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军
今年春季,我陪着父母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扫墓,听到了一个非常悲惨的事件。事件的主人公是我童年的好伙伴,她姓吴,名字叫厉害。
厉害于两年前的一个冬天被活活冻死,她的家人最终是在一个柴禾堆里找到她的。发现时,她整个人的大部分身体都被柴禾掩埋,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上去两只手准备把人拽出来时,她的两只脚却从脚腕处齐刷刷断掉了。整个人完全冻僵成了一个冰坨。一个健康的生命,一个5岁孩子的母亲,就这样在冰冷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她一点点儿被冻僵,当她的意识由清醒到模糊时,她的内心该有着怎样的挣扎,该是怎样的绝望啊。东北最低温度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寒冷,我在哈尔滨都感受过的,只要采取一些防寒措施,把人冻死也没那么容易。自然的冷固然是残酷的,但我想,杀死厉害的凶手真的是寒冷吗?
听人叙述的那一刻,我惊呆了。如果说我童年的岁月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厉害称得上是那画卷上最鲜艳的色彩……
小时候,家总是随着父亲工作的变动而多次搬迁,我大部分童年时光是在乡下的奶奶家度过的。现在回想起来,在野趣中成长的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其乐无穷,更像人的生活,能给你的一生带来悠长的回忆。
用母亲的话说,我小时候有两大特点,一是胆小,不会打架,与其他孩子发生武力冲突时,永远不敢抓起石块之类还击;二是固执,在哪儿受了委屈就站在哪儿哭,谁拽也拽不走。幸运的是我却很少挨欺负,因为我有个特别猛特别强的伙伴,她就是厉害。厉害与我同龄,是蒙古族,她小时候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张扁平的脸,三角眼,龅牙,个子不高,腿有点儿内八字,走路仰脸朝天。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的长相当然很遗憾。
她的父母可能也是祈望她在外边少受到不平待遇,连名字都取得含着威慑性。别人叫她名字的时候,前边通常会加一个傻字,但我觉得她并不是傻,只是有点儿莽撞,有点儿愣,爱打抱不平。
厉害身上最厉害的功夫就是石头溜得特准。那时候的乡下孩子没有任何玩具,记忆中他们总爱玩一种游戏,叫“打老爷”。就是把一些木板之类的目标竖在一二十米的前方,人拿小石块瞄准目标打,谁打倒的多就是英雄。这类活动首先女孩子参加的就少,但厉害每一次都抢着上,上了基本就能折桂,她的远距离命中率几乎是百发百中,其高超的技能简直不亚于梁山好汉没羽箭张青。经常有一些很霸道的男孩子不服气,会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会打起来。虽然远距离互殴是厉害的长项,好像奶奶家那个小村子里的大部分男孩子都被她击中过头部,打得头破血流过,他们家也因此要经常接待上门告状者的哭诉,医药费也是替人付过不少的。但近距离摔跤,厉害基本都是吃亏的。发生的次数多了,被动的厉害通常会采取两种战术,其一是她试图迅速制造出一段距离,拾土石块击之;其二是来不及制造距离,她就会立即张开大嘴,满口龅牙毕露,肆无忌惮地嚎哭。那哭声很特别,长时间的尖音并夹杂着含糊不清的骂声,比肢体的暴力更能达到暴力效果,往往会让施暴者先受到惊吓,然后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就凭这手绝活,许多男孩子都是谈厉害而色变,避而远之。
显然,厉害的长相和举手投足都更像一个男孩子,这跟我的性格截然相反。但她能够成为我的保护伞,功劳主要在于奶奶。奶奶说我就像林黛玉,最大的本事是哭,没人护着,老人家是不放心我出去玩的。这样,厉害就能经常从奶奶那里得到一点儿小恩小惠,一根黄瓜、几粒糖果、一把瓜子等都能使厉害在我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那时有一个外号被称为豁嘴杨的老光棍,他家住在离村子稍远的地方,周围全是庄稼地。每当到了夏天,豁嘴杨家就会不断地招贼光顾。原因是他家后院有三棵巨大的杏树,从小青杏长出那一天起,就会有大人或孩子不停地去骚扰他。现在想起来,一颗小青杏乃至一个成熟的杏真的是如何的美味吗?可以让那么多大人和孩子趋之若鹜,不厌其烦地去做这种不怎么光彩的事?其实,哪里是为了一口吃食,现在想起来,农村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那完全是人们的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
9岁那一年,我体会到了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当小偷的滋妹。在几个大孩子的精心策划下,我带着一种恐慌夹杂着兴奋的心情,与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一起向豁嘴杨家进发了。离作案场所二三十米处,就按着事先安排,每隔三五米,布控一个哨岗,其余的人全部翻墙而入,有的迅速往树顶爬去,小的弱的自然是拉开架势等在树底下,准备捡拾从树上扔下的果实。爬到树上的人刚要下手,就听见暴怒的骂声从豁嘴杨家的房子和杏树中间的那一片庄稼地里传来。天哪,狡猾的豁嘴杨原来早就埋伏在那里等着捉我们呢。
