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中国传统文化中影响最大的思想学说就是孔孟所创立的儒家与老庄所创立的道家,比较晚一点又有佛教传进来,那就是儒、道、释,所谓“三教”。魏晋时代人用一组对立的概念——“有”和“无”——分别概括儒家与道家学说,这看起来未免过于简化,却有其精辟之处。
孔孟思想称之为“有”,因为它是一种为社会确立秩序和价值的学说,它的作用表现在使社会由此进入一种稳定的状态,使人的行为有明确的规范可以遵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和方圆明明白白,所以它是“有”。老庄思想之所以称为“无”,因为它不相信人所订立的秩序和价值能够稳定地存续,能够使人生活得更好。因为这是人为地从外面强加给人的东西,它不自然,不符合天地的本性,也不符合人的本性。而世界的本质其实是一个虚无,这个“虚无”并非一无所有,而是不可定义、无限可能。
要说儒家的“有”,首先表现在孔子的“正名”说,所以儒教又被称为“名教”。用孔子语录为例,就是我们很熟悉的那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名”的本质就是要使实存的事物符合于理念,或者说,设计一张蓝图,把社会纳入它的轨道。
但是名教思想先天地包含着危机。因为世界并不是按照理念来运行的,它不可能永远安顿在人给出的秩序与价值体系中。人能够发现的“真理”永远只是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成立和有效,不管人们宣称已经给出的设计多么完美,世界仍然会以不可预测的方式发展变化。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名的世界会崩溃,一个理念的世界会崩溃。如果现实世界已经变化了,有人还要偏执地依着固定的理念去强制变化的世界,以为陈旧的理念比鲜活的人生更重要,那真是滑稽而可悲。
老庄所说的“虚无”与“自然”意义相通。依这一派的看法,世界变化的根本法则不是人为设定的法则,而是事物内在的自然法则。而既然在人为秩序和价值观约束下的生活是不自然的,那么任何时候都可以返回自然;既然名的世界与实存的世界并不是一回事,那么你也可以认为已被命名的世界其实仍然处于无名状态。
老庄思想通常在社会动荡、原有价值观被怀疑而趋于崩溃的时候影响力特别大。东汉末年特别是魏晋时代老庄盛行,它给士人的精神以一种大解脱。嵇康说要“越名教而任自然”,集中表达了从“有”走向“无”的欲望。我们读魏晋时代的东西,觉得和中国其他时代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用朱东润先生的话说,那个年头是君不像君,臣不像臣,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人人都想凸显一个不同于他人的自我,乱七八糟,鲜灵活泼。
但道家思想没有很强的建构作用,庄子尤其如此。它在既存秩序瓦解之后,不能给出一套有效的替代品。然而世界的秩序和价值却永远是必要的。从社会来说,没有秩序和价值它根本就无法运行;从个人来说,没有价值就意味着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而没有意义的人生是人无力承担的,它没有着落,四望荒凉。魏晋时代曾经流行放诞的生活风气,有人喜欢散发裸袒,有人乐于与猎共饮,不一而足,我把这叫做“无名的狂欢”。既然世界的本质是虚无,人生可贵的是自然,为何不放任自己呢?但是在放诞过去以后呢?是生命背后那彻骨的悲凉!
所以儒家思想在中国几千年都可以成为主导思想,因为它是“有”,正常的社会只可能在“有”的状态下存在。当然,它不能恢复到瓦解之前的老一套。儒家思想也是变化的,在瓦解之后,崩溃之后,它以一种新的面貌来适应社会的变化,重建价值和秩序。直到现代,仍然有“新儒学”兴起,最近更有人试图提出一种“儒家社会主义”,从中可以感受到巨大的历史惯性。但是不是唯有这一条路可走,我却说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