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苏
四月里,广州有比别地方早来的梅雨。在旧城区的一些马路上,路旁有着一棵又一棵大叶榕,树干墨湿,树冠光秃了几天,可只消一夜,庞大的树冠上就轻盈地遍绽着叶骨朵,颜色极淡的,娇柔得如同蜡做似的叶骨朵。在灰亮的天光里,路边这样一树一树绽满嫩芽的安静的灿烂,虽然人们并不吃惊,总也有了种春的情怀。
俞慢吞吞地往公交车站上走,到了那儿边上站住,正站在一棵大叶榕下。
近了傍晚,天上若有若无地飘拂着丝丝细雨,他只顾瞧着手机,忽然关了,就拿手机朝胸口的衬衫上揩了揩雨。他还不到三十岁,剃了很短的平头,身体略微有些发胖,幸好身量高,拉开看,整体上仍算个“型男”。他穿着黑西裤、浅色衬衫,像公司职员的穿着,人也唇红肤白,气质却含着年轻的脱略和急躁,他去看站牌,单肩背的一只扁扁的黑皮包,背带过长,他走路又有些甩手踢脚,皮包便不停地在身侧晃悠。看了站牌,他把眼镜摘下,用衣角胡乱地拭着。他和女朋友刚闹了分手,以前吵嘴,都是他先讨饶,这次他硬着嘴说了“分就分”的狠话。在潮湿的春季里,人似乎容易情绪不佳。
戴上眼镜,他茫然地看了一眼街面,人们习惯了春天里的毛毛雨,没几个愿意打伞的。
一辆辆公交车来了,这时候都挤得像人肉罐头,他没有动弹,似乎并不想回家,转身无情无绪地走到站牌后的超市门口,买了一包烟,当场撕了口,抽一根出来粘到唇中。
这两天十分闷热,街上人都穿着短夏装。
天忽然怪异地一暗,凉浸浸的一股大风迎头刮来,一个手里提着菜夹着晚报的女人,忽然小跑起来,回头催促身后的小孩子:“行快两步啦,要落大雨喽。”
远天果然铺开一阵闷闷的雷鸣,几颗大雨点先来报个警,隔了几秒,平空里“刷”地一声,千军万马便奔泄了下来,竟是场暴雨。躲避不及的人,惊叫着乱窜,有伞的慌忙掏出来撑开,很快便知道保不住鞋子裤子,便也四处找地方避雨。
站牌后那超市的门口便聚满了人。超市不太大,门口站着等雨的人,大多翘首等车,并不想进去逛,空荡荡的店堂里播着流行歌曲,有一个干瘪的老头,带一顶白帆布软帽,穿粉红衬衫和灰马甲,腰间皮带上吊了一大串钥匙,背手捏一只塑料袋慢吞吞地走着。从他身后走上来一对早恋的中学生,穿着宽大的拉链运动校服,他们走到一处货架前停下,那女生从货架上拿下一瓶吉列剃须水,开盖闻了闻。
“嗯,我钟意这个味道,你闻下。”她把瓶口凑到男生的鼻子底下。
男生闻了闻,女生悄声说:“听人说多剃剃,胡须会变硬的。”男生腼腆地笑起来,女生又凑到他耳根说了些什么,把一只手挡着嘴,那男生不知道是觉得了痒,还是听着好笑,一个劲地缩着脖子笑。
他们走过那个老头时,他正站在放避孕套的架子前,戴上了老花眼镜,拿着一盒盒避孕套看着,看了会儿,不以为然地一一放回去,他摘了老花镜,也走到剃须架那儿,拿出一瓶剃须水开了盖子闻着,动着鼻尖,闻了又闻,犹豫着,再戴上老花眼镜,翻转瓶身看上面的字。
老头对面的货架上,高高地堆着一包包卫生巾,梁琼走到那儿抽了一包看着。她一头到耳根处的短发,末梢微微弯曲,穿着细高跟凉鞋、深蓝浮暗花的西裙,小西装脱了挽在手臂上,只穿着篷纱袖的白色开领衫,看上去她大约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但现在流行说,猜女人的年龄,要在外表上再加五岁。
梁琼是加拿大国民,十年前通过技术移民去的那儿,她还有个妹妹,家里因为只是一般的中等家庭,在国外念书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比较刻苦,毕业后她在当地工作了几年,一等坐够了“移民监”,拿到国籍便回了国。这时候广州也发展成了一个大都市,好工作不见得好找,最后她还是在加拿大领事馆里谋了份职,也出于交税上有实惠的考虑。
隔了十年回国来,同学问她,广州不比外面差了吧?她只淡淡地说,人的素质还差得远。
她曾到一家大健身房开卡,用英语填了登记表格交给接待小姐,对方要她改用中文填,她掏出护照朝她扬扬,那接待小姐听她明明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被她的炫耀有些激怒,坚持要她重填,她于是转而用英语和对方交涉。后来管事的经理出来调解,她硬是破了回例。
