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平 郭 肖
美国著名小说理论大师亨利·詹姆斯曾表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有他的伦理核心”(詹姆斯 55)。那么福克纳创作《喧哗与骚动》的伦理核心是什么呢?福克纳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基督徒家庭,他深受基督教义的影响。在基督教伦理中,“爱”的伦理思想在其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福克纳曾说基督教的传说是每一个基督教徒,特别是像他那样的南方乡下小孩的背景的一部分,因此,对福克纳而言,他的伦理核心就是基督教爱的伦理。基督教伦理对福克纳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那么他笔下的人物是否也践行了基督教伦理所倡导的“爱”这一伦理呢?因此,本文将关注的目光投向《喧哗与骚动》中的康普生家人和仆人迪尔西,从“爱”的层面来审视福克纳是如何运用基督教伦理这个工具来阐释南方旧家族的解体,从而完成了他“对人和人类命运的根本看法”的(肖明翰 127)。
一.康普生家族:“爱”的缺失与生存的绝望
在一个家庭中,妻子和母亲本应是爱的源泉,但康普生夫人却是一个冷漠、虚伪、自私、自怜的女人,永不休止地哀叹和抱怨,对丈夫和孩子毫无体贴、关心和爱。她公然说,除了杰生,其他孩子“都不是我的亲骨肉……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118)”1。她对班吉不仅没有一点温情,反而为他感到羞耻,并认为他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3)”。她总是觉得昆丁和凯蒂“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288)”。而昆丁自杀则是为了“嘲弄我,伤我的心(328)”。她告诉丈夫,班吉“是对我所犯的罪孽够沉重的惩罚了,他来讨债是因为我自卑自贱地嫁给了一个自以为高我一等的男人(204)”。显而易见,不论是作为妻子还是母亲,她都是失职的。她的爱只指向自身而与孩子们绝缘。
在一个家庭中,如果母爱缺失了,父爱就显得异常重要。作为一家之主的康普生先生能否用他的慈爱来温暖他的孩子们呢?从小说中我们了解到康普生先生一方面性格软弱,另一方面又是家中的至高权威;一方面才智甚高,另一方面又一事无成。生活和性格中的这种极大反差使他悲观厌世,陷入虚无主义,最后在酗酒中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康普生先生和康普生夫人一样,不仅没有给予孩子们关爱,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没有帮助孩子们建立其直面现实生活的勇气和信念,没有给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所需要的正确精神指导;同时也没有做到“爱己”,即面对困难坚强不屈,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好的榜样。相反,前者自暴自弃,看破红尘,后者则整日怨天尤人。
由于父母的失职所造成的家庭爱的缺失,康普生家的三个儿子都呈现出病态的特征。昆丁爱的是家族过去的荣誉,而不是他的姐弟。他视凯蒂的贞操如生命,因为他爱的是凯蒂的贞操代表的门第和荣誉,而不是凯蒂这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没有爱的能力,他“最爱的还是死亡,他只爱死亡,一面爱,一面在期待死亡”①(345)。昆丁最终选择自杀结束了人生。班吉的智力水平停留在幼儿时期。由于先天条件限制,他不能爱自己,更不能给予别人爱。杰生自私冷酷缺乏信义,无法与任何人建立一种正常的人际关系。康普生夫妇及他们的三个儿子虽性格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缺乏人性的交流,没有对别人的关爱,哪怕是至亲的家人。
凯蒂是康普生家族唯一具有爱心、关心他人的人,她对班吉特别的关爱体现了她的美好人性。她的悲剧在于她没有爱己,没有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是被动地接受命运。尽管凯蒂喜欢她的初恋情人达尔顿·艾密司,但她没能解释误会因而失去了爱情。失去爱情之后,她自暴自弃,依靠变卖色相来抚养她的女儿小昆丁。最终沦为纳粹将军的情妇。
没有爱的家庭环境最终不可避免地导致康普生家族的“生存的失望”,从而陷入空虚和虚伪的境地。昆丁跳河自杀了;杰生没有了信义;凯蒂最后完全堕落了;班吉不仅被阉割而且被送进了疯人院;康普生先生死于酒精中毒,就这样,这个出过“州长和将军”、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败落并消亡了。从前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基督教伦理“爱”的缺席与康普生的家庭悲剧有着直接的联系。也正如蒂里希指出的那样:“生命是现实性中的存在,而爱是生命的推动力量。……若没有推动每一件存在着的事物趋向另一件存在着事物的爱,存在就是不现实的,在人对于爱的体验中,生命的本性才变得明显(蒂里希 308)。”
二.迪尔西:爱的在场与生存的希望