行动前我们是侦察过的,他家里绝对没人。我们都以为此次行动万无一失,若不成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会突然从外面闯回家,所以已经进行了充分的防范。他怎么会从那里冒出来呢!这一下可乱了套,场面从悄无声息一下变成了一片哭爹喊娘。我扔掉了手中的袋子,向墙头跑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这时,就感觉从树上跳下的一团黑影,几步蹿到近前,拼力地把我推上墙去,我们俩几乎是同时滚落到了墙外边。“危难”时刻救我的人当然是厉害。
其他的孩子这时也鸟兽状四散逃去。你不得不承认,农家孩子与自己赖以存活的庄稼有着特别的沟通,钻进庄稼地里的孩子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厉害本来也是要往地里钻的,可我因在平时跟他们进去过,每次身上都被划破不计其数的口子,所以此时便拼命顺着大路直通通往奶奶家跑。厉害拗不过我,只好陪着了。
豁嘴杨是一个愣头愣脑的人,要不怎么会打了一辈子光棍呢。他不去追那些“要犯”,却偏偏直通通追我们两个小不点儿,看来他智商也不会比我高多少,图个跑大路痛快。
汗流浃背跑回奶奶家,我们把大门带上,想用插棍别死。那时民风多好,家家夜不闭户,奶奶家的大门也年久不插了。我和厉害一人推着一扇门,牙关紧咬,两张小脸上爆满青筋,吃奶吃饭喝水的所有力气都使上了,两扇门连对都没对上!这时,豁嘴杨的骂声和脚步声却就在门外了。厉害拉起我撒丫子就往屋里跑。奶奶不在家,糟糕!我们俩像无头苍蝇似的想猫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可哪儿也一下藏不了两个人!只好故伎重演,又返回想把房门插上,可已经晚了。豁嘴杨一把推开房门,像拎小鸡似的,一手抓一个,把我们俩从门后捉了出来。
我早已经吓哭了,一边哭一边叫着“杨姥爷”饶命,我再也不去你家偷东西之类的话。厉害当然更不用说了,大嘴张得比平时大两到三倍不止,但只是单一地哭,也没捎上点儿什么求饶的话。反正不知何故,也许因为厉害的哭声本身就招打,也许是因为我不是那个村子土生土长的,豁嘴杨跟我讲了点儿客气,没冲我来,踹了厉害两脚加一拳。不知为什么,他打人时手脚不停地颤抖。他的手或脚每落在厉害身上一次,我的嗓子也会下意识地拐着大弯尖一下,光听声音会觉得我比被打者要痛得多。弄得豁嘴杨一愣一愣的,愤怒而奇怪地看着我。每当豁嘴杨看我的时候,厉害就会迅速闪到我面前来,用衣袖抹一把鼻涕眼泪,俩手叉着腰,仰脸怒视着他,那意思很明确:“不许动她!”我跟厉害的二重哭弄出的效果不亚于杀猪宰羊,振聋发聩,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奶奶跑步回来了……
厉害保护我的事例举不胜举,用大人们的话说,那何止是一般的偏袒呀,是心疼你……
厉害变成大姑娘的时候,从长相到心智,一点儿进步也没有,27岁才出嫁,在农村,她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据说,她的父母挖地三尺才在一个山沟沟里帮她找到一个他们认为放心的人。可是,厉害结婚两三年不生育,婆婆家开始虐待她,家庭暴力是家常便饭。人家是一家人群起而攻之,厉害小时候的勇猛已荡然无存。后来好不容易生了孩子,又是女孩。她被虐待的程度更加升级。最初她挨打还可以往家里跑;她的父母去世后,两个已成家的弟弟已不欢迎甚至不允许她进门……
知道厉害的事情以后,无法言说我内心的痛楚。回老家时,我曾作了万分努力,想让那里的人带我去一趟厉害的家,看看她的女儿,可是所有的人都阻止我去。他们说,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山高路陡,连自行车都骑不进去,步行一天能到就不错了……
厉害,我们好不容易长大了,我好不容易回到给我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我多想见见你这个童年的好伙伴呀!真想再跟你玩一次“打老爷”游戏,因为这个,你可没少惹麻烦。我现在不理解当时的自己,你跟那些不讲理的孩子厮打在一起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冲上去帮助你,每次我都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找大人。今天,也许我可以帮你一下的时候,你却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无影无踪!而且消失得那么惨。我多想告诉你,厉害,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爱哭了,我长大的过程也很辛苦,一路流着汗。你、豁嘴杨和那个村庄里的许多人,都有着最朴实的心灵,解决矛盾总是用最直接的方法,比如挥拳头。这与生活在工业地带的人们可大有不同,他们大多习惯或追求把真正的意图或拳头掖在心里。
真想告诉你,厉害,现在,如果一定要哭的话,我通常也不会让眼泪流在脸上……
都说上帝待人是公平的,可是,长相、智能等等一切谋生的最基本条件,厉害哪一样都不具备呀,父母又早早过世。公平何在呢?
在返程的车上,我的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流下来,怎么忍也忍不住,我无法自抑。那眼泪擦干了又流下来……泪水湿痛着我整个的回忆,湿痛着我的五脏六腑……
责任编辑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