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靖
72岁的考生
2001年5月,南京高考报名首日,《金陵晚报》的吴聪灵被派到相对比较偏远的秦淮区招生办去蹲点。
原以为没什么新闻的,结果汪侠来了。
这一年正实施高考制度改革,有关方面取消了高考考生的年龄限制,当年72岁的汪侠成为江苏年龄最大的考生。次日一早,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南京所有的媒体上,包括央视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
第一次尝试,汪侠只考了160分,对成绩有些失望,并试图寻找理由掩饰尴尬,说媒体的采访干扰了发挥。
为了弥补惭愧,2002年,汪侠再接再厉。
虽然书读得很辛苦,但成绩仍不理想,总分213分,只比2001年多了50分。
人们从媒体上得知,老人连续两年第一志愿报考的学校——南京医科大学。
标准好学生
2002年9月,汪侠终于上学了。南医大做了权衡,认为录取汪侠“是个双赢”,一是提高了学校知名度,二是老人的精神可以带动年轻学生上进。但仍要约法三章,教务处的陆桂平一开始就告诉老人,入学成绩不够,不能得到正常学籍,只能做旁听生,发毕业证书、结业证书也不太可能,最多发课程学习成绩证明,“你自己决定怎么办”。
汪侠紧张地说:“就按照你的办法办。”
从这天开始,南京医科大学的教室多了一个醒目的老人,极其认真的模样总是引人注目:一顶帽子,一副老花眼镜,紫色的pochaceo铁皮笔盒。
老人每天5点起床,一天上9节课,而且不是听完就算,还要预习,复习,严谨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4年的校园时光里,汪侠从不迟到,不旷课,也很少请假,是个标准的好学生。
汪侠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极有信心,自认专业分数在应届同学中属于中等偏上,“别看他们高考的时候都500多分,我可是搞了30多年的专业了。”
但汪侠大一英语只考了15分。除去成绩上的缺憾,汪侠觉得大学生活是十分美妙的经历,尤其是作为一个轻松的旁听生。
为人民服务
汪侠1949年高中毕业,1951年参加工作,1989年退休,38年的工作经历,36年是在铁路系统的医院工作。他工作的最后一站是距离南京城区数十公里的石榴园采石场,在小小的医务室工作了整整25年。虽然工作就是简单的伤口处理,但汪侠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位医生。
他说1953、1954、1956、1960年,他曾经四次考上了大学,但是都没有去上。他曾经给出过多种解释,次数最多的说法是,当时单位缺少他这样的技术人才,领导不肯放他去上学。
还被提及的原因有当时政审没通过。但老人把这归结为“单位需要”和历史误会。
他还说每个人都有爱好。“我不喜欢别的东西,整天蹲在家里看书,这多消遣啊。”
他还说自幼家贫,祖上从安徽搬到南京之后,已经四代了,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他要用自己的行动给子孙做个榜样。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要更新知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9年来,这句话在大大小小的电视、平面媒体上出现了不下百次,其他原因渐渐不提了。
汪侠十分相信定理、公式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说,他的母亲活到97岁还很健康,根据孟门德尔遗传定律,“我虽然80岁了,可是离97岁还有近20年,这期间我要无偿为人民服务。”考上大学被他视为为人民服务必过的槛。
谁动了我的分数?
2006年6月,南医大照例没有给他发毕业证书,老人只能接受,但总还心有不甘。
而南京医科大学,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证书的严肃性,才拒绝了汪侠。一位学校老师说,他的很多课程都没有通过,动手能力又比较差,怎么能让他进入临床实习并毕业呢?那会是什么后果?
汪侠一度十分迷茫。他再度想起了高考。在消停了4年后,2007年、2008年,他卷土重来。但结果让他愈发灰心,2008年高考数学竟然只有3分,低得离谱了。
一个读过了4年大学的人,反而考得不如上大学之前,老人有点无法接受。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觉得这里一定有蹊跷。他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信访组说:“江苏女足的人可以上大学,丁俊晖可以上大学,为什么我不可以拿毕业证书?”
他老伴说,老汪是钻进牛角尖了“别听他瞎说”。
“我遇到trouble了”
汪侠的家人没有一个支持他继续考下去的。
实际上从第一年开始,家人本就不支持他考,后来看到媒体的大肆赞扬,只好摆出开明姿态。家人无法制止他参加高考,只能想着办法压缩汪侠的空间。
2001、2002年,为了表示对汪侠的支持,家人把家中客厅里最亮堂的位置和最宽敞的桌子留给了他,每当家人不在,老人就会把各种复习资料堆满桌子。
但是现在,汪侠坐到了阳台上的角落里,一张小书桌,一盏台灯。白天他承担了家里的家务活,晚上,得等到老伴看完电视,一切安静下来才能看书。
老人苦恼不已:“我现在又多了个压力,就是老太婆又吵,读书的时间不及原来了,效率也不如原来。”
汪侠不请家教,他舍不得钱,而且觉得自己能够解决问题,他喜欢用读书卡片,他说这样有助于走到哪、记到哪,家里的每个本子、每本书里都夹着用大大小小包装盒做成的卡片,有英语单词,有历史知识。即便已经受挫多次,老人还是不愿意反思自己的复习方法。
为了证明自己的英语实力,他专为笔者朗读了一篇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讲,语速飞快,十分熟练,他还逐字逐句地解释中文意思,分毫不差,但是同样,音准不到十分之一。他很自信地说,这个单词是fun,现在的“粉丝”就来自于这个词。笔者说那应该是fan吧,他翻出1974年出的一本英文字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对了,我错了”。
汪侠桌上的复习参考书大多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从数学到英语到历史,一本《大代数》,他有英文版的、日文版的、俄文版的,都是出自1970年代。他甚至不知道江苏早就实行了新课改,新书和2001年的都已经大不同了。
媒体偶尔还会找到他,但篇幅越来越少,媒体已经不需要这位曾经的楷模汪侠了。
2008年8月,江苏省政协委员、南京师范大学校长在关于教育的联组会议中提出,“七十多岁的老人参加高考,有五十多岁的人进人大学学习,这严重浪费了教育资源。”南京媒体对此做了报道。
写报道的记者随后接到了汪侠的电话,这位记者回忆说,汪老当时在电话中十分激动,用词全是“文革”语言,她当时很害怕,以为老人受到了刺激。
回到熟悉的体育局大院里,汪侠又开始了2002年前的生活,但他始终无法忘记大学里的美好时光,无法忘记自己依然是个没有毕业的大学生。
他常常会在院子里碰到老邻居,偶尔会有人问他,今天怎么不去上课?他总是带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我遇到trouble了。”对方还没有明白过来,汪侠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