战期间,载漪等人利用义和团的仇外情绪和爱国热情,策划上演了一幕围攻使馆的闹剧。从6月20日起,董福祥的甘军和义和团列阵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西、北两面,武卫中军列阵使馆区的东、南两面,包围并攻打各国使馆。使馆区内各国军队凭借坚固的工事和精良的武器拼命抵抗,统帅武卫中军的荣禄对围攻使馆持消极态度,而义和团又只知道一味迎着敌军的枪炮肉搏冲锋,因而围攻了三四天,未能取得进展。此后,慈禧很快从主战转向了主和,载漪等人又制造“皇上私通外国,必杀无赦”的传言,在义和团中挑动起杀尽“一龙(指光绪帝)二虎(指奕劻和李鸿章)三百羊(指中央和地方的主和派官员)”的情绪,企图借刀杀人,利用义和团发动宫廷政变,实现废立目标。6月25日。载漪和载勋更以进宫“查验二毛子”为借口,亲率六十多名团民闯入皇宫,准备加害光绪帝,由于慈禧的阻止才未能得逞。此后,载漪仍鼓动慈禧先后处死了主和派的许景澄、袁昶、徐用仪、联元、立山等五大臣。
义和团最终的失败
在慈禧转向“剿拳和洋”后,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艰难,但面对外来强敌,他们仍奋起抗击,伤亡惨重。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于次日凌晨携光绪帝仓皇逃往西安。
在民族危亡之际,满怀爱国热情奋起反抗的义和团运动,由于对清朝统治阶级的本质认识不清,自身又缺乏一个统一的领导集团,加之斗争方式落后等原因,最终失败了。但是,这场斗争充分显示出广大下层群众中蕴藏着何等英勇无畏的反抗外来侵略者的巨大力量,给了鼓吹瓜分中国的帝国主义列强当头一棒,面对千千万万不甘屈服的中国民众,他们不得不哀叹,“瓜分之说,不啻梦呓”。而在此前的1899年2月,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还曾口吐狂言:“以我的看法,整个中国问题其实十分简单——只要给我一支部队(当然不是中国军队)。比如像1882年在开罗驻扎的那支部队,我(或者任何人)都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中国问题……治疗中国这个病夫只有一个办法,得用刀子,其他办法都不能奏效。”
义和团的英勇斗争,振奋和鼓舞了爱国者们的救亡决心。目睹义和团斗争全过程的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承认:“义和团,它源于爱国,基本思想是合理的。”他敏感地意识到:“今天的这个事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是一个要发生变革的世纪的序幕,是远东未来历史的基调:2000年的中国将大大不同于1900年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