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锁荣
琵琶行
队伍上路之前琵琶才被解除禁闭。
琵琶在禁闭室关了三天两夜,头发显得有些零乱,尽管有顶军帽压着,二刀毛短发还是像惊飞的小鸡翅膀向上支楞着,前额的留海上还沾着几根稻草屑。不过这不能怪她,琵琶在禁闭室里睡的是稻草地铺,禁闭室是驻地老乡的一间牛屋,夜里陪伴她的是一头老水牛。
新四军女八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自从驻进章渡村还没有一个女兵犯过错误,因此也没有人吃过禁闭。琵琶犯了纪律,领导只好临时找间老乡的牛屋作为临时禁闭室,将琵琶关了进去。
跟女八队的所有女兵一样,琵琶也是有名有姓,可是队里上上下下都不叫她的名儿,而是叫她琵琶。因为琵琶的本名有脂粉气,听上去不怎么入耳。因此新四军花名册上,就没有她的本名,只是叫琵琶。
上上下下不愿叫她的本名,还有一个原因,琵琶有一段不大光彩的过去。
队伍在土场上站成一列横队,报完数后,队长就喝令道:琵琶,你出列!
琵琶朝前迈了一大步,走到队长面前。
你拿出镜子照照自己!队长喝道。
琵琶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小圆镜,举到面前。镜子里出现了那张久别了三天的脸,还是那副形状,像只鸭蛋,两边的嘴角,泛着一层倔强的淡红,像雨后远天出现的彩虹,挂在她那美丽的、略带几分挑逗意味的嘴唇上。三天前,她吃禁闭就是这道彩虹招惹的,可是,哪个女儿不爱红啊?直到眼前,她都不服这口气。三天的禁闭,她连睡觉都用手捂着鞋窝里的那个小盒子。
还愣着做啥?留着它让男人来跟你亲嘴啊!队长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揩掉!
琵琶抬起衣袖,按上嘴角。
那刻,她真想将两片嘴唇撕下,扔到队长面前:你不是看不惯我吗,我撕下好不好!让你看看,我都当一年兵了,可你还是不拿正眼看我。琵琶想到这里,就用衣袖一下接一下蹭着嘴唇。琵琶蹭一下,右脚就蹬一下地面,一副咬牙跺脚的样子,让面前的队长和女兵感觉她是发誓要跟唇边的红决裂。
其实她是在用脚掌摸弄着那只小盒子呢,那只小盒就藏在鞋窝里,她唇上的红就来自那只小盒。
琵琶都当一年兵了,数不清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将她训成了一名士兵,她跟随女八队到前线演出,她弹的琵琶曲子撒遍了青弋江两岸,可她的坏名声也跟着曲子撒到各处,所有这些,似乎都是这只盒子招惹的,她曾恨过它,恨到后来又喜欢得不得了。恨的时候,她曾想将它踏在脚下,踩得碎碎的;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又舍不得了,它跟着她毕竟已经一年,每次抱上琵琶,她总是先打开它,似乎有了它,她的琵琶才会弹得令天上的鸟儿也落下倾听。
它让她美丽过,也让她落魄过。
琵琶当兵前是南京秦淮河边青楼里混饭吃的,就靠她怀里的琵琶,还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脸蛋上最漂亮的,就是两瓣嘴唇,鲜艳,粉嫩。哪个男人见了都想咬一口。这是一个驻守明孝陵的陆军军官说的,那个军官每逢周未,就来青楼听她弹琵琶,琵琶的手上弹功很好,手指落上弦子,就像一只临水起飞的小鸟,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弹出的曲子能勾住男人的魂儿。军官来了一回,就被她弹的曲子迷住了。
那天晚上,他又来了,来了后就点曲子,以往他点的,都是风花雪月之类,军官一表人才,虽是行伍出身,可骨子里是个江南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军官进了青楼,就点着要琵琶陪她喝茶,老娘说,别说喝茶,你要琵琶做啥就做啥。老娘开了青楼最幽静的一个雅室,随后唤来琵琶,道:好好陪官人,老娘有赏。琵琶像以往那样,怀里抱着琵琶。琵琶每次陪客,怀里总是抱着琵琶,如果碰上客人动手动脚,她就用水葱般的手指拨下弦子,道一声:听曲!客人也就作罢了;碰上老脸皮难缠的,她就将琵琶死死抱在怀里,挡着对方;如果挡也挡不住,便松下弦子,勒住颈脖,喝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死在你面前!边说就边勒弦子。那弦子极细极细,如刀刃般,只要轻轻一勒,雪白粉嫩的脖子就会剖开。再难缠的客人见到这番情景,也就收敛了。军官不是这样的男人,军官进了青楼,只想听琵琶弹曲子。几乎每次来青楼,军官都是一脸愁云,可是离开时,就云开日出了。
军官最爱听的曲子,就是《广陵散》,其次是《平沙落雁》。可是那天晚上,军官坐定后就点了《十面埋伏》。琵琶说,在青楼弹这个,有点太悲壮了。军官说,我就要听这个曲子,别的都不过瘾。琵琶看出,军官好像有心事,便问道:官人,莫不是你遇到什么不幸?军官长叹一声道:南京已经被日本人包围,我们快当亡国奴了!
