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旭
“客运、货运铁路线分开,是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运输模式。”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曾任国家发改委交通运输司司长的王庆云如是说。
在轨道交通发达的欧洲,一条火车线可以保证白天运客、晚上运货,互不冲突。
而运力不足却始终是中国交通的最大问题,并由此产生了“春运”等影响社会和谐的准政治现象。
随着六次大提速和高铁网络的公布,铁路看起来再次成为中国交通战略的主要选择。
事实上,一直被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裹挟的中国交通战略,正进入一个新空间。用王庆云的话说,1979年后的第一个十年,是在“到处灭火”;第二个十年,开启了高速公路时代;第三个十年迎来了高速客运;至于下一个十年,“应该是综合交通的时代”。
与这个国家的许多领域—样,交通运输业要想实现跨越式发展,必须再次突破体制的限制。考察中国引以为豪的高速公路网络就不难发现,汹涌而来的不同渠道资金,是它迅速跃居世界第二位的主要原因。
不过,王庆云认为,改革本身当然是一个难题。但眼前的问题是,基础设施落后导致了一定程度的短缺经济,这是“一票难求”的根本原因。
但显然,用何种方式支撑综合交通,仍是一个问题。
迷人的高速公路
刚刚大学毕业的王庆云,在1982年进入当时的国家计委交通局。到2009年秋天调任国家储备局党组书记、局长,他供职交通口整整28年。
1982年,全国铁路营运里程5.29万公里,公路里程90.7万公里。时任交通部计划局局长的卢希龄向本刊记者回忆说,那时国家每年给交通部一亿元,进行公路建设。
“这些钱都用来搞国防公路和边防公路还不够。先是珍宝岛打仗,投在东北;后来西南边境局势紧张,都投在了云南、广西。”卢希龄说。
事实上,中国公路漫长而艰辛的建设之路此时已遭遇瓶颈。早在1958年,原交通部下属的所有工程局和设计机构全部下放,但在计划经济的大环境下,他们又无法通过市场经营获得活力。从1978年到1982年,全国公路里程只增加了1.68万公里,在1979年甚至还下降了1万多公里。
同样的困局也发生在铁路方面——1978年到1980年,全国铁路投资从33.38亿元下降到30.44亿元。
就在此时,曾经在20世纪初作为现代化标志被引入纷乱中国大地的铁路,似乎失去了光彩。来自西方世界的“先进交通方式”——高速公路,让重启国门的中国人眼前一亮。
1975年,一个六人考察团前往日本访问,重点考察了高速公路,其中包括后来高速公路领域唯一的工程院院士沙庆林。他们回来汇报说,高速公路会改变中国。
此后,随着决心推进改革的中国领导人频繁出访,高速公路作为一个新鲜事物进入了决策层的视野。本刊记者之前采访1978年谷牧访欧代表团成员时,他们就反复强调,德国时速120公里的高速公路,曾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中国人对外国高速公路的考察,正在一个特殊的节点上:发达国家最迟在20世纪初就基本完成了铁路网建设。此时,高速公路作为新的运输方式正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然而,人们并没有注意,当时德国铁路总里程接近4万公里,铁路网密度每千平方公里超过100公里,而中国的这个数据,当时还不到8公里。即使在高速公路发达的美国,高速公路的总里程只相当于铁路的四分之一,这个比例与德国十分相近。
而按照《国家高速公路网规划》和《十一五铁路规划》,2020年中国高速公路和铁路将分别达到8.5万公里和10.2万公里,比例接近1:1。
与高速公路紧密相连的是中国人的另一个梦想:轿车。“轿车越多,现代化程度越高。”这不仅是普通百姓的呼声,也代表了当时各级领导者的认识。
1977年,时任交通部部长的叶飞提出,要建设京津塘高速公路,并力争3年内通车。
没想到公路能自己找钱
不过,高速公路的计划一经公布,就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卢希龄告诉本刊记者,当时许多人认为高速公路太超前、不适合中国国情。也有人认为,高速公路以及汽车的发展占地多、能耗高,将带来严重的污染和浪费。
30年后回顾这段争议,人们不得不承认,虽然反对的意见有偏颇之处,却部分预见了今天中国面对的主要问题。
卢希龄说,当时真正产生影响的还是钱。“很多同志说,就这么些钱,为什么不投入到运力更大的铁路建设中?”