她个性确实有些厉害,却也还不能够算女强人,只是要强。不过她家里也说她厉害,当初一转了出国的念头,既不指望家里出钱,便也不和家里商量,自行把才买的房子卖了做担保金,一副主意已定、众人莫劝的模样。她母亲当面就埋怨她:“你这么厉害,看将来哪个男人敢要你。”
不幸这话真有些印证,上个礼拜天,她刚过了三十八岁生日,仍是小姑独处。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打电话来邀她一块去同学聚会,她硬是推了。听说现在都流行领着孩子去,也有不少从国外回来的,更不只一个孩子,她不凑这种热闹。
过了这么些年,一群同学里只像是她还没有任何的变化,唯一的好处就是连外貌也没怎么变。她一向省吃俭用,唯独在保养方面舍得花钱,她买昂贵的护肤品,每天早睡早起,坚持运动。她母亲托人给她相亲时,总有些羞愧地说人都快四十了,及至见了面,介绍人和男方便都对她年轻的外表有些出乎意料。
说到相亲,男方年龄太大些的,她确实还不甘心,各方面相当的又不多,阴盛阳衰,多是别人不入她的眼,当然,有时她不得不承认,以她的岁数,也可能不入别人的眼。凡此种种,照流行的话说,不是挑,只是缘分还没到,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其实是有些以貌取人的。回广州后,相亲也不知道有过多少回了,一晃又是三四年,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雨,越下越大了,粗粗地倾斜着,像下成了一把巨刷,刷刷地把一切市声街语都覆盖住。
加大的雨声吸引着俞 快步走到超市门口,朝水帘外张望了一轮,他那支烟还衔在唇中没点,那使得他的表情有了点吊儿郎当的味道。街上一片白烟茫茫的,一辆辆汽车无声地来往着,不知道是否大雨造成了堵塞,公交车现在隔得久了才来一趟,并且一来就是一串,人们顶着包、打着半开的雨伞,勇敢地冲进雨里去。
这时候打出租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下班高峰加下大雨,他看了看表想。
超市门口临时拼出一张台子,堆着一堆没人理会的雨伞。刚才拥挤的人群因为来过几辆车,走掉了大半。一边店檐下,站着两个回不去工地的民工,都戴着黄色安全帽,卷着裤腿,拖着桔黄色的塑料拖鞋,嘴里叼着报纸边搓的烟卷,他们不断地讲话,不时“呕”地应一声,像是四川人。两对中学生情侣,贴着另一边店檐下的橱窗站着,其中便有刚才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一对,大雨改变了世界的面貌,然而少男少女们总有着他们自己的世界。
“那个傻子,叫他买龙的啦,期期都异想天开,猪年都过了,硬还要博什么‘扮猪吃老虎,该他死!”一个打扮得有些妖娆的女人,靠在入口的墙边,边笑边大声地打着手机,以为人家听不懂她说的是买六合彩,地下的。这女人看上去也有把年纪了,却穿一条黑蕾丝纱的灯笼连衣裙,裙裾上绣着闪闪的珠片,是时下少女们兴的娃娃装。她耳朵上吊两只大银环,腰子脸,腻腻地涂了层粉,纹着蓝眼线的眼睛东滑西瞟地,边说话边将右手夹的一支烟吸一口,掉转头去朝外边吹。“叫两份饭,老规矩,”那女人说着瞟了一眼身边的中年男人,他刚打完个呵欠,十分无聊地望着外边的大雨。那女人朝电话里说:“得,开局十三幺,今晚你庄家话事……”合上手机,她和那男人附耳说了句话,两人有些诡秘地商量着什么。过了会儿,雨势似乎慢了点,他们双双走到摆伞的地方,草草挑了两把,到收银台付了款便迫不及待地挨进雨里去。
入口的一条通道上,几个纸箱上堆砌起了一座洗发水的小塔,一个女促销员站在旁边,正向几个等雨的顾客起劲推销着,但人们多是看看又放回去,心思还在等车上。这时那个戴帆布软帽的老头慢吞吞地逛到了那儿,促销员便拿起一瓶洗发水向他推销着。
俞往回走,背包撞了老人一下,他回头来快速地敬了个礼:“不好意思。”那老头木然而久久地盯着他的背影。