哦!琵琶长叹一声:我整天呆在青楼,外面的世界是啥样都不晓得,再说老娘也不让我晓得。
小阿妹,你快弹吧。军官说:我已加入敢死队,听完曲子,就要出城跟日本人拚命!
琵琶弹得很激越,用她的全部身心。一曲奏完,琵琶突然放下怀里的琵琶,解开上衣,一步步走到军官面前,道:官人,琵琶虽身在青楼,可身子是干净,如不嫌弃,琵琶愿意将干净的身子献给你,愿你带着琵琶的体香,出城杀鬼子!话音刚落,军官突然从坐着的茶几前立起,看着琵琶,道: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胭脂盒,双手捧着送到琵琶面前:如果战后我还活着,这就是我的定情物;如果为国捐躯,此就是相思之物也!军官说完,就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步出青楼,消失在秦淮河的茫茫夜色里。
三天后,琵琶随着逃难的人群跑出金陵,路过明孝陵时,才听人说,国军护城敢死队,无一生还。听到这个消息,她打开了胭脂盒,浓妆了两片嘴唇,面朝古城墙磕了三个响头。
琵琶当了新四军,身上总带着这个胭脂盒,每天早晨,她在青弋江边梳洗完毕,总要打开盒子,给嘴唇抹上一层淡妆,所不同的是,平时抹得淡些,逢到演出,就浓些。女八队有纪律,平时不准抹口红,就是演出,也不准抹胭脂,队长说,胭脂是青楼女人抹的,革命队伍里的人不能抹,就是演出,也不准抹,要抹就抹土口红。土口红是农家蒸糰子点红用的颜料,抹在嘴上一点也不艳,于是每次演出,琵琶总是抹胭脂。
队长见琵琶不听话,就关了她三天禁闭。她被关在禁闭室里,还是每天要抹一回胭脂,抹一回,她就想一回军官。她参加新四军,就是想着要为军官报仇。胭脂盒,成了她的唯一相思。
直到琵琶的嘴唇被胭脂蹭得发了麻,队长才让她回到队伍里。
女八队跟着大部队走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有突出顾祝同部队的包围圈。这三天里,每天天亮时分,她都要悄悄打开胭脂盒,在美丽的唇边轻轻抹上一圈。那刻,部队在急行军,天地间风雪交加,那雪大得,面对面都看不清人脸,再说队长也没有心思顾及琵琶的嘴唇。
也闹不清是第几个黑夜了,反正不是白天就是黑夜,有时白天就像黑夜,黑夜又像是白天,雪光令所有的官兵都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可是官兵却分清了女八队已经跟大部队失散,孤零零的几十个女兵,被逼到了青弋江边,紧追不舍的是国军的一个加强团。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将肩头背着二胡笛子琵琶外加几支短枪的女八队团团围住。
女兵们看见了青弋江,一下全瘫坐在江边。
青弋江面,结了薄冰,人只要一下水,就得冻僵。
男人们,你们开枪吧!我们是新四军女八队,你们用机枪扫吧,扫完了,你们好回去请功领赏!队长突然从雪地里站了起来,站成一个雪人,她的眉毛上挂着雪花,嘴也冻歪了,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的:扫吧,我们是女人,我们不经打,我们天生就是受罪的!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受罪的,我们……不怕死……
队长正说着,雪地里又立起一个雪人。是琵琶。琵琶一边站立,一边解着背在背上的琵琶,当完全站起,就将琵琶抱到怀里,琵琶弦子已经被雪履盖,她嘬起嘴唇,将雪吹走,调好弦,又用手指轻轻拨了几下,拨出一阵阵清音。琵琶说:男人们,手下留情,我给你们弹个曲子,弹完了,你们再开枪吧。
