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常常想,最与我们呼吸与共的,其实是从不打鼾扰人的植物。
从小就懂得“光合作用”,后来又知道了“负离子”。武夷山有个溪边林地,取名“天然氧吧”,人在那里如鱼得水,脑袋再不灵光也能写诗。而在备受污染的都市颗粒尘烟里,人们呼吸道红肿肺部淤积,喘息在时代文明的浅辙里。
鼓浪屿原本天生丽质,一年四季都有碧波绿树鲜花。只有本岛居民,才能深切感受到植物的拥抱和依偎,是如何地与我们息息相关。我最钟情的当是一种属于菊科的花卉,在香格里拉,在大兴安岭,都曾相识过,却查不出学名来。她的茎叶纤细修长袅袅婷婷,花色艳丽缤纷略带三分天真,而且性情极为随和。林边、田埂、路旁、屋前,风沙与霜寒里,不经意地开得那样纯洁姣美。北方把它叫做“扫帚花”,在鼓浪屿它是模样招人心疼的“豌豆公主”。
植物不仅仅是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对人的环境、饮食、疾病和情感也具有潜在的影响。植物的语言方式和情感个性,往往被忽略了。这是因为当你回到家里,扑进怀中摩挲邀宠的是猫咪,欢快地叫着跳着缠在脚边的是小狗,而门廊里的冷水花,书桌上的天门冬,客厅的龟背竹、橡皮树,和阳台上的仙客来、玫瑰海棠等,默默侍立一边。它们不会撒娇,不会客套不会嘘寒问暖,不会渴望地叫唤着:看我一眼吧,抚摸我一下吧,亲亲我!
有关植物情感的很多研究报道,不可思议近似于荒谬,但很美很接近梦想,像科普童话。比如有一种论调说植物不但有喜怒哀乐,而且会记仇。最典型的报告据说来自美国的一个情报官员,他把测谎器的电极接到植株上,用火烫燎叶子,描述器上立刻出现剧烈的振幅,仿佛锐声惨叫“痛啊痛啊”。当火移开,振幅即平静下来(不像人类的创伤,一般要痛很久呢)。而试验者再走近时,那保存经验的植株,又会恐惧地颤抖起来。据说由于植物的这种记忆,将来可以利用来破案。因此我警告你,杀人越货时,目击证人可能就是那棵不动声色的金色合欢。
我宁愿相信植物不但懂得而且渴望抚爱。我的父亲培植玫瑰在本地小有名气,同时也不排斥石榴和海棠等小家碧玉。每当有变异新品的玫瑰在他的呵护下,吐出独一无二的鼓胀大花苞,白天就要搬进室内,父亲烹茶与之相对,晚间再移到天台“呷露水”(父亲的话),延长花期。父亲去世后,不但玫瑰日见萎靡,连那些平常茶花、蔷薇和杜鹃,也不再振作精神,为伊消得花憔悴。
我的孩子两三岁时,特别恐惧暴力。我只要握着一根小竹篾,指着他喜欢当马骑的小木凳说:“你再不张口吃饭,我就打痛它。”孩子紧张大叫:“别打别打它!”然后乖乖张开口,当然只是一小口。竹篾下次再指的是玩具狗,甚至地砖。
人类在童年时期,相信万物都具有与自己一样的感受,极具同情心。等我们强壮到心脏足以承受大悲大喜直至麻木,皮肤增厚到油盐不进刀枪不入,龟缩在世故的茧壳里,我们不相信了万物通灵,或者不再关心。
多年以前我还年轻,朋友带我去广州的植物园。茸茸草坡从我们脚下,一直铺向湖边,一棵接一棵华冠水杉,半边身子浸在水中,有如莽象渴饮;又像村姑俯身掬洗那飘逸浓密的长发。我们伫立在绿色蓊郁之中,语言飘忽而去,另一类词汇随着白亮的秘密在瞬间击穿我。凉凉的水意,沿脚跟进入,布满全身。
我的前生,我们的前生可能是一株栀子花或水杉吗?并非故意矫情或耸人听闻。我很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如今我已又老又硬,虽然喜欢接触植物世界的秘密,心里其实不能信以为真。就像阅读民间传说或者希腊神话一样,它带给人们神秘的想象、无尽的空间和深度,带给人们真、善、美的情感启迪。一旦真的相信植物有感觉,那我们在厨房里,怎能够对哭泣的胡萝卜下刀呢?
选自“新浪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