王庆云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压力太大,高速公路一度成为敏感词汇,并以“高等级公路”、“快速公路等名称代替。京津塘高速公路的建设计划终被搁置。
最终解决高速公路发展问题的,仍是钱。
卢希龄回忆说,在70年代经李先念同意,远洋运输业采取了贷款的方式,快速发展。在具有改革精神的原交通部负责人的坚持下,这—模式被引入公路建设。
从1982年开始担任原交通部部长的李清在1983年的全国交通会议上,曾说过一个今天仍被反复提起的观点“有河大家行船,有路大家行车”。
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把交通提高到经济发展战略的高度。此后历次五年计划都延续了这种说法。
1984年12月,国务院专门就公路建设问题听取了原交通部的汇报。根据会议精神,集资或贷款修建公路被允许,用路桥费偿还。这就是“贷款修路、收费还贷”的由来。
“主张把钱投入铁路的人,没有想到公路可以自己找到钱。”卢希龄认为,体制放开是公路建设超越铁路的根本原因。
卢希龄说,1989年在沈阳召开了第一次高等级公路建设现场会。1984年开工的沈大高速公路国家本来批的是一级路,由辽宁省投资提升为高速公路,1989年时还不敢称为高速路,只是叫做高等级公路。
时任国务委员的邹家华一锤定音:“我国不是要不要发展高速公路的问题,而是怎么加快发展、怎么把它建设好的问题。”
中国的高速公路时代就此开启。
对于这段看起来存在选择可能的历史,王庆云认为,在那样一个基础设施全面落后的时代,加速建设任何一个交通系统都十分必要——一只尽是短板的水桶,显然无所谓特别提高哪一块。
铁路“回归”
不过卢希龄也向本刊记者提及,当时他们是反对还贷后继续收费的。“我们去日本考察,利用日本贷款修路。他们是反对我们收费的。我们只好解释,中国政府没有实力独立承担建设费用。”
不得不承认,高速公路的盈利能力,也成为地方政府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而铁路因由中央部委管理等特殊性,地方政府没有充分决策权。
1993年,京津塘高速公路经历20年争议终于完工。
从1978年的9.86亿元开始,1999年全国公路投资达到1305.78亿元。铁路投资则由33.38亿元增加到760.38亿元。
从起步到高速公路通车1万公里,
中国人用了12年;从1万公里到2万公里,用了4年;从2万公里到3万公里,只用了两年。这时,位居世界第二的中国高速公路里程,已经比世界第三的加拿大多出近—倍。
公路甚至成为拉动经济的主要选择。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中国在1998年至2003年对公路建设投资16254,3亿元,对国民经济的贡献占到了国内生产总值的4%至5%。
而同期铁路建设一直大约相当于公路投资的一半,到2003年、2004年,甚至只相当于公路投资的五分之一强。
同时,铁路建设还纠缠于改革的话题。对此,王庆云则提出慎重的观点。
他认为,从世界各国铁路改革的经验看,往往一直在私营、公营和国有之间徘徊反复。而在铁路运力极度短缺的情况下,很难检验到底谁对谁错。
目前的一个巨大压力是,由铁路运力滞后导致的远距离运输问题,已经成为整个国家关心的话题。无论是“春运”还是“黄金周”,人们首先责难的往往是铁路系统。
对于“铁路派”而言,1997年以来的六次大提速充分证明了铁路的潜力。从“一五”到“十五”期末,铁路营运里程虽然增加了不到2倍,客运量却增加了2.6倍,货运增加了8倍。
事实上,公路铁路的不平衡发展,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整个国家经济的某种特点:在全国的大盘子下,中央财政的分配与富裕地区的地方财政存在落差,由中央层面实施的全国规划,有时难免力不从心。
2004年,国家批复了《中长期铁路网规划》,其目标是到2020年,全国铁路营运里程达到10万公里,主要繁忙干线实现客货分线,复线率和电化率均达到50%,运输能力满足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需要,主要技术装备达到或接近国际先进水平。
《中长期铁路网规划》启动的背景,是中央财政前所未有的充实。
铁路重又成为中国交通战略的主角了吗?
“五纵五横”的综合交通网骨架
对于近年来在多个场合提倡铁路运输,王庆云解释说自己并不是“铁路派”,而是因为公路已经得到发展,需要推动铁路。
2007年,《综合交通网中长期发展规划》得到国务院批复。这是1959年3月建立了国家级综合运输研究机构——综合运输研究所以后,首次将综合运输的概念上升到中央层面。
事实上,中国在50年代后期从苏联引入这一概念时,它是当时12个国家科学技术发展规划之一。
综合交通的概念显然比“高速公路派”、“铁路派”更难以推广。由于交通管理体制的分散性,直到90年代后期,还有交通运输管理部门的负责人在专业报刊上反对综合运输的说法。
对综合运输的质疑,似乎掺杂着一定的利益。长期以来,中国对交通基础设施的投资并非通过国家财政预算统一安排,各部门自己筹措资金,分部门使用。其结果只能是各运输部门自行规划、建设基础设施项目。
在解读这一规划时,国家发改委综合运输研究所负责人回顾说,在解放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人们认为航空是贵族的运输方式,公路能耗大不节约,水路和铁路才是最经济的。于是将铁路作为发展重点,并成为当时国家财政主要投资的交通基础设施。这样到了改革开放初期,铁路成为运输的“独木桥”。之后随着交通运输业的变化,几番反复,到本世纪初,交通运输全行业才基本认可了综合运输的理念。
根据这个规划,中国的综合交通网骨架由“五纵五横”综合运输大通道和国际区域运输通道组成。
王庆云认为,这个规划主要解决的不是投资规模问题,而是要进一步明确各种运输方式与综合交通系统发展的关系。“在一个大通道内,各种运输方式如何分配,当然主要还是依靠市场。现在仍是交通基础网络形成期,首先需要使各种运输方式畅通。”
虽然目前国家依然没有统一的财政资金预算安排,但随着未来交通运输业带来的各项收益逐步纳入国家税收,就有可能在建设资金的使用上更多地考虑国家的发展需要。
在这种背景下,回顾30年高速公路发达、铁路滞后的历史,不难发现,各种方式独自发展,将会造成运输系统发展的不合理。而真正实现综合运输的理想,既需要国家资金继续投入,更呼唤着体制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