琵琶又转过脸对身旁的队长道:队长,我有个请求,在弹曲子前,我想再化个妆,用我自己的胭脂,我想你会同意的。琵琶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胭脂盒,轻轻打开,拿起盒子里的一个小抹子,沾上浓浓淡淡的红,朝唇上抹去,刹那间,她的两瓣嘴唇,就如同红梅,绽放在雪地里。琵琶化好妆,就将手指轻轻拨动弦子,于是,雪野上就响起惊天地泣鬼神的音律。
那是一曲《十面埋伏》。曲子刚弹到一半,一个年轻军官就朝胭脂走来,久久看着她。那刻,胭脂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军官走到面前,她却视而不见,也许那刻,她已经完全进入古曲的境界,也许她的思绪又回到了秦淮河边的青楼。
军官又听了片刻,突然将握着左轮手枪的手举向天空,朝着身后的官兵喝道:让开!都给我让开!让女八队过江!
围成铁桶状的官兵纷纷从雪地里爬起,闪开一条道。女兵们登上系在江边的一条乡亲的木船,一个接着一个,队长是最后一个上船,她跳上船帮,忽然发现琵琶还在弹着曲子,便喊道:琵琶,快上船,快上船!
队长,曲子还没有完,你们先走!琵琶说话间,远处又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枪声,顾祝同的另一支部队正向青弋江边迂回而来。
木船仍没有解缆,队长的双手握着系在江边老树上的缆绳,仍在等着琵琶。琵琶手抱琵琶,边跑边弹,到了队长面前,一下解了船缆,又将船朝江心狠狠一推,江流卷着木船,飞快朝下游漂去。
琵琶转过身,面朝匍伏在地的官兵,再次将琵琶弹响,曲子已经进入尾声,当弹完最后一组音符,她突然解下琵琶上的弦子,系向颈项,随后用手扯住丝弦两头,使劲一勒。在勒之前,琵琶还用手指弹着弦子,只听得叭的一声,曲子戛然而止。
军官一遛小跑,趟着雪走到琵琶面前。琵琶颈脖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一根细如游丝的丝弦已经扎入皮肉,一股热血如泉水般涌出,雪地霎时被染红了一大片。
琵琶仍立在那里,久久看着面前的军官,脸上带着微笑,道:官人,我以为你已经为国捐躯了。
敢死队就我一个幸存者。军官说。
你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吗?为了来对付我啊??琵琶喝问道。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军官说着,便低下了头。
琵琶嘿嘿笑了两声:你们好狠心啊——就倒在雪上。
军官跑上前,将琵琶抱在怀里。琵琶的颈脖还在喷血,她怀里的琵琶已经染红。琵琶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右手像一条冬眠中缓过来的蛇,游向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那个胭脂盒,捧到军官面前:还给你,现在我已经用不着了……它随着我一年,我每天都用它来装扮自己,现在,我真的用不着了……琵琶说到这里,手突然垂下,那只胭脂盒就落到雪地上。
军官从地上拾起盒子,轻轻打开,用小抹子沾着胭脂,抹向琵琶的嘴唇,她那因失血而苍白的双唇,突然红润起来,红成了初升的太阳。
军官抹好后,将琵琶轻轻放到雪地上,随后拔出插在腰间枪套里的左轮手枪,将枪口按向太阳穴。
雪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
随后响起的,是琵琶的弹奏声,那是从云间飘下来的,一声声,如诉如泣。
从那之后,每年的这一天,皖南的青弋江边,就会响起琵琶的弹奏声。一声一声,撩动着人们记忆的神经。
一个来自青楼的女子。人们听着,总会这么说上一声。算是对琵琶的怀念。
遍地幽兰
小兰的眼睛里塞着两条男人的大腿。一道道的绑腿,从脚脖一直缠到膝盖,使得小腿的肌肉有一种要爆裂的感觉。缠着绑腿的两条腿不停朝前迈动,每迈动一下,她的身子就摇晃一次,或者说颠簸一回,因此小兰就觉着那两条腿就像两根在水中划动的木桨,哗啦哗啦搅动着夜色,因为有了这两条腿,小兰才感觉自己身子不住地朝前移动。
