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蕾
天色暗下来。
整个城市从白天的阴霾转向晚上的五光十色。这个城市的晚上显得比白天活泛。
这里是重庆,中国人口最多的城市。
2009年3月19日晚上7点刚过,有人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喝酒划拳;有人吃饱了饭准备支桌子打麻将;其余的人日常地下班、做饭或者饭后闲聊。
“恐怖”来袭
时间指向晚上7点42分,高新区半山腰上的石桥铺建材市场。来过这里的人都觉得建材市场的形状更像一张蜘蛛网。上千家建材店包裹着成都军区驻扎在这里的一支部队。部队就在蜘蛛网的正中央,周围是许多羊肠道。
最初,建材市场就是依托队伍建成的,叫“八一建材市场”,后来为了军商分开,才改的名字。
出租车是开不到部队门口的,只能到建材市场的入口处,拾级而上,通往部队的小路陡且窄。
建材铺子五六点就打了烊,剩一些小店和烧烤摊子还零星张罗着。
突然,爆出两记沉闷的响声。
周边不知情的居民探着头张望,以为谁家在放鞭炮,或者是在爆米花。最终人们确定那是枪声。就从不远处的部队营房门口传来。两粒来自仿制军用手枪的子弹袭击了18岁的站岗哨兵。
第二枪从后背穿过他的前胸,年轻的士兵倒在地上,他的胸章零落在旁,上面有血和指尖大的窟窿。
蒙面的枪袭者迅速抢走士兵的81式自动步枪,裹着灰色齐膝的风衣,消匿在曲里拐弯的羊肠道里。有人看见他跑到小巷尽头,上了石新路边一辆等候多时的出租车。
被持枪歹徒逼退的另外两名哨兵上报了情况,这个城市即刻警觉。
这把81式自动步枪拥有几乎可以横跨长江的射程。它的有效射程是400米,在2000米的范围内具有杀伤力,弹夹能够容纳30发子弹。照理枪弹是分离的。但重庆警方并没有证实这一点。
在这个3000多万人口的城市,一把从军人手中掳去的枪支,就像一颗巨石投向了平静的湖面。
3个小时内,重庆警方各个警种向“蜘蛛网”的中央聚拢。
石桥铺方圆数公里的交通枢纽被封锁,戴着钢盔、扛着枪、穿着防弹衣的警察对石桥铺的居民逐一询问,并盘查所有过往车辆,有的还要查看后备箱。开着大灯的黄色出租车拥堵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整个石桥铺都被照亮了。
凭借一个积满尘垢的摄像头和目击者们拼凑的现场过程,抢匪的外貌被模糊地还原:高1.75米左右,皮肤黝黑,穿灰色风衣,头戴黑色线帽,还背着一把窄长的挎刀。
晚上8点多,这条线索已经到了各出租车公司负责人的手上。消息是由重庆市公安交通管理局下发的,再由出租车公司向这个城市的3万多名出租车司机传播开去。
哨兵枪击案的消息很快开枝散叶,在重庆的QQ群和论坛里沸腾起来,卷起了一场福尔摩斯式的头脑风暴。爱好军事的网友分析,枪里还有28颗子弹,也有人为哨兵惋惜,“他还是个孩子”,更多的人把这起突发事件和前不久政府对“恐怖分子”的预警联系起来。
23岁的卓菲刚从石桥铺回到七星岗的家里,登上天涯论坛,看到“失枪”的消息,后背一阵发麻。她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当时那个贼拿着机关枪乱扫,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网络热议15个小时后,第二天中午,重庆市公安局发出公告,向公众确认了枪击案的事实。这样的坦诚和速度,让工作多年的重庆民警汪增福感到意外。以往处理类似事件时,上级部门总是尽可能保持低调。“谣言止于智者,”中共重庆市委信访局一位官员说,“时代在进步,这些事应该更透明,不面对是不可能的。”