一对母子走进超市,将湿淋淋的长柄雨伞搁进门口的塑料桶里,那母亲穿着拖鞋和花睡裙,师奶年纪,水桶体形,很快地走进里面抓了一瓶生抽和两支啤酒出来,她的同样肥硕的七八岁儿子紧跟着她,怀里抱着一大筒可乐,一路拖着哭腔地央求着什么,那师奶板着脸走到收银台,回头恶声骂道:“买什么买,不买!你再吵,信不信我柄你!”她作势举起手里的生抽瓶子。
梁琼有些好笑地瞄了他们一眼,眼角一晃,冷不丁发现有个男人正盯着她看。
俞下意识地盯着梁琼的时候,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打发今晚:家里和租的房子,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他故意的,免得他和女朋友被老妈打扰,可今晚,刚闹了分手,他既不想回家听老妈嗦,又不想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发呆。去哪儿呢?他几乎要嚼起嘴里的烟来。
梁琼那半有些奇怪半有些回避的神情,终于使他醒悟到自己正盯着她看。但他莫名其妙地朝她笑了一下。他这一笑,梁琼心里却一抖,赶紧把脸掉过去。
俞走过她,她后方地上有只废纸篓,他将嘴里的烟拽下来丢进去,手伸进背包外层,掏出一管薄荷糖来丢一粒进嘴,没多久,便“嘎嘎”地嚼起来。
梁琼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领事馆的保罗,她小声而礼貌地和他聊着,她知道那保罗绝对是个绅士,但在编理由婉拒他的晚餐邀请时,仍有些心慌。她在国外生活了这么些年,对白人仍有种戒隔,而且,像保罗那样有一大把灰胡子的白人,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她稍稍有些脸红地打完电话,把手机放进包里,眼角察觉到刚才那个男人,似乎在偷偷地打量着她。
俞对梁琼那一口流利的英语十分惊讶,他悄悄地上下扫视了她几眼,见她一头短发微微遮住半边脸,在灯光下那短发亮闪闪的,透着一圈麻棕色,他正猜想着什么,她抬手将这一侧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一只白皙的耳朵,耳垂上伶仃镶一枚红晶耳缀。
俞感到自己像被发现了,他略一尴尬,忙转身去对了身后的架子,那儿堆着许多婴儿纸尿裤,可他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的眼珠子在镜片后转了几下,脑子里却显然还在全神贯注地开着小差。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人与孩童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分离,却也因此招女孩们喜欢。
梁琼在看到俞窘迫地把眼神移开她之后,便立刻觉得他不是个坏人,看起来该有三十来岁了吧,外表还不错,也许也是单身,大都市里总有些运道不济的剩男剩女,刚才那若有所思的一笑,难道是情不自禁……
“是你掉的东西吗?”她忽然被耳旁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俞正从地上捡起一只折叠着的信封,她认一认,正是自己装报销票据的那只,想是刚才从外套口袋里掏手机,顺带掉了出来的,她伸手接过去说:“哦,是我的。”
她有些恍惚的表情,使俞有了点胆量,他贸然问了句:“你从国外回来的吧,刚才听见你英语说得那么好。”梁琼很快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哇!厉害,一听就不同,起先还以为你是外国人呢,真的,你讲的是标准美语。”
撒谎。梁琼心里笑了一下,面上便也笑问:“你听得出啊?”
“那当然,美语比英语容易听,你知道,我们在公司里做的人,平常也要接触鬼佬的,一听就听出来了,不过有些鬼佬的母语并不是英语,不见得比中国人好到哪去,反而香港人多是讲正宗英语。”
梁琼搭讪着点点头,把手里的信封摊开了看看,又折上,那信封角上印着一行“加拿大驻广州总领事馆”的中英文。
俞瞟了一眼说:“刚从加拿大回来?”
梁琼低头说:“不是。”
“在那儿做事吧?”
