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背井”好多年,生活总是小心谨慎,因此常常想家,常常想起老家街角的那口井,想起井边的故事。
井就在街边房角的旮旯里。井口不大,井绳蛇似的盘在井边;井不深,用扁担就能打上水来;井水很清,头伸到井口,就能在水里看到你的笑;井水很灵性:夏天,它给人透心的凉爽,冬天,它冒出腾腾的水汽。挑水的人多了,说笑声也就大了,乐的井里的水也一漾一漾的。
井边人多,故事也就多,但都很简短。谁家女人来挑水,井边有男的,就顺便给她提上两桶;谁家孩子把桶掉在井里,大人就会放下自己的担子,替他把桶捞上来。夏天,井里有时会漂着西瓜或是菜瓜,挑水的就知道有人家来客了。瓜在井里冰上个半天一天,甚至过了夜,是绝对打不坏也少不了的。
冬天,井边的故事较少,但却“残酷”些:小嘎子上学与人打架,被妈妈追着打,倔强的嘎子无处可逃,一屁股坐在井边的冰碴子上,腿耷拉到井里,笑嘻嘻的冲妈妈扮鬼脸。妈妈无可奈何的骂声“兔崽子”,就往回走了。嘎子一转身爬起来,挥着泥爪子,“嗷嗷”叫着,一蹿一蹿的跑开了。
井边空地上有两棵大槐树,那儿的故事就更多了。推车的、挑担的、染布的、卖线的,都在树下落脚……来往人多,信息也就发达。四村八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送信的人都在这儿打听张三李四,只要喊一嗓子,当事人就出来了。
收麦割谷时节,大伯就到井边树下来磨镰刀。挑水的放下担子,蹲在旁边,右手拿起镰刀,左手食指尖顺着刀片把石头灰擦掉,再用拇指轻轻的试试刀刃,连连夸刀磨的好,一点都不卷刃。随后打水回去,把自家的镰刀捎出来,扔在大伯脚边。大伯也不吭声,就一个劲的磨下去,直到人家吃过饭回来把镰刀拿走了,大伯才收工。农村人嘴笨,连个“谢谢”也不会说。
夏天晚饭后,男人们把家里的缸打满水,就到树下来乘凉。丑子和连升,是两个袋里插钢笔的“知识分子”,一吃过饭,就一人依附一棵树,开始了“革命派”和“保皇派”的辩论。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看热闹,一边高声评论“东边声音大”,“西边说得好”,一边招呼孩子,“叫你妈别刷锅了,快来看!”后来,辩论的双方都当了兵,提了干,据说双方还成了亲家。
农村的女人们很辛苦。每年麦收过后,是家里拆洗的时候。到井边洗衣、打水容易,泼水也方便。
每天午饭后,女人们就抱着干活休息时拆好的衣被来到井边。再拿来两个大瓦盆、一块洗衣砖(那时人们都是用刻出凹槽的砖搓洗)、一个水桶,放在树凉里。先提上几桶水,倒进盆里,放太阳底下。另一个盆里倒水泡上衣物,坐在草墩子上就洗起来。那时,洗衣粉是奢侈品,人们用的多是肥皂。一边洗,一边说,还一边笑,又一边骂。婆婆嗔,小姑馋,媳妇懒,女婿酸,谁家老(死)人了,谁家抱孙了;昨晚纺了几两棉,今早织了几尺布,笑声传出老远。于是,家里睡午觉的男人们拖拉着鞋出来了,一边卷着烟,一边迷迷瞪瞪的责怪,“你们这些娘们儿,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有人就一边使劲的拧衣服,一边说,“还没睡够哇!来,给我们打几桶水晒上!”于是又有人起哄,“你支使谁呢?看清楚,不是你家的人啊!”“不是俺家的人才不心疼呢!怎么,你心疼了?是你家的人吗?”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弄得这个老爷们儿说也不是,笑也不是,把烟屁股一扔,说声“你们这些娘们儿,唉……”打水去了!于是,大家就用湿手捋捋头发,前俯后仰的吭哧吭哧搓一阵,又哗啦哗啦涮两遍,再一件一件拧干,扔到空盆里,“噔噔噔”端回家,又一件一件抖开,晾在铁丝上。还没顾上喝口水,上工的钟声又响了。井边,就暂时安静了下来。
多少年了,老家井边的故事,仍然历历在目,声声在耳。现在,井是早没了,树也早没了,当年那些挑水洗衣的人,怕也有很多没了。有的,是马路高楼、自来水洗衣店,是关门闭户、比邻若天涯。
秋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