如果说康普生家因爱的缺失而导致的家庭悲剧为小说奠定的忧伤的基调,迪尔西的存在则为这部悲剧涂上了温暖的亮色。迪尔西30年如一日地照顾康普生家的所有成员,用她的坚强和无私的爱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傻子班吉过生日的时候,她自己出钱给他买生日蛋糕,对他的照顾充满耐心和慈爱。当凯蒂因失贞被家庭抛弃时,她没有鄙视凯蒂,反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对凯蒂的私生女小昆丁,她更像一个慈祥的祖母关心呵护着她,最大限度地降低杰生对她的伤害。在小昆丁受到杰生打骂的时候,她挺身而出保护小昆丁。迪尔西是个佣人、黑人,然而她正直、勇敢,能保持自尊。她不是斯托妇人笔下“汤姆叔叔”这类没有尊严的善良的黑人,对于杰生的横暴,其他人都得忍气吞声,而迪尔西却敢当面责骂杰生不该对外甥那么无情。当凯蒂渴望见见自己的亲骨肉小昆丁时,杰生硬是百般阻挠。面对此情景,迪尔西不畏强暴,挺身而出设法让她们母女相见。她反问杰生:“我倒要问,让可怜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不对!”面对杰生的恶毒谩骂,她斥责杰生说:“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你也是个冷酷之人。我感谢上帝,因为我比你有心肝,虽说那是黑人的心肝”(224)。尽管她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却没有自暴自弃和变得自私,却以一颗基督似的爱之心支撑着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有一次迪尔西女儿弗洛尼劝她不要带班吉上黑人教堂,免得别人议论。迪尔西的回答体现了基督教爱的伦理的真谛。迪尔西说:“我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没出息的穷白人。就是这种人。他们认为他不够资格上白人的教堂,又认为黑人教堂不够格,不配让他去”(306)。面对女儿的顾虑,迪尔西又说:“你叫他们来当面跟我说,告诉他们仁慈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机灵还是愚鲁呢”(306)。这些质朴的话语是对基督教教义的最好的理解和阐释,她将其融入了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之中。“在整幅阴郁的画卷中,只有她是一个亮点;在整幢坟墓般冰冷冷的宅子里,只有她的厨房是温暖的;在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只有她是一根稳固的柱石”(李文俊2004:5) 。
在这部小说中,迪尔西的爱是最感动读者的,也是福克纳所颂扬的,体现了福克纳爱的伦理,即爱己与爱他人完美结合在一起。她身上所透露的尊严和无限的忠诚和慈爱与阴冷的康普生家庭构成了强烈的对照,更彰显出基督教伦理“爱”的弥足珍贵。她的爱德和基督的是相通的。她是人类毅力、生命和希望的象征。
小说的书名取自莎士比亚著名悲剧《麦克白》中的一段有关人生的虚无主义的台词:“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莎士比亚:386—387)。康普生家族总体的命运与结局符合这一悲观主义的调子,但福克纳并非悲观主义者,他对人类前途抱有坚定的信念,特别是以迪尔西为代表的人物身上所体现出的人性之美和道德力量。为这个悲剧故事增添了鲜明的乐观主义色彩。迪尔西身上体现的基督教伦理的核心——“爱”的那种合理的超越性、普世性和利他性无疑为人情倾向淡薄冷漠的社会的希望之光。
《喧哗与骚动》在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南方传统社会解体的图画的同时,传达了人类社会一个永恒的主题: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关心和爱护。他特别希望重塑家庭感情的温暖,兄弟姐妹之间的友爱,父母对孩子的慈爱。正如《喧哗与骚动》的译者李文俊先生在其译作的序言中所写:“福克纳也是要以基督的庄严与神圣使康普生家的子孙显得更加委琐,而他们的自私、得不到爱、受挫、失败、互相仇视,也说明了‘现代人违反了基督死前对门徒所作的‘要你们彼此相爱的教导”(李文俊2004:9)。康普生家族由于“爱”的缺失而导致的生的绝望与迪尔西身上爱的在场所引发的人类对生存的美好希望形成强烈的对比,而福克纳的伦理思想也得到了深刻的体现:那就是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奖时所说的一段话“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类是不朽的,并非因为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荣誉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李文俊1980:254)。
注解:
1本文所引的《喧嚣与骚动》译文选自福克纳:《喧嚣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文中引用时只注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郭海平,武汉工业学院外语系副教授;郭肖,教师,现居湖北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