真的想这样结识她?她依旧笑了笑,没作声。
俞抬手扶扶眼镜自语般说:“难怪英语说得这么好。”
他以为她不太愿意和陌生人说话,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忽然觉得该收口以避讨嫌。他还没有过被女孩子讨嫌的经历。他掏出手机来佯装看看,然后放到耳朵上,转身似乎要走开。这一边架子的中下层,摆着些瓷碗瓷碟和玻璃花瓶,梁琼忽然伸手拦了他一下说:“哎,你的包小心。”
他着慌地“哦”了一声,赶紧按住背包,嘴里嘟囔着:“好彩好彩。”
看得出很紧张。梁琼心里又笑了笑,这时她猜他三十四五岁,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不愿意把他猜得太年轻。她看出他有些误会她,便接上他刚才的话说:“我的英语已经比在加拿大时退步多了,语言就是这样,有环境跟没环境大不同。”
俞愣了一下,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他其实早觉得在这样一个等雨的沉闷场合中,和人聊聊天是不错的。
“那是那是。”他赶快地回答。“你回来几年了?”
“五年了。”
俞问:“广州变化大吧?”
梁琼说:“当然,和我走时是不能比的。”
俞说:“现在我们国家的沿海城市恐怕也不比外面差多少,差的还是人的素质,你说呢?”
他望着梁琼微笑,她很附和地点点头说:“是。”
他这时觉得自己该说些有水平的话,好显示他是有素质的人,他说:“像我们公司的那些鬼佬,挑来拣去的,总还是要请香港人来当头头,我看他们对大陆人仍有种习惯性的偏见,其实我们现在在世界上很牛啊,西方不都在讲中国威胁论嘛,怎么说中国现在经济上比他们国家强嘛,所以原来我也打算出国去的,可现在看看,前途未必就比在国内发展好,你说呢?”
她想到了自己,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已经考过了‘雅思,家里也给我备好了留学的钱,但那点钱是不够用的,我想好了先去打工,我有个叔叔在悉尼。”
她说:“哦,你想去澳大利亚。”
他点一下头,继续说:“我会开车,我叔叔在悉尼开出租车,他认识车行的人,可以介绍我去开车,一个星期挣近1000澳币,比刷盘子挣得多多了,那边大学反正是学分修够了就让你毕业,我最多晚些时候毕业,头一年先把学费赚够。”
梁琼笑笑说:“哟,你早都计划好了嘛。”
他听出她带着些调侃的意味,忙有些自嘲地笑道:“是啊是啊,我这个人就是比较紧张,凡事总喜欢先做计划,那时我以为我走定了的,谁知……”他忽然大大地摇起头来。
梁琼说了声“怎么?”好奇地望向他。
他脸上露出种无可奈何的笑容:“我爸爸突然查出生了脑瘤,当时我的出国手续全都办妥了,可我哪还有心思出国啊,还好,开刀之后,摘出来的瘤子是良性的,但自从这件事后,我就再没想过出国这事。”
梁琼有些遗憾地说:“哦,看来你很孝顺。”
他点点头说:“是,这个我承认,从小那些亲戚们也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是独子,父母养我这么大不容易,而且我们中国人最怕的是‘子欲养,亲不待,是吧,其实我出去也是想以后混得好点,将来能把他们接过去享福,现在我觉得,其实呆在他们身边,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
和男人不同,女人天生就能同时做好几样事,譬如走神。俞说话的时候,梁琼趁空便想一句:思想比外表成熟……孝子是懂感情的……脾气应该不坏……懂得取舍……侧面很有轮廓……
俞 忽然越过货架朝外面看了一眼说:“雨像是停了。”
他这才像想起什么,从包里摸出一只扁扁的名片盒,打开抽了一张递她说:“不好意思,聊了半天,竟都没有自我介绍。”
梁琼也赶忙朝包里掏自己的名片。
然后,他们一同走到了超市门口,外面的雨果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到了人行道上,他看了看天,有些踌躇着朝她问了句:“哎,要不冒昧的话,一块吃个晚饭怎样,你家里有事吗?”
她略微含羞地轻摇摇头,心想:虽然鲁莽,勇气倒是可嘉的。他马上又说:“我也没事,独立大队长。”
Bingle!她猜对了。
恰好他手机响,似乎是他的同事之类,他和电话里的人开了几句玩笑话,之后,他转了头真诚地抱歉说:“哎呀,你看我,真不好意思,忘了今晚和人早约了的,多尴尬,本想请你吃饭的。”她笑说:“这有什么,你忙你的。”他望了她两眼,又踌躇着问:“那,明晚上行吗?”