小兰仰躺在担架上,脸侧向前方,就看到了这两条腿。她心里明白,只要这两条腿迈动,她就能随着队伍突出八十一师的包围圈,就不会当俘虏。她曾听人说,女兵当了俘虏,最受不了的就是污辱。上官云相把集中营都准备好了,只要当了俘虏,就会被关进集中营,先是把衣服剥光了,让那些当官的轮流污辱一遍,然后再拉到荒地上,用枪顶着后脑勺,只听得嘣的一声枪响,人就倒下。尽管这些是小兰听说的,可是每当想起,心里就一阵阵发毛。因此在躺上担架的那刻,她就用眼睛不停地寻找着,可是找来找去,只看见那两条大腿。
前头抬担架的是个老伙夫,胡子都一大把了。三天前,小兰随着演出队去老八团演出,还吃过他擀的面条。小兰和女兵们吃完后都咂吧着嘴说,老伙夫擀的面条根根都赛牛皮筋,吃到肚里挺上半天都不饿。老伙夫笑着说:俺们老家,新郎进洞房前都要吃上一碗这样的面条,都能挺一夜呢!一句话,把女兵的脸都说红了,小兰更是红得一塌糊涂。临走的时候,队长带着女兵轮流跟老伙夫握手,可轮到小兰,她却将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她觉得老伙夫不正经,尽管他擀的面条很好吃。
她甚至发誓,以后再到老八团演出,一定不跟老伙夫说话。当然,面条还是要吃的。
好像是上苍的安排,三天后,她竟躺上他抬的担架。老伙夫的背上还背着一只大铁锅,小兰躺上担架时,他就对她说:小兰,我在前头抬你,有子弹从头顶方向飞过来,铁锅还能挡一挡呢。老伙夫是想逗一逗小兰,可是小兰没有答理他,她怕他会突然来一句有关面条那样的玩笑。不过小兰也想,如果真是有子弹飞来,首先得穿过他的胸膛,然后才会被铁锅挡着。
不答理归不答理,说到底自己的一条小命已经交给老伙夫了。如果他不想抬,只要将担架朝路边一扔,不是饿死,也得冻死,更不用说后面还有八十一师紧撵着。八十一师是上官云相的王牌师,全是一色的美式装备。部队正在突围路上,可是都走了一天一夜了,走来走去都在原地打转,像是被鬼打了墙。小兰更多的时候是闭着眼睛,她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睁不开眼,小兰就闭着眼睛想,想的力气还是有的。小兰想起了在老八团的那场演出,她站在祠堂的老社台上,唱着《新四军军歌》。小兰是新四军的夜莺,只要她亮开嗓子,水中游动的鱼儿就会沉到河底,天空飞翔的大雁也会落到地上。这是战士们说的。小兰的嗓子好,人也长得出众,在女兵队伍里一站,是最扎眼的一个呢。
小兰的军歌是压台戏,唱完后演出就散场了,队长带着女兵刚走进伙房,老伙夫就盛着一大海碗面条朝小兰走来。小兰指着队长,道:先让队长吃。可老伙夫却说:我是盛给你的,你唱得太好听了,我浑身的血都被你唱热了,你就吃吧。
小兰接过碗,吃完后就说了那句话,没想到老伙夫会回那么一句话。
小兰离开祠堂,脸还是红的。
吃下那碗面条,演出队就随着老八团上路了。没有走多远,那颗子弹就像长了眼睛,冲着小兰的右腿飞来。她感觉右腿一阵酥麻,身子也歪倒在路旁。那刻,老八团已经跟八十一师先头部队接上火,八十一师是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的嫡系部队,全是美式装备。小兰右腿中的那颗子弹,是从马克心重机枪枪管里飞出来的,将腿骨打了一个对穿。也仅仅是眨眼之间,老八团的官兵就倒下了一大片,卫生员都忙不过来,加上又是黑夜,山路上什么也看不见。
小兰倒下后,懵懵懂懂中被人抱起,随后又听得嘶啦一声,右腿就被扎了起来。后来,她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才晓得是老伙夫替她包扎的伤口,又拿来担架,将她抱了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就像一个梦。那场事变也来得那么突然,也像是个梦。事后,就有史学家说,“皖南事变”是国共两党兄弟打架,可是这一架,却让小兰再也站不起来了。
