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台
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1
每周六10点我都会准时出发。从茶家坟坐公交车,到四惠东,倒地铁一号线,到东单,倒地铁五号线,到蒲黄榆,再倒986路,然后招呼一辆三轮摩托车,5块钱坐到东来顺。转两条胡同,一棵硕大的梧桐树下我站住,远远看着四楼的一扇窗。
运气好的话,我能看见宗仰挽着一个女人的手刚好出门,运气不好的话,我只能看见空荡荡的阳台上,防盗窗的银白栏杆反衬着微微的光。
来北京半年,夏末,秋深,冬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北方的寒冷。但是,那枚从未使用过的钥匙成为支撑我在北方生活下去的一个梦,因为这个梦,我辞掉了杭州清闲的公务员职务,跑到北京的一家小公司做业务员,只为了能远远地看见宗仰。
2008年春节我没回杭州,除夕那夜,我一直站在宗仰的楼下,他的房间黑黑的,我扭得脖子发酸才流着泪独自回家。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我抢走了几步突然放弃,没来由的自暴自弃让人绝望。
没想到车里坐的竟是吕秋微,他是我来北京后签下第一单生意的客户。我为自己自暴自弃的行为而脸红,他笑着看看我,一句话也不说,微微探身递过一张面巾纸。
那天晚上我们在秋月坊吃饭,吕秋微自顾自点了好多菜,微甜的南方菜,让人吃下第一口,就泛起了想家的辛酸。我跑进洗手间洗脸,一出门,熟悉的笑声让人一震,走廊的尽头,宗仰的背影一闪而过,他的身旁,是一个女人。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再醒来,赫然发现吕秋微正静静地坐在灯下看我。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的煎熬挣扎了片刻,然后,向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2
如今,我再也不用从遥远的茶家坟倒那么多次车来看宗仰了。吕秋微的公寓,就在宗仰的对面。吕秋微有家,这个公寓,不过是一个有钱男人的私人会馆。我搬过来那天,衣橱里翻出好几套蕾丝内衣,吕秋微看着它们笑笑,一回身进书房看书去了。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秘而不宣的隐私,最好的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就像吕秋微,他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我在阳台上用望远镜偷窥对面的男子,但是,他却什么也不多问。
其实我不过是中人之姿的女孩儿,但是吕秋微说,从第一次看到我就有了一种想要保护我的冲动。我笑着吻上他的脸,有钱多好,想要保护谁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保护谁,无论已婚还是未婚。
跟了吕秋微后,那枚钥匙我一直没舍得扔掉,有了它我觉得温暖。这个世界有一扇永远为你敞开的门,这是宗仰给我的誓言。
所有女人对誓言都没有免疫力,所以,尽管宗仰已经离开了我,但我依然将他放在心里。吕秋微从来不对我有任何的允诺,他说: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
距离宗仰近了之后,我才知道他的话都是谎言。比如明明繁星满天,MSN上他会对我说:“亲爱的,现在北京正有雨呢,杭州怎样?”他不知道我早就离开了杭州,更没想到我就在他对面的楼上。刚开始我迷惑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谎话,后来我逐渐知道,关于雨的谎言只是一个铺垫,铺垫他所谓的思念。
3
杭州的古迹太多,而芝园作为胡雪岩的故居,一直是宗仰惟一的最爱。一年前,他在芝园和我提出分手。那时候,我刚刚做了公务员,而宗仰还在四处跑工作。
他的理由很龌龊,但是又开诚布公。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他要跟随她去北京。宗仰满脸是泪,他说他这一生深爱的人只有我一个,但是,相对于事业来说,爱情永远微不足道。
分别时,宗仰留给我一句话:你忘了我也好,记着我也罢,只要我混出名堂来,第一个要来找的就是你。然而,就在我准备忘记宗仰时,他将一枚钥匙特快专递给我。MSN上,他说,这是我在北京新家的钥匙,无论何时,只要你来,这扇门都会为你敞开。
因为这枚钥匙,我放弃了杭州,来到了北京。
来到北京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扇一直为我打开的门里,还住着另外一个女人。
4
我没有去找宗仰,却依然避免不了和他相见。
吕秋微现在越来越喜欢带我参加一些酒会,那天,我见到了宗仰。其时,他手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到底是已在江湖里修炼多时,宗仰的窘迫几乎只是一闪,他热情地和吕秋微打招呼,然后装作初识似的和我点点头。
