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起骏
藏羚羊从朦胧的远古走来,在万古亘荒的雪域大地上,显出了一串串蹄印,似吉祥的花朵,似美好预言,似神秘的召示……
藏羚羊的家庭·爱情和团队精神
在雪域高原子民众多的动物王国中,藏羚羊的“家庭”观念最强,爱情游戏最为奇特,团队精神最为突出。藏羚羊生活在海拔4000─6000米的高寒地带,平时以二三十只为一群。每群有一只雄健的公羚为“户长”。这“户长”的责任心极强,对它的家族管护甚严,一日之中,到哪里去吃草,哪里去饮水,如何躲避危险,都由“户长”领头操心。其它羚羊都十分遵守家规,决不随意跑出家族的生活圈。因为每一只藏羚羊好像都心领神会,脱离了团队就意味着死亡。
藏羚羊的爱情游戏十分奇特,每年的初冬是藏羚羊们谈情说爱的季节。此时雄羚食欲大减,日渐消瘦,但精神如虎,看来“高天厚地,堪叹古今情不尽”岂止于人类!
此时的雄羚把那美丽的双角举得高高的,在家族的周围来回巡视。一旦有其它雄羚想充当“第三者”的角色,则一场为情而决斗的大戏是免不了的。在胜者的地位确定后,就等着享受爱情的果实。藏羚羊的爱情游戏有别于其它动物。不是女士在前面跑呀跑个不停,男士在后面追呀追个没完。而是发情的雌羚依依不舍地围着雄羚转。此时雄羚顾盼自雄,目空四海。因为身后总有一群情感专一的雌羚在伺奉着它。但当雄羚以屁股对准某一雌羚,并以蹄击地,发出一种特别的鸣叫声时,就表示云散高唐,缘份已尽。得到暗示的雌羚便即刻离去。那神态也是蛮矜持和得体的。交配一结束,雄羚的体重又得以恢复,准备承担更为重大的使命。
每年的夏天,是藏羚羊的产羔季节。此时的藏羚羊便合成大群,有时可达数千只之多。它们按既定路线迁徙,在无垠的雪原上,在蓝天白云下,时快时慢地游动。其势如大河滔滔,云卷云舒。此时,无论遇到多大的风雪暴雨,都不能阻挡藏羚羊前进的步伐。此时,各路的“户长”们便精诚合作,即便是曾经决斗过的,也都摈弃前嫌,共同组成了群体的忠诚卫护线。为母羚群探路、站岗、放哨,直至把母羚群安全的护送到产羔地。
藏羚的产羔地十分隐秘,产羔过程也十分神秘。人们难得一见。但是我的老朋友,昆仑山中有名的藏族猎人瓦布洛,在1960年曾经见过藏羚产羔的过程。他说,那情景简直像天上下大雨一样,一夜之间,无数活蹦乱跳的小藏羚羊羔儿就来到了世间。
产羔结束后,藏羚又按原路踏上归途。这时雄羚们的责任就更大了,特别是羚群渡过湍急的河流时,雄羚们表现得更加英勇非凡。瓦布洛说,羚群过河时场面惊险。有时上游下了暴雨,河水猛涨。雄羚们在母幼羚群的下方处,自然组成了一道警戒线,不停地发出一阵阵表示鼓励的鸣叫声,保护羚群安全过河。如有幼羔被急流冲出大群,就会有一只雄羚冲上去,就近用双角托起来,尽力护送过河,或者传递到另一只雄羚的双角之中,这可是一场生死接力赛。瓦布洛给这些在波涛中作生死较量的雄羚们以这样的评价:“啊啦啦,那些公羚羊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飞翔的精灵·特殊的能量转换·大野的舞者
藏羚羊终年生活在青藏高原腹地的生命禁区——藏北高原广袤无垠的羌塘地区,种群最为庞大,鼎盛时期曾有十几万只之众,在极为严酷的环境中生生不息,它们一定有着人类尚未解读之谜。
首先,藏羚羊是高原生物圈中真正的飞毛腿。我们已经习惯了从电视片中认知非洲猎豹为动物世界的短跑名将。其实不然,猎豹以80公里的时速追逐猎物时,只能坚持三分钟。而藏羚羊可以同样的速度奔跑20分钟。须知,藏羚生活的地域氧气只有海平面的60%。如果你有幸在旷野之中观看群羚奔跑,那气势简直如万箭齐发,狂飚掠地,惊心动魂。你会觉得,这是一群飞腾如风,转瞬即逝的精灵。敢问苍天,为何赋予藏羚羊以如此的速度?
