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茜雪”

朱　冰

刘广定先生《化学家谈红学》一文中谈到“‘茜雪有关的问题”,对照了不同版本,认为“茜雪”可能是“茜云”之抄写错误,提出“究是‘茜雪还是‘茜云呢?”就实际情况而言,“茜云”才是正确的。盖雪无茜色,给丫环取名亦应合乎事理也。

我不赞同刘广定先生的这个意见。现将我的看法提出来,与刘先生商榷。

刘广定先生文中列举的各种抄本与茜雪有关的段落,第七回,除庚辰本和杨藏本外,其他各抄本均为“茜雪”;第四十七回,杨本作“茜云”,其他各本均为“茜雪”;第十八回,庚辰本、蒙府本、己卯本为“苗云”;有正本、戚宁本为“素云”。甲戌本本回有关茜雪内容刘广定先生文中未列。查甲戌本第七回:“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的,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甲戌本也做茜雪。

以上刘广定先生所列举的版本情况和茜雪取名的探讨,在本文作者看来是两个问题:

一个是第七回“茜雪”还是“茜雲”的问题;一是第十八回的“素云”还是“苗云”的问题。

先探讨第一个问题,“茜雪”还是“茜云”。

甲戌、己卯、庚辰这三个旧抄本中,庚辰本作“茜雲”,甲戌和己卯本作“茜雪”,己卯本还特将“茜云”之“雲”字在旁边用朱笔改为“雪”字。虽然这三个本子是公认较早的旧抄本,但异文不限于这一处,因此,从版本比较和研究无法解决“茜雪”还是“茜云”的问题。刘广定先生认为“就实际情况而言,‘茜云才是正确的。盖雪无茜色,给丫环取名亦应合乎事理也”。刘先生此处所说的事理,我想即先生所说之“科学方法”。

但此处之“事理”似有再深究的必要。这深究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从“茜”字出发解释“茜雪”为什么更合乎事理;二是《红楼梦》书中,曹雪芹为丫环命名所寓之文思。

一、“茜雪”命名之事理

雪无茜色,当然是对的。但这里“茜雪”之“雪”,本文作者认为不指雨雪之雪,当为花雪之雪。

茜草古又称“蒨草”、“茹藘”、“茅蒐”,是中国古代使用最早的植物染料之一。《史记·货殖列传》:“千亩栀茜,此其人与千户侯等。”《诗经·郑风》:“东门之墠,茹藘在阪”;“缟衣茹藘”。茜素为媒染染料,在不同媒染剂和工艺条件下可染出多种暖色系色谱,也可与其他植物染料拼染。茜草是草本科植物,根茎含丰富色素,丛生,花细小繁茂,白色,因此茜草花开放时有如一片白雪。而曹雪芹先生为丫环取名为“茜雪”,正是“合乎事理”的,不仅合乎茜草的植物特性之事理,也合乎曹雪芹出身织造世家、熟悉染织技艺的事理。《红楼梦》里关于服饰、织物、配色、编织的内容非常丰富,无须赘言。曹雪芹的另一部工艺技术著作《废艺斋集稿》中有关染色工艺的文字,不仅非常内行,亦且很有创见;不仅涉及染色和配色,甚至对色与光的科学原理都进行了探讨〔1〕。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自号楝亭,著有《楝亭诗钞》,江宁织造府曾有曹寅手植的楝树,旁有楝亭。《考工记》:“以楝为灰,渥淳其帛。实诸泽器,淫之以蜃。”楝叶灰弱碱性,至少秦汉之际,中国古代已经用来作练丝的碱剂。曹寅饱学多才,熟读经史,《考工记》的有关内容应该不陌生。他从康熙二十三至康熙五十一年,在苏州、江宁织造任上共二十余年,当然是熟知染织工艺技术的。曹寅对楝树的喜爱,除了楝树树冠高大、树型秀丽、花香淡雅,是很好的遮阴避雨之乔木等特性外,还应该因为楝灰在丝绸染织上的特殊功用。而曹雪芹的创作受到包括染织工艺在内的家传之学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楝亭诗钞》卷二“紫雪冥濛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句中,“紫雪”即楝花,苦楝花为淡紫色,以“紫雪”形容楝花,可与“茜雪”一词参看。《红楼梦》中有多处对《楝亭诗钞》内容的化用,如《诗钞》中的“瓶菊”、“插瓶菊夜供有感”等,可与《红楼梦》中菊花诗参看。但曹雪芹对《诗钞》内容是化用而绝非照搬,无论立意还是语言均为再创作。这说明曹雪芹是极善于学习继承前人的成就而为己所用的,包括工艺技术的继承和创新。《南鹞北鸢考工志》董邦达序:“观其名,是书之为《南鹞北鸢考工志》也。不曰谱而曰志,曰考工,是则不欲攘他人之功,其自谦抑也,可谓至矣。”敦敏《瓶湖懋斋记盛》:“神迷机轴之巧,思魅格致之奥。”这“格致之奥”就是科学原理,包括茜草的染色性能。

二、“茜雪”命名之文思

曹雪芹为《红楼梦》中人物取名,常常将生活经验加以艺术加工,其中不仅包含着曹雪芹了解的事理,更寄寓着曹雪芹的文思。“茜雪”之命名,从茜草的植物特性出发,取茜草花开色白如雪之意,更歌颂了女性之美如花似雪。这样的命名新奇而不落俗套。红楼四春的大丫环命名中含有琴、棋、书、画四字,这是读者都知道的。前人说,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但雪芹将其拆开,前面冠以一个动词,分别为四春的四个大丫环命名,且都与四春雅好之艺相合,这样的手法新奇之甚。元春的丫环名抱琴,是否寓意元春嫁入宫闱,琴瑟相谐?迎春的丫环名司棋,书中第七回写迎春与探春“在窗下围棋”;探春是诗人,大丫环名侍书很贴切;惜春擅画,她的大丫环名入画,也契合。

四春的丫环命名暗寓琴棋书画。而由茜雪命名之事理推及开来,我发现,怡红院四个大丫环的命名,竟暗寓风花雪月。晴雯的判词有“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句,霁月,光风霁月是也,寓风字;花者,有花袭人;雪者,有茜雪;月者,有麝月。合起来正是风花雪月,形容怡红院主人贾宝玉的性格气质和在大观园里的生活情形,再恰当不过。因此,茜雪之命名应更合乎事理。

如前所述,曹雪芹为丫环命名,常与其主人的性情爱好甚至身世命运相关。

素云是李纨的大丫环。李纨的命名,也大有深意。纨是一种古老的丝织物,平纹,无色。汉时已有“冰纨”之织物名。《说文》;“纨,素也。”段注:“素者,白致缯也。纨即素也。”宋徽宗赵佶题《碧桃蝶雀图》诗:“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曹寅《楝亭诗钞五月十一日集西堂限韵》:“十年披素纨,相顾半老丑。”因此,李纨的丫环名素云,主仆一体,更合乎事理。

此外,李纨的妹妹名李纹、李绮。明张瀚《松窗梦话》:“……罗、绮、绢、紵,而三吴为最。”罗绮绢紵为明清时苏州织造特色织物之一。其中寓意,也很值得深究和玩味。

注释:

〔1〕朱冰:《“废艺斋集稿”中的科技史料》,《中国科技史料》199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