警方称,根据现场掌握的证据,枪击哨兵并夺枪的事件被列入“反恐”范畴。
“反恐”,这在多数重庆人的心目中,曾经是一个遥远的名词。
失枪前:反恐中心
事实上,早在5天前,“恐怖主义”的氛围就已经把重庆厚实地笼罩。
3月14日,星期六。这天清晨5点过,睡梦中,两路口小学的孟校长被电话吵醒,渝中区政府打来电话,要求他立即出门参加区政府的紧急会议。会上要求,各部党政一把手提高警惕,做好安保。
自从1997年重庆成为直辖市以来,陡增的人口、幅员和影响力,让这个城市越来越受到现代化的考验。目前,这里有3000多万人口,高楼密集度居全国第四,见缝插针的渝中半岛,高密度更居全国第一。
21世纪初,重庆已被列为中国7个反恐中心城市之一。它和北京、上海、天津、武汉、广州和沈阳,成为这个国家警力高度关注的地方。在这些地方,高耸的标志性建筑、大型超市、地铁车站、学校等地极易成为恐怖分子的天然“靶心”。
3月14、15日,整个重庆市的弦都绷得僵硬。
孟校长停止了周末的休假,留守空荡荡的学校巡查,他在周一孩子们升旗的广场一圈圈打量,看周边是不是有藏得住坏人的角落。警察大范围巡视的同时,不少单位细化了安保措施,“注意无人认领的行李”,“最近公交、轻轨、人群、商场,都少去,看到人有异样的,赶紧离开”……
同样的信息以几何倍数在手机和网络上扩散。
紧张的周末终于过去,警戒解除,局势看上去安然无恙,重庆松了口气。
3月19日上午,就在“失枪案”发生的那个早上。重庆市公安局还召开了2009工作部署会,宣布新一轮灭枪治暴工作的开始。但不到12个小时后,黑枪肇事,给重庆警界带来一场震荡。
事发地石桥铺是重庆的IT中心,地处沙坪坝区、九龙坡区、高新区的交界。在这里,你可以见证重庆的冉冉升起:立交桥的一边很现代,高档楼盘林立;另一边则是庞杂的棚户区,俨然还是直辖市前的模样,路边小店的大喇叭一溜儿“跳楼大甩卖”或者“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地叫唤着,有墙的地方,贴满了小广告。
“3·19”哨兵枪击案的发生,直接促成了“平安重庆”安保系统的全面升级。
第二天,重庆市各部队驻地门外,哨兵由平时的两人增至5~6人,战士身后的步枪加上了近身搏击的刺刀。申请出门和入内成为特别费劲的事情。在浙江舟山和湖北武汉,“反袭哨夺枪演练”和反恐演练开始。
中国电信在重庆江北的一家分公司,换掉了年老的保安。
重庆市电视台的机房要求,记者编辑不能携包人内。
期间,重庆市长王鸿举在接受港澳媒体采访时表示,哨兵武器被抢是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整个重庆还是很安全的。
失枪后:“这是国家大事”
3月23日,枪击案发生第五天。漩涡的正中央,石桥铺八益建材市场里,人流如常。有生意的瓷砖店铺里,老板大声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也有很多店清闲着,营业员有的在门口织毛衣,有的翻报纸,还有的大口大口地吃盒饭,油腻的一次性饭盒、塑料袋和烟头随意地堆在狭长的巷道里。几个蓝衣服、灰衣服的“棒棒”在和身穿黑色警用背心的警察们对话。
在歹徒逃逸的石新路口,卖卷烟的老头跷着军绿色的二郎腿,兴致勃勃地向熟人点评着听来的案发经过,像说着一段历史久远的评书,“这是国家大事”。
石桥铺正街一间“家常菜馆”的老板娘麻利地招
呼来往客人,说话快得像打机关枪,枪击案对于她只是过去式,这都赶不上她忙碌的生活,“我们小老百姓又莫得钱,怕啥子嘛?”