聪敏如吕秋微很快发现了我的异样,那天晚上,他早早地领着我退了场子。回家的路上,他似乎不经意地说起宗仰,他果然是靠了一个女人起家,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丝毫不爱她。“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宗仰换女人如换衣服,那个女人也知道,但是,女人嘛,碰到爱情就昏了头。”
那天晚上,我的手,我的身体在吕秋微身下灼热疯狂的自行其事,吕秋微咬着牙压住小兽一样的我:“妖精,你要了我的命。”我不管,压抑着低低的呻吟一次又一次地要他,要他,仿佛只有不断的索取才能填满心中那无边的空洞。天色微明时睡去,再睁开眼时,桌子上赫然一大蓬蓝色妖姬。蓝色妖姬下是一张支票和简短的纸条:妖精,去买几件衣服慰劳下自己。
我将支票叠成一架纸飞机在房间里扔来扔去,累了,趴在沙发上嚎啕大哭一场,然后,化妆,出门,去买衣服。
5
小区的门口,宗仰一把将我扯进他的白色宝马里。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我在四环上狂奔。最后,车子停到高速路口,他俯在方向盘上痛不欲生地看着我。
情欲在空旷的郊野上呼啸而来,纠缠,撕扯,亲吻,就在他要进入的那一刻,我却忽然冷了下来。他打开的手包里,零散的杜蕾斯让我想起吕秋微的话,一个随时将避孕套带在身上的男人,女人对于他,算什么?
宗仰扫兴地起身,他自嘲地笑:吕秋微比我有钱,你跟了他,值了。
那天我没有打车,而是选择了地铁一号线,倒八通线时,我想起了过往那些穿越大半个北京只为看他一眼的幸福憧憬,心里辛酸又温暖。
那天晚上,吕秋微的老婆过生日,我独自在阳台上用望远镜注视四楼的窗。宗仰终于和那个女人出门了,我匆匆下楼,攥着钥匙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上楼的时候我甚至想,如果宗仰回家之后看到这枚钥匙,他是不是从此就会真的忘记我。我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中。但是,无论怎么旋转,那道门都纹丝不动!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枚钥匙,竟然是假的!原来那扇藏在爱情背后的门,只存在于誓言中。
6
回家后我无力开灯,黑暗中静静在地上坐了好久,清醒过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隐隐的呼吸。打开灯,吕秋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吕秋微沉默地从我手中取下那枚钥匙,打开窗子扔了出去。然后,他递给我一杯热茶,说,喝吧,也许这样可以暖暖你的心。
任何游戏都需要一个了断,宗仰用一把莫须有的钥匙了断了我的幻想。我呢,我该给吕秋微一个什么样的了断?
我决定告诉吕秋微我的故事,但是,吕秋微不让我说,我才知道,早在我们第一次邂逅时,他就知道了我和宗仰的关系。为了一项业务合作,宗仰告诉了他我们之间的全部故事。而他,一直在等我自己去发现事情的真相。
我没想到,吕秋微的过去竟然和我如出一辙,多年前他的初恋移情一个富有的男人,她对他说,无论我在谁身边,我只爱你一个。为了重新得到女友的爱,他开始自己创业。他功成名就时,他的初恋已经开始了第三场婚姻。他这才知道,所有的誓言在时间面前都是谎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可能是因为你长得特像多年前我初恋的那个女人吧,又或者是因为你为爱甘愿牺牲的执拗让我再次看到了自己。”
一个月后,新年夜,吕秋微将房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暗沉的夜里,他的声音浑厚踏实:“你从此在北京就有了一个家,至于我们,不如听从命运的指令。”我赫然愣在那里。让我吃惊的不是房产证上的名字,而是房产证下那本紫红色的离婚证。从今天起,吕秋微也成了一个自由的人。他说,活到四十岁,才知道错过了人生最珍贵的经历。
一扇门,曾让我情愿在宗仰的灰烬里沉溺沦陷。生活的仁慈在于,当我为一枚虚假的钥匙而绝望时,这绝望却打动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心。
看着手心里那枚沉甸甸的钥匙,我问自己:这枚钥匙,打开一扇门的同时,是否也可以为我、为吕秋微打开未来之门?答案不得而知。也许吕秋微说得对,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人生态度。
冬日萧瑟的落叶在街灯下飘舞,新年的烟花腾空而起,璀璨绚烂,想起一个诗人曾经说的话:烟花不会说话,爱情也不会,会说话的只有时光。时光会选择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你究竟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