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秋
不管是否同以色列建交,中国都坚决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民族解放事业。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支持巴勒斯坦方面的所有主张和做法。同巴以双方都有接触,同时同双方都能对话,这样有利于实现“劝和”的目的。
以色列高官争着访华
《南风窗》:请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外交经历,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外交生涯里,您印象最深刻的事件和感受是什么?
王昌义:我1960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有20多年在从事与中东有关的工作,十几年在新闻司。我当大使是从阿盟成员国吉布提开始的,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多,之后又在叙利亚担任大使3年。同外交部后,我先是担任西亚北非司司长,后来当外交部长助理,也是负责西亚北非这一块。1996年起我出任驻以色列大使,一干就是5年。去年我退休,之前是第九、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印象最深刻的事说起来太长,我就说点其它有意思的吧。
1991年10月马德里中东和会召开,阿拉伯主要国家和以色列参会。当时,中国与以色列建交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我外交部向以色列副外长内塔尼亚胡发出邀请,请他访华介绍和会有关情况,然后,杨福昌副外长访问以色列。不料以方回复说,副外长已调离,不能赴华;我方再邀请以外交部总司长哈达斯时,对方又说总司长公务繁忙,不能脱身。不过,以外交部也提出替代方案:请中国副外长杨福昌先行访问以色列,如果中方邀请以色列外长利维本人访华,他会尽快成行。
对于以方左推右推、不痛快的表现,我在联系此事时一开始很纳闷,后来听以方驻华办事处主任讲,他们政府内部利维和总理沙米尔都想争夺对华建交的政治资本,都想在这个问题上“抢头功”。就在利维通过外交部同中方联系时,沙米尔背着利维指派国防部长秘密访华,向中国总理李鹏转达了愿同中国发展关系的口信。利维从媒体得到这个消息后,很恼火。不过,最后还是他到北京签署建交公报。
再有,1996年以总统魏茨曼向我提出要访华,我将信息报回国内后,国内邀请他1997年来访。不巧新总理内塔尼亚胡1997年也提出,其任内首次出访亚洲,想把中国作为第一站,请中方尽快安排。我方考虑到以总统、总理接踵访华,行程过于频密,于是请内塔尼亚胡1998年来访,结果由于自身原因,魏茨曼总统1997年没来成,我方便安排内塔尼亚胡1998年上半年访华。总统府官员还希望我们先安排总统统访华,我们不便再变更,于是魏茨曼推迟到1999年再访华。
前面是总理、外长争着同中国建交,后面是总理、总统争着访华。这一方面说明中同和犹太人的友谊基础很深,从宋朝犹太人与汉人和谐相处,到二战期间上海接纳2万多名犹太难民,犹太人对中国抱有感激、感恩的心态。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中国的影响和地位已经大大增强,当时以色列在国际上还比较孤立,其领导人为了维护执政地位,改善政权形象,需要接近中国,同中国发展关系。
从“一边倒”到平衡对待巴以
《南风窗》:中国和以色列1950年就开始筹划建交谈判,为什么到1992年才正式建交?
王昌义:以色列在中东是第一个承认中周的国家,在世界是第六。当时双方相互承认,有过多次接触,打算谈判建交,当时主要是通过双方驻缅甸使馆进行接触。周恩来总理在1954年人大报告中提到双方建立正常关系的事宜正在接触中。
但是,以政府内部有分歧。外长、后来一度出任总理的夏里特主张更多考虑美国的态度。朝鲜战争爆发后,以色列追随美国。朝鲜战争结束后,夏里特批示外交部“不能迅速”同中国建交。因此,当以色列驻缅甸公使哈科恩1955年初访华时,没有被授权同中方谈判建交问题,只签了贸易关系协议书。就这样,以方迫于美国的压力,错过了一次同中国建交的机会。
1955年万隆会议以后,中国在中东地区的重点转向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解放事业,中国同一批阿拉伯国家先后建交,中阿关系已经打开局面。以后,以阿之间发生几次战争,双方关系极为恶化。中国站在阿拉伯和巴勒斯坦人民一边,同以色列越来越拉开距离。“文革”期间,中国由于极左思潮的干扰,中以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东地区和中国国内都发生重大变化。中东地区,除了埃及率先同以色列媾和外,要求和平解决阿以争端的呼声越来越高。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召开的中东问题和平会议,标志着谈判解决争端的主流趋势迅速发展。阿拉伯国家愿意同以色列坐在一起谈判,也希望中国介入中东和平进程。它们对中以关系的发展也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中以双方也都有需要进一步发展相互关系,这对地区的和平与稳定也有利。在这个背景下,中以终于在1992年正式建交。
《南风窗》:早年中国在中东和平进程中无条件支持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建立外交关系后,中国会否处于两边不讨好的境地?在巴以问题上,中国的恰当立场应该是什么?