马克心重机枪子弹穿过小兰右腿,进去的弹孔只有手指粗,出来时却有酒盅口大小,小兰小腿断得只有一块皮连着。小兰抱着断腿躺在地上哭了,她再也不能站着为士兵唱歌了。老伙夫将她抱上担架,说:小兰,别哭啊,战士流血不流泪,这是俺们叶挺军长说的。
小兰嗯了一声,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看着皖南的夜空。那天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道接一道子弹在天空划出的亮光,一明一灭的,像夏夜的萤火虫呢。小兰没看几眼,就觉着眼皮发沉,有点抬不动了,嗓子眼火辣辣的。她当然不晓得,这是失血过多的反应,她只是觉着,右腿的棉裤管已经湿透了。
大哥哥——小兰轻声喊了一声:我要喝水,我渴啊!
老伙夫解下腰间铝水壶,用嘴咬开软木盖,递向身后。小兰接在手中,凑到嘴边,使劲抿了一口,却没有喝到一滴。她双手托着铝壶底,将水壶扣了过来,还是没有喝到。她将水壶收到胸前,轻轻抚摸着,突然触到一个手指粗的洞孔。水壶已经被子弹打穿,也许就是水壶的作用,老伙夫才没有受伤。
小兰,你少喝点啊。老伙夫说。老伙夫不知道水壶已经破了。
哎。小兰轻声应着:我给你留一口。
不用啦,你喝吧,不过不能喝得太猛啊,你失血太多,喝猛了,血就流得多。老伙夫正说着,前方山道口又响起猛烈枪声。
小兰抱着水壶,就想起那个老戏台。皖南有好多的祠堂,每座祠堂里,都有一个老戏台,小兰每次演出,都是在祠堂的戏台上。因为新四军的大部队,都是住在祠堂里,那些祠堂好大好大,天井里都能赛马呢,就是那些小祠堂,住一个团也是绰绰有余。小兰去老八团演出之前,队长就对她说:小兰,今晚你可得卖力地唱哦。
我哪次演出没有卖力啊?小兰看着队长说。
今晚得更卖力。队长说,部队要打仗了,演出结束,我们就要跟着老八团转移,我们得离开皖南。
听说要离开皖南,小兰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她倒不怕打仗,都当了两年兵了,她还没有上过战场,甚至连枪声也很少听见。演出队总是在后方行动,她渴望她的歌声能跟着枪炮声一起在战场上飞扬,可是她却舍不得离开皖南,皖南的老祠堂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温馨的气息,在里面时间呆长了,还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这种忧伤是怀旧情绪所滋生的。她更舍不得离开青弋江,青弋江的水碧蓝碧蓝的,一眼就能看到底,每天早晨,她都在江边练嗓子,练完后就捧起江水洗脸梳妆,随后再喝上几口,江水好甜好甜。离开皖南,就再也不能对着江水梳妆了。
可是听说要打仗,她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既是激动,还有点好奇,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毕竟她没有上过战场,就连枪也很少摸。部队武器短缺,演出队就是队长配了一支驳壳枪,整天别在腰带上,摸都不让小兰摸一下。不让用手摸,小兰就用眼睛摸。小兰的目光只要落到队长那富有女性曲线的腰肢上,就眼馋得要命。队长腰上扎着一条黄牛皮带,皮带上别着枪套,那支驳壳枪就插在枪套里,枪把的两侧,镶着红木片,看上去油光刷亮的。小兰在用眼睛摸枪的当口,就想像着自己的腰带上也别着这样一支驳壳枪,随后还会做出掏枪射击的动作,莫名其妙的举动,常常会引起女兵的一阵阵哄笑。
女兵们说,小兰是想枪想痴了,得了枪痴病了。
小兰说,枪痴就枪痴,只要不是花痴。女兵痴枪,有什么不好?