藏羚羊是高原特殊的生态链中重要一环。藏族学者三材曾亲历了藏羚羊与高原其它生物们交往中特殊而神奇的一幕:产羔后的藏羚群开始踏上归程时,就会有成千上万只毛腿沙鸡尾随其后,时起时落,如一片片珍珠色的浮云,在荒原上飘乎不定,蔚为壮观。它们欢快的鸣叫声,响彻天宇。原来此时的母羚,其乳房膨胀得如一只大铃铛,不时从中喷出多余的乳汁,立即与沙土混为颗粒,沙鸡们争先恐后地吃这些高档的奶制品,为自己生儿育女打基础。而沙鸡们随后拉出的粪便,又成为荒原上野牦牛、白唇鹿的上佳食品。高原动物王国中的子民们,就这样地进行着能量的相互转换和再利用。这是高原特殊的生态环境,决定了它们必需形成一个“节约型”的社会。
藏羚羊还有集体性舞蹈的行为。这虽未见于文字报道,但确为我和同伴们有幸目睹。1984年初夏,我随都兰县委书记宽太加同志因公入藏。车行至五道梁,顺便进入了可可西里。在一处尚未融化的雪原上,发现有三十多只藏羚羊拉成一个大圆圈,在明媚的阳光中,由一只雄羚带头“起舞”。先小跳三步,再高高跃起,然后变成小跳三步。后面的藏羚羊都跟着这样跳。最叫人惊奇得是那雄羚跳了几圈之后,突然转身向反方向跳。“舞步”虽然简单,但步伐整齐,动感极强,刚健舒展,轻盈灵动。蓝天白云为舞台背景,温煦的春风为它们伴奏。如此免费观赏“藏羚羊大野之舞”,平生就此一回。其时藏羚的交配期已过,为何有如此的动物行为,又是一个待解之迷。
吉祥的征物·女神的财富·千年的谶言
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族、蒙族同胞,对藏羚羊的崇敬和宝爱与生俱来,源远流长。是他们最早发现了藏羚羊的种种神奇、灵性和美德。是他们与藏羚羊世世代代和睦相处,把自己的生存和命运与藏羚羊密切相连。在藏区有很多关于藏羚羊的故事、传说和歌谣。现以形成于七世纪的吐蕃卜辞为例。在敦煌藏文献中,有一种特别的卷类。即吐蕃占卜辞文书。此书以动物形象和自然景物堪问人世的吉凶。凡有藏羚羊出现的卦,均为大吉大利的上上签。现将藏学家王尧、陈践二位先生翻译的第21·3-3-1卦摘之如下:“啊!藏北上部地方,有着七只羚羊,盗贼休有妄想,那是女神财富。此乃美女邦协来之卦:问家人与寿数,人之财运不衰,畜之福泽不败。幸福、长寿、神佑。办事成。病人愈。求王事,许准。问子息,有。娶亲,成。行商,盈利。问出行人,即归。此卦问何事皆大吉。”这一大吉大利的卦辞几乎覆盖了人生有关幸福美满的各个方面,而这一切又与主司吉凶的女神和藏羚羊紧密相连。这使我们不得不佩服生活在雪域高原上的先民们的智慧和远见。
独角神兽·王母戴胜·喇嘛法帽
藏羚羊是高原动物王国中的健美者。特别是雄羚的那一对长角,足有60厘米长,质地坚实如铁,似两把有环棱的黑色宝剑。但藏族同胞在很久以来就叫藏羚羊为“独角兽”。世界著名的探险家,俄国人普尔热瓦尔斯基在他的专著《荒野的召唤》一书中写到:“蒙古人和唐古特人(藏人)认为,藏羚羊是神圣的动物,他们从不猎杀藏羚羊,更不吃它的肉。……蒙古人常常根据藏羚角上的纹路来算命,或预测某事是否顺利。此外,蒙藏人还相信,如果用藏羚角制成鞭杆,用来赶马,马儿不易疲劳。在所有的北方蒙古人当中都传说藏羚羊只有一只角,直直地长在额头中间。离西藏越近,在甘肃和青海,当地人说,一只角的羚羊中有一两只吧。最后到了柴达木,熟习藏羚羊的蒙古人又说在西藏西南可能有这种动物。”对此,我心存疑问久矣。1958年始,我就请教过多名猎人。明明是两支角,为何叫“独角兽”?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藏羚羊是神兽,是祖先流传下来的叫法。又说,藏羚羊的两根角长得一模一样,从侧面看,两根角合二为一角。这也是藏羚被称“独角兽” 的一个原因。此后,我见到了生物学家杜庆的江源生活调查报告,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编著的《西北的珍禽异兽》一书,都称藏羚羊为“独角兽”或“一角兽”。