王昌义:中国一开始就坚决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民族解放事业,从多方面向巴人民事业提供支援。中国这个立场是一贯的,不管是否同以色列建交,中国都坚持自己的原则立场。自然,这并不是说,中国支持巴勒斯坦方面的所有主张和做法。比如,中国曾经不赞成有的巴勒斯坦组织提出搞暗杀、劫机的做法。上世纪60年代初,我在叙利亚使馆工作时,就曾听说“把以色列赶到大海里去”的口号,对此我们是不赞成的。我们一直承认以色列的存在。
中国由于坚持自己的原则立场,阿拉伯国家对中以建交普遍表示理解。我们认为,同对立双方都有接触,能够直接听到双方的声音,便于更全面、准确地了解和判断情况,同时同双方都能对话,便于阐明自己立场,做双方工作。这样有利于实现“劝和”的目的。
事情往往有两面,对双方做工作,要“劝和”,很难同时满足双方的所有要求,自身的立场就要平衡一些。自然,这是有原则的平衡,而不是无原则的迁就。简单地说,我们在巴以问题上的立场就是:领土换和平,谈判解决争端,实现两国共处。
《南风窗》:怎么看待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内部的腐败问题?在巴以冲突问题上,巴勒斯坦人是完全的受害者吗?
王昌义:这是巴民族权力机构在自身建设问题上面临的重大挑战之一,不能妥善解决,将影响其执政能力和地位。过去若干年,哈马斯组织的影响不断扩大,原因之一就是利用巴民族权力机构存在的问题。
在巴以冲突问题上,以色列至今还占领巴领土,军警不时镇压巴人的反抗,造成巴方大量人员伤亡和重大经济损失。以方负有主要责任。另一方面,我认为一些巴组织在以境内实施自杀式袭击也不可取,因为它往往伤及无辜,这包括以色列民众,甚至还有其他外国人。
美国以反恐谋霸,中国以反霸图强
《南风窗》:您如何看待
伊拉克战争?美国主导的伊拉克战后重建能取得成功吗?
王昌义:简单地说,这是美国以反恐为名、实际谋霸而发动的一场战争,完全违反联合国宪章和国际关系准则,受到绝大多数国家的反对。
伊拉克战后重建涉及安全、政治和经济这几个方面。目前看来,困难重重,进展缓慢,且曲折反复。根本问题是,美国入侵后,伊拉克有几大矛盾在发展,主要是:占领与反占领之间,库尔德人与逊尼派、什叶派之间,教派内部,以及政府内部,政府与反政府武装之间。它们相互交织,互动式发展,影响了重建的方方面面,这些矛盾和斗争将延续很长时间。
就说美国撤军吧,奥巴马政府上台后,要加速撤出。但不管撤军的规模和进度如何,它为了保住在伊拉克的利益,最终很难全部撤出,总要以这样那样的名义留下一部分“坐镇”。占领与反占领的斗争就会存在,安全形势就不容乐观。美国还要把伊拉克改造为“中东民主典范”,搞多党制、三权分立,如果结出果实,也很可能是“怪胎”。
《南风窗》:9·11恐怖袭击的嫌犯多数来自中东,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是什么?美国想通过在中东推行“民主路线图”的做法来消除恐怖主义,这是可行的吗?
王昌义:中东国家之间的经济状况很不一样,社会财富分配不公,两极分化厉害,将近一半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失业人口比例很大,这使主张推翻世俗社会、重新分配财富的原教旨主义极端势力不断扩大影响和势力,是恐怖活动得以滋生和发展的社会根源。外因方面,中东历来是大国争夺的重要场所,美国等西方国家对阿拉伯国家实行不公正待遇,包括干涉内政,掠夺石油财富,特别是长期偏袒以色列。许多人认为祸害都是西方霸权主义造成的,从而走上以恐怖活动反抗的道路。
虽然从某个阶段看,中东的恐怖活动多一些,但不应将恐怖主义同特定地区、特定宗教挂钩。中东地区有,其它地区也有。伊斯兰教有,基督教也有。佛教讲究“慈悲为怀”,西藏的一些藏独分子不也搞恐怖活动吗!
美国企图通过“民主路线图”来消除恐怖主义,完全行不通。道理也简单: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是多方面的,包括西方执行的错误政策,“民主改造”计划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再则,西方民主不能移植于中东,因为社会经济条件、历史发展阶段和文化的差异很大。民主改革应由内部开始,要符合本国国情和价值观,外力不能强加。还有,如果照搬两方模式,有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伊朗在巴列维国王时期,搞全盘“西化”,引起群众反感,国王政权被伊斯兰革命推翻了。不仅如此,移植的结果可能更激化恐怖活动。这几年伊拉克的局势已充分说明这一点。
《南风窗》:有美国学者认为,中国在中东既缺乏强烈的历史联系,又没有长期的战略利益,中国在中东的方向只不过是“获得资源和石油,而不是任何政治或战略利益”,您同意这种说法吗?
王昌义:中东有22个阿拉伯同家,2亿多人口,是世界热点、矛盾和冲突最集中的地区,也是大国博弈的平台。中东国家反霸反强权意识强烈,在许多国际问题上与中国看法一致,是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重要支持力量。说中国在中东只图资源和石油,是没有看到中东的独特之处和在中国外交版图上的重要地位。
概括来说,中国同中东国家发展关系是全方位的:政治上平等互信,经济上互利共赢,文化上交流互鉴,国际事务中合作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