诽谤时尚

陈　村

时尚像个暴君，顺者昌，逆者亡。当今世界，谁敢不时尚?

一有时尚，人的目光就势利起来。时尚如弓，目光似箭，令人如芒刺在背。除了个别的社交自杀分子，胆敢视时尚为粪土的人极少。即便如我，为不给太太丢脸，出门也要稍稍讲究。我穿上衣橱里最好的衣服——据太太说是国际名牌价格不菲，走入五星级饭店大堂，正窃喜自己的楚楚衣冠，谁知被保安大人一眼识破，轻轻一嗅就嗅出我的底牌，当路拦下，盘问起我来，赤裸裸的。人长得不济，再穿也不中。这样的经历有多次，莫非他们都受过一样的训练，看穿我身上的名牌是打折时买来的?更有娱乐记者，一写报道就说“陈村衣着朴素”。我想，朴素的时候你们还没见过呢。我爱穿肥大的裤子胜过窄裤，赤脚胜过拖鞋，拖鞋胜过布鞋，布鞋胜过皮鞋，平跟胜过中跟、高跟。我的电脑中“赤脚”一词没有现成的词组，赶紧造一个。这么好的词岂能空缺。我最欣赏的衣着是甘地的一块布头儿做成的大袍子，更舒坦的是列侬在家不穿衣服，光着身子行走待客。

时尚属于那种“饭吃饱了”才想出来的东西。吃饱后总要弄点儿名堂出来吧，否则不是太烦闷了吗。西梁不正东梁歪，现在基本是看欧美的眼色。他们较早就吃饱了，所以有闲心把时尚打造得一五一十。那地方不提倡阶级斗争，所以只好把时尚天天讲。人一陷入时尚，社会就安定了。他们的本事在于让你被时尚愚弄了还很得意。什么事情最好不要说穿。时尚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谁不想当时尚的贱民就必须跟着走。时尚的关键在于“时”，走得太快是搞笑，走得太慢遭白眼。时尚像影子一样总跟着你，你却踩不住它。“首恶”肯定当不上了，就当当“胁从”罢了。所以，时尚中人都是亦步亦趋的，踉踉跄跄被大潮裹挟而去。

毕竟很辛苦啊，费钱费力，战战兢兢，心力交瘁，冷不防还受《格调》一类非常不人道的图书的讥讽和讪笑。官逼民反似的，受够了的顺民也心怀叵测了。那种叫SOHO的工作方式备受推崇，躲来躲去，躲的就是时尚呢，图的就是赤脚的快乐。

时尚的核心是人。因为人不容易变，就把包装变来变去的，一会儿换个花样。以前认为糟糕难看要不得的，一旦成为时尚，就算高雅了。时尚了，袜子不妨一红一绿，裤子可以磨破开缝剪去裤腰，耳廓索性打洞打成蜂窝状。越来越走向宽松自在任意以及无厘头。简而言之，就是做出走向没有衣服也没规矩的样子。规矩是不会没有的，如果什么都没有，许多人心里要过不去，还怎么把自己表现得高人一头呢?

话说回来，时尚也是不得不要的吧。且不说没了时尚不知有多少人没有饭吃，只消一想。人人自暴自弃了，马路上一片瘪三，心里也要发毛。所以，我虽早已认输，通常还赞成人们时尚一点儿的。人们这类举止，可解释为热爱生活。唯一的希望是大家不要太当真，时尚总还是说着玩儿玩儿的东西。人生不尽时尚。最美好的东西是不时尚的。父母亲不时尚，初生的婴儿不时尚，上夜总会看小姐们时尚，但心中永远的恋人不时尚。牛虻说：“当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条皱巴巴的围巾，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