藏族同胞说:按先祖流传下来的说法,这“独角兽”行为和善,见不得争斗。当草原上其它兽类,为争偶夺食而相斗时,它就会跑来用长角隔开争斗的双方,直至散去。还说古时候,昆仑山下有三兄弟,为争家产斗得难分难解。这时,有一只“独角兽”跑来调解。左说右说,兄弟三人各不相让,眼看就要刀兵相见。这时“独角兽”便说:“你们三人都说自己的本事最大,应得最多的一份家产。那好吧,我有一件事,你们谁能做好,全部家财就归他。”说话之间,“独角兽”一点头,草地上就冒出发一个光溜溜的圆石头。“独角兽”说:“谁能在这个石头上把锅支起来,财产就归他。”三兄弟都拿出吃奶的力气,谁都没做成。“独角兽”又一点头,第二块光溜溜的圆石头又冒出来,弟兄三个都抢着支锅。支起了三次,风一吹又翻过了。当第三块光溜溜的圆石头冒出来时,兄弟三人都把锅稳稳当当地支起来了。“独角兽”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三人一条心,天下黄土变成金。”说完“独角兽”化为一缕清风,融入了万重雪山。兄弟三人如梦方醒,和好如初。至今在雪域高原的草地上,到处能见到牧人们留下的“三石一顶锅”的灶。而在昆仑山的中端,雪河之侧,有三座铁青色的山峰,鼎足而立,十分醒目。藏族叫它“尕拉松”,即三石头峰,据说,这就是当初“独角兽”点化三兄弟时的那三个光溜溜的圆石头。
我对这个古老的传说非常感兴趣,因为我觉得从中可以看到华夏各民族文化融合的痕迹。这也是华夏各族的法律从神判走向人判的折射。中国古代的汉文典籍中,也有独角兽,其名叫“獬廌”。而“獬廌决讼”的典故,其源头恐怕就是藏族同胞的先祖羌民对藏羚羊即“独角兽”的图腾崇拜。
汉代大学者王充著《论衡》中说:“獬廌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斯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皋陶为舜的司法大臣,说明独角兽断狱的传说已非常久远了。而且,这个古代的独角兽獬廌与现代的独角兽即藏羚羊联系十分密切。汉代史籍《异物志》中记载,春秋时期,与羌人毗邻的楚国国君捕获到一只“獬廌”,即独角兽也就是藏羚羊。并依照“獬廌”的形象,制作了一顶帽子,以证明自己有“獬廌”断狱的神力。其后历代延用,执法人员都戴“獬廌冠”。现代法字,也是由古代廌字演变而成,即廌字左边加上水字,以取水性均平之意。
据陈荣先生考证,“万民皆服”的西王母,头上戴的正是“獬廌冠”。因为其形状有点像戴胜鸟,故名戴胜,实际更像一支巨大的美丽的羊角。远古时期,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羌人,其崇拜的图腾就是羊。所以于省声先生指出:“因为羌人有戴羊角的风俗,造字者遂取以为象。”即今日的羌字。也就是戴羊角的人。但是这个羊角应该是藏羚羊的角。很可能是远古的羌人,早就发现了藏羚羊种种神奇的动物行为,加以美化和神化,于是便有了西王母的戴胜,传至楚国为“獬廌冠”。而直到现在,藏族喇嘛的法帽——夏末,其形状如一巨大的独角。与古书中记载的獬廌冠极为相似。
上述证据链如能成立,则证明了藏羚羊从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一路走来,神采焕然、步入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