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问我什么时候爱上文学的。我想到的都是那些我读过的书。如果没有那些散发书香的名著,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写过一首诗,诗的题目是《好书可以终身为父》。
夜晚所毁灭的,梦会补偿
我梦见了那些书的分娩
疼痛和血汗浸湿大地
——博尔赫斯突然失明
谁的身体在黑暗中变得修长?
他看不见,可以抚摸
一张丑陋之脸上的泪水
就像是花园里交叉的小径
是谁在说——好书为父
好书可以终身为父
是的,好书可以终身为父,这就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葵花宝典”。我读的第一部名著是《水浒传》,是上海人民
出版社出的,分上中下三册。翻开墨绿色封面,就是一大段毛主席语录。与它相逢时我13岁,正在离家十里外的公社中学上初三。是爱听广播评书的同桌借给我的,他先借了我上册。
借到这本书的那天,刚刚下了一场雨,我怀抱它走了十多里泥泞的路,回到家里就看了起来。当时的煤油是很紧张的,严厉的父亲看到我看得那么投入,就问了一句,看的是大书吧?我的心狂跳起来,如果他知道我在看大书,他一定会将它撕掉,再痛打我一顿。
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虚构”。我说,什么大书,这是课本!是先生叫我们看的!我之所以有胆量“虚构”,是因为父亲是文盲,母亲是文盲,我姐姐同样是文盲。父亲听我说是课本,不再说话。父亲辛劳的一生中,最为敬畏的有两种人,一是干部,二是先生。
连续三个星期,我看完了第一部名著《水浒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我当年撒了谎。直到他去世,他也不知道我一直是在梦想做一名作家。我和他之间一直存在着不能沟通的隔阂。可我现在很感谢父亲,这种感谢缘于生活,更缘于我读过的那些书教会了我理解父亲。或者说,因为我所读过的书,点亮了我卑微的生命。
2004年,我作为江苏青年作家的代表,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第三期高级研讨班。最快乐的事就是走进了鲁迅文学院的图书馆,那里的文学图书都是80年代初出版的外国文学作品,在市场上基本已绝版。更让我快乐的是,借书卡上前面借的人都是在鲁迅文学院就读过的名作家,比如王安忆,比如莫言,比如陈世旭,比如余华。余华借看过的一本是《辛格短篇小说选》,上面还有余华用铅笔做的记号,难怪余华那么喜欢辛格的《傻瓜金姆佩尔》。
我还在图书馆里看到那种墨绿色封面的《水浒传》,我把三本书一起借了过来。晚上,我在宿舍里翻着它们,心里百感交集。恍然回到1991年的夏天,父亲瘫痪在床,我在他的病床前守护,形势非常的危急,我在他的鼾声中阅读美国作家托马斯·伍尔夫的《天使,望故乡》。前言中的一段字让我禁不住流下了泪水,“……我们之中有谁真正知道他的兄弟?有谁探索过他父亲的内心?有谁不是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有谁不永远是个异乡人,永远孤独?”托马斯·伍尔夫是福克纳的老师,也是我精神上的导师,那一个夏天,《天使,望故乡》教我明白了我的局限和自私。
第二天,我和我的作家同学恰巧讨论起如果有前世我们会是什么角色。他们纷纷想象着自己不凡的前世,大多都是前世的伟人转世。我忽然想起了那部墨绿色的《水浒传》,它就像我所热爱的文学一样,墨绿色的文学,墨绿的生活,养育了一个热爱文学的作家。所以我对我的同学们说,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我的前世是一条狗,一条爱呆在私塾外听先生讲书的卑微的狗,因为爱书,所以这一世就让我如此地热爱读书热爱写作。
庞余亮。男。1967年3月生,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做过十多年乡村教师。在《人民文学》《少年文艺》等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200余万字作品。获得紫金山文学奖等各项奖项40余次。著有诗集《开始》《比目鱼》,长篇小说《薄荷》《丑孩》,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