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暮冬,我上了雪后的崂山。
从哨所直线下山,無路可行。我与哨长扶石踏雪,当来到一个向阳处的山坳里时,我俩俨然成了雪人。
此处有平畴半亩许,东西两边山崖下,古松奇槐相见,北面是一片竹林。竹丛旁有暗泉流动,像木琴一样敲打出丁冬丁冬的乐音。沉甸甸的积雪,缀满竹的枯枝黄叶,把亭亭玉立的竹竿压弯。整片竹丛竟像一群周身缟素的云鹤,交颈而眠。
这时,我猛然发现,向阳的竹林边,竟有柔草如茵,毛茸茸,青翠翠,密匝匝,在这银色世界里,织出了一小片绿毯。
哨长在这绿毯边沿旁的一巨石前面,正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扒着雪层,并唤我过去观看。当我走至巨石下面,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片美艳的小花。我也快速而细心地用双手扒着雪层,但见小花一株株、一簇簇,攒攒挤挤,比肩争头。这些小花仅比米粒稍大,白的,紫的,蓝的,红的,黄的,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看到如此众多的小生命,坚忍不拔而又蓬蓬勃勃地活在这雪地里,我的眼睛顿时被染得灿烂起来。我惊异地看着这些小生命,它们也仿佛睁着深情的眼睛凝望着我……
这些米粒般大小的生命,像是在告喻我:希冀、渴望、追恋、向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质。即使天冷了地冷了宇宙的一切都冷了,它们也会顽强地举起美的萌芽,决不肯把生命的篷帆轻易降落。
这些美的萌芽,是春的启明星,它们正在呼唤着春蕊的艳丽,春树的繁茂,春蚕的吐丝……
又是很多年前,去北疆早春的大森林,虽然萧索且寂寞,但它却赠我以深邃和幽远;雪国的大洁白虽然凝滞而单调,但它却深埋了一切龌龊,使我远离了远方的喧嚣和骚动,雪国的大洁白以诗意般的沉默赐我以诗意般的思索。
一日下午,我和友人在莽莽安睡着的一片杉林里漫游。蓦地,有几点蓝色的彩光在雪地里闪动,一下跃入我的眼帘,燃亮了我的双瞳,我趋前蹲下细瞧,竟是几朵蓝色的小花。
这蓝色的小生命,由纤纤的细茎挑着,那吹弹得破的花萼,显得那样稚嫩和孱弱。此时,我的惊讶之状,绝不亚于在崂山中的那次寻找。
几朵蓝色的小花,使我的心灵受到巨大的震撼。这雪国中的蓝色小生命,纤细里充满着坚韧,孱弱里蕴藏着刚强,微小里含纳着博大;这小小的生命里,也浸透着星的璀璨,月的妩媚,日的明丽。它们以小小的蓝色火焰与巨大的寒流搏击,它们以小小的火热的心律终于鼓破了厚厚的冰窖,它们就是这漫漫雪国里的精灵!
友人告诉我:这蓝色的小花名叫“白头翁”。
人们惯常吟诵刺破青天的大树,喜爱聆听它们博大生命的浩歌;人们也惯常喜爱咏唱那报春的腊梅,好像只有它才是唯一的傲雪斗霜的花魁。但浩歌是一种境界,寂寞也是一种境界。浩歌是夏的宣言与旗帜,寂寞则是春的预报和序曲。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对憧憬着春天却不能轰轰烈烈、大红大紫的众多的小花小草们,谁也没有权力去有意无意地践踏它们。
(选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