那场演出,小兰唱得很卖力。她在台上唱的时候,老伙夫就坐在戏台前,眼睛定定看着她。小兰只是拿眼在台下扫了一眼,就搞定了老伙夫。老伙夫双手抱膝,下巴颏就搁在膝盖上,眼睛瞪得老大。那刻,小兰真担心,老伙夫的眼球会突然蹦出来,飞上戏台。
小兰唱着,就将右手伸向腰际,做了一个掏枪的姿势。台下当官的当兵的都被小兰这个动作闹懵了,只有老伙夫心里明白,小兰心里这会儿在想什么。
演出前,队员们曾在祠堂里小憩,喝口水啊,散会步啊,吊吊嗓子啊什么的。说是小憩,其实是早被那帮爷们围住了,老八团全是爷们,而且都是单身汉,四十没说上媳妇的就有一个排,老伙夫算是排长,都四十出头了,别说是媳妇,就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拉过呢。来了一帮水灵灵的女兵,哪个不想献献殷勤?端个水啊,递条毛巾啊什么的,爷们个个都是手忙脚乱的,只有老伙夫远远地站着。
也许是自卑,都一把胡子了;也许是邋遢,浑身油腻腻的,胸前的棉袄黑乎乎的像块别刀布;也许是有太多的也许,老伙夫只是袖手站在一旁看热闹。
小兰却挤进扎了堆的爷们,走到老伙夫面前。老伙夫的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是临时发给他的。部队夜里就要开拔,饮事班没有枪,只有几把大刀,上级就发给老伙夫一支驳壳枪,并配发了五颗子弹。
小兰向老伙夫伸出手,她要摸摸枪。都快上战场了,可是小兰却没有摸过枪。
老伙夫拔下驳壳枪,双手递到小兰面前。老伙夫说:枪里有枪子,枪口不能朝着自己,也不能朝着旁人。
小兰接过枪,轻轻地握住。却不知将枪管朝向哪,祠堂里到处都是人。老伙夫将枪管抬起,指向天空,道:你不要扣扳机,子弹已经上膛了。
小兰点了点头。
小兰后来将军歌唱得壮怀激烈,是感谢老伙夫让她过了枪瘾。尽管她没有扣动扳机,但却完成了射击的所有准备动作,只是差最后一步。
演出结束,吃过夜宵,演出队就跟着老八团上路了。走到三更天,小兰就听见前方响起爆豆似的枪声,不是驳壳枪的响声,而是马克心重机枪。马克心重机枪响起来,像饿极了的老虎发出的吼叫,一声连着一声,听得人心里都直发毛。老八团已经进入八十一师埋伏圈。
枪声一响,演出队就乱套了,好多女兵都吓得惊叫起来,有的甚至用手蒙上了眼睛,只是跟着前头的脚步声奔跑。小兰没跑几步,突然脚下一歪,就摔倒在山道旁,她试着从地上爬起,可右腿怎么也不听话,刚立起,就摔倒了,只好将两只手和左腿撑着路面,整个人就像一个支着的三角架。这时候,她听到了老伙夫的说话声:小兰,你负伤了!