真相掺和着谣言,在这座以“摆龙门阵”见长的城市里四处流转。重庆网民们一如既往地自由散漫。有人发出“重金收购防弹衣”的帖子,一群人跟着灌水哄抬。还有人开始担心,刘德华4月底的重庆演唱会,会不会就此取消。
“恐怖主义”在不同重庆人的脑海中,有着不同的轮廓。
对于80后的青少年,“恐怖主义”是一个叫“半条命”的电脑游戏,或者几部成龙的港产枪战片:对于更年长的人,那是两次海湾战争,和大洋彼岸的“9·11”事件;或者一片空白。但在执行“反恐”任务的军队、警察眼中,恐怖主义是一个幽灵,它无所不在,无恶不为。
为了迅速缉拿在逃抢匪,案发第二天,重庆出动了更多的警力,全体待命。警方内部悬赏30万以鼓舞士气。“从来没见过恁大的阵仗,就为了抓一个人”,一位重庆市民说。
很快,这天晚上,接到举报线索的重庆警方在二郎地区抓获一名来自新疆的在逃犯,现任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王立军亲自出马。但是,这个逃犯和枪击案全无联系。
这5天里,重庆警方以事发地为中心,划出了三类排查区域。许多机关民警和派出所民警暂停休假,在晚上5点到10点间挨家挨户走访,重点是租赁户和暂住人口。
重庆市多个区域设置了检查点,被检查的车主不仅要亮出身份证,还需要打开后备箱以供检查,为此,一批酒后驾车和无证驾驶的车辆被查处。
出租车司机被反复通知协助调查,举报“可疑分子”。他们在3月19日晚上GPS记录的行踪被考察。
出事的部队周边是警方工作的重中之重。警察挨家挨户巡查,拿着逃犯的视频截图细细询问,试图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
“重庆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然而,案情还是个解不开的谜。
这起谋杀究竟是“恐怖主义”,还是一起类似于白宝山式的普通刑事案件。
身处其中的人也仿佛跌入了意向的“罗生门”。2008年7月1日,上海杨佳袭警案发生后,社会上也曾有传言,袭警事件系有组织、有针对性的“恐怖袭击”。随后,发生在昆明的公交车爆炸案,也被警方定性为“恐怖袭击”。
直至年末,另一起爆炸案,才让云南警方最终揭开了谜底,此前笼罩在这个城市头顶的炸弹阴霾,又是一起报复社会的刑事案件。
3月26日,失枪第七天。
排查仍在继续,范围进一步扩大,重庆警方面I临着巨大的压力。民警上门拷贝石桥铺等重点区域的监控录像,寻找与歹徒身形、体貌、特征相似的嫌疑人。在整个重庆市,有14.5万个公共摄像头。工作量之大,以至沙坪坝一带的移动硬盘几乎卖断货。
与此同时,19日上午发布的“破积案、抓逃犯”战役也在推进。警方召集148名破案能手参与这次重庆公安史上“最大一次专案攻坚战”,力求破解1980年以来重庆积压的1447起命案。
尽管外界纷纷揣测重庆“恐怖”事件后可能的心理阴霾,比如不敢出门、回避人群等,但十有八九的重庆人并不把这当回事。
对于从小爬坡上坎、天生火爆脾气、袍哥气质的重庆人来说,“恐慌”还停留在玩笑阶段,这更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公众对哨兵枪击案的关注在消退,激烈的讨论变成一场略显疲惫的等待。案件旷日持久,“反恐”笼罩下的重庆,人们生活照旧一成不变。偶尔有喝醉了的人发现,在偌大的重庆城,不带身份证,没有旅店敢收住他。被要求协助调查的出租车司机们绕来绕去,也弄不清谁是蒙面的“可疑分子”。路经检查点的市民对严格的盘查感慨道,“重庆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截至发稿,重庆市公安局尚未发布任何案件跟进信息,也拒绝透露更多细节。
3月26日,失枪第七天。下午六七点的石桥铺,车继续堵,人继续嘈杂。下班的人流散在马路中央,生怕挤不上下一班公交车。路边,端着酸辣粉、麻辣烫的年轻男女们吃得热火朝天。电脑城门口,卖羊肉串的人还在,虽然生意看上去有些黯淡。
这个城市又恢复了喧嚣和活力,就像某个夜幕下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