她有些矜持地回道:“或者这样吧,明晚我给你电话?”
他望着她高兴地点点头,转而便问她坐什么车,梁琼指指街角拐弯那儿说:“我去搭地铁。”他立刻说:“那我也坐地铁算了,这会儿坐车还是太挤。”她看他神色有些慌忙,像是不放心她就这样走掉了。
她心里再一笑,她曾经在一本解析情感的书上看到过:男女相处,双方在对方面前是否感到自然松弛非常重要。她在心里快速地感觉了一下自己,她很放松,毕竟比他大,将来……也许是要带领着他的。
他们经过一家卖坚果的小店,门口放着一台粉碎机,有人在将核桃肉、黑芝麻和冰糖粉碎了掺和在一起,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家里自己用酒瓶子碾,忽就想买两斤回去哄她开心。她母亲一定会出乎意料,平时她看起来太独立,独立到有些自私的地步。可也许她受他孝顺的感染,愿意从现在就开始改变自己?
……
她知道她今后可以变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只要她愿意。她试探地朝他指指那小店,说:“我买点东西,你先走吧,别耽误了你的约会。”
他果然说:“没事,我等等你好了。”
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些不相信这一切了,还没问问他到底多大。
不过在国外,夫妻倒大的倒是大有人在,她在心里宽慰了自己一句:大不了,结了婚,再一同出国去……她暗暗地嘲笑了自己一句。
她喜滋滋地等着前面人付款,他就跟在她身后,给她一种高大的依靠感。像是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边等她,他手指边飞快地摁着手机键。她在秤着核桃肉时,他在她身后忽然说:“哎,他们真是,拼命地催,那我还是先走一步吧。”她忙回头说:“哦,好的,你快去吧。”
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地低问一句:“那明天有空一块吃饭哦?”她羞赧得竟不敢回头,因为感到他的声音就俯在她耳畔,令她心里溢出一种异样的欣喜感,她忍不住调皮地掩嘴一笑。
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肩膀,也有些调皮地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她这才稍稍回头,朝他笑着摆了摆手。他走开两步,又朝她说:“一定记得给我电话啊。”她回头朝他粲然而笑,再挥了挥手。回过神来,她忽然注意到他一直没有称呼她“梁小姐”。也许是为以后考虑?他不是个凡事都喜欢预先做计划的人吗?情侣间当然需要更亲密的称呼,她的心几乎要在胸腔里雀跃了。
梁琼心情舒畅地朝地铁站走,风中仍有着不易觉察的雨丝,冷不丁顽皮地叮她一口,更感到脸上热热的。漫了水的马路成了乌亮的镜面,把红绿灯、车灯和霓虹灯映得清清透透,一切都变得有些奇异。
她走过一家寿司店,门口一群戴围裙的男伙计站着“啪啪”地朝她鼓着巴掌;市场门口的水果档,有人举着铜锤般的榴莲吆喝着。庆贺胜利?路边的店铺里又放起了歌曲;汽车轧着马路的积水噗噗而过。街市上的声音又纷杂起来,带着种欢快的节奏。
改变,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这奇妙的夜晚,奇妙的雨。
快到地铁站时,她忽然发现他还站在入口处,耳朵上听着电话,来回地踱着步,眼睛不时地瞄着前方,像在等着谁。
在等她?到底放不下心,怪不得说男人都是孩子……她偷偷满意地一笑,选了一个他看不见的角度低头走过去。
俞站在那儿正给女朋友打电话,这一场大雨过后,他的气也全消了,和以往一样,他冲着电话里讨饶地说:“出来吃饭和你赔罪吧,老婆大人,别恼了,什么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梁琼的脸突然有些发僵,想也没想地,她转身便朝来的方向走回去。
什么玩意!幸好没上这毛孩子的当,早该看穿的,现在的独生子有几个孝顺父母的,戏倒编排得不错,明天!等着!她觉得身体有些发起抖来。
但是,根本就没有明天了……
梁琼在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迎面一阵微风,她瞥见街对角那株参天老榕树在风里冉冉地摇晃,叶缝里透出几眼苍幽的远天。
雨过天晴了,这讨厌的春天。
榕树下的报摊贩