别瞎说,我好好的!小兰说话时,身子仍然像个支着的三角架。
小兰,你的右腿断了。老伙夫说到这里,一把将小兰右腿抱到怀里,从棉袄里子上撕下一块布条,缠扎起来。小兰仍然像个三角架支在那里,道:你放开我,我没有负伤,刚说完这句话,眼前就是一阵发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至于后来是怎么上的担架,老伙夫又是怎么将那件油迹斑斑的老棉袄撕成一根根布条条,像裹粽子似的一道道缠上右腿,她一概都不晓得。
小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老伙夫背上的大铁锅,锅底有几个枪眼,子弹是从侧面打过来的,只是将锅子打了个对穿。透过枪眼,小兰看到了老伙夫光光的后背,她闹不明白老伙做啥要光着脊梁,她当然不晓得老伙夫整整一冬上身就是穿件滑壳棉袄,老八团给养不足,有件棉袄穿着就算烧高香了。
小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过来她就睁开眼睛看着锅底的枪眼,枪眼对面的风景是那般的凄凉,老伙夫根根胁骨就像算盘棒似的排在背后,而脊梁上的算盘骨,更是历历可数。这道道风景,小兰是借着远处一闪一闪的炮火看见的。老伙夫腰朝前勾着,每走一步,就有一阵咯吱声朝小兰耳朵飘来。这肯定是他的老骨头在作响呢,小兰这么想的时候,就有点不忍心。其实,声音是来自老伙夫的脚下,小兰负伤后,天就开始下雪了,那夜的雪下得好猛,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不多会儿,山道上的积雪就没过了脚脖子,每一脚踩下去,积雪就会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可小兰却固执认为,这声音发自老伙夫的骨头,她甚至担心,老伙夫的脊梁会突然断裂,将她连同担架摔在山道上。
大哥哥,你放下我吧。小兰的话刚出口,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兰被老伙夫的吵闹声惊醒了:这哪叫突围,这是放羊啊……我们要听叶军长指挥!小兰听到这里,一个脚蹬高筒皮靴腰挎指挥军刀的将军就浮现在眼前。小兰只见过一次叶军长,是在陈家祠堂听军长作报告,当她们排着队走进天井,看见祠堂雕龙大柱上贴着一条大标语:拥护叶军长!标语是刚刷上去的,看着散发着墨香的标语小兰心里就想,叶挺是一军之长,难道还有不拥护叶军长的吗?这么想着,就觉着事情有点复杂。她是看着标语听完那场报告的,出了祠堂,小兰就打心里崇拜叶军长。那才是男人啊!整整一场报告竟没有个废字,不带稿子,出口成章。
小兰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四天后的夜里了。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头天夜里见过的那棵歪脖子老樟树,看着披着一身白雪的老树,小兰的心就彻底凉了。
大哥哥,你扔下我吧!小兰冲着老伙夫说:我不能拖累你们!
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块!老伙夫道:小兰,坚持!
我坚持不下去了。小兰说:我痛得实在受不了。
小兰,你唱支歌吧,唱了歌伤口就不痛了。老伙夫说,听了你的歌声,我们就有劲抬你了。
好的,我唱,我唱!小兰说着,就轻轻地哼起来:……光荣的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军旗……小兰的歌声盖过了漫天风雪呼啸。小兰唱着,悄悄将手伸向头顶方向。
大哥哥,我唱的歌好听吗?小兰问。
好听,你继续唱啊。老伙夫说。
前进!前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小兰唱到这里,歌声戛然而止。
老伙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过头,喊道:小兰——
小兰嘴角含着一丝灿烂的笑,那个微笑美丽得像盛开的幽兰。她的右手握着一支驳壳枪,枪管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趁着唱歌的当口,她伸手拔出了别在老伙夫腰间的手枪,在扣动扳机的那一瞬,她使出吃奶力气,唱完最后一句军歌。
第二年,在小兰牺牲的山道上,长出一片幽兰。春雨一浇,幽兰就发出阵阵清香,那种香味,如果你特意凑到花瓣前,是闻不到的,可是当你就在转身离开的一刹,就会朝你扑来,将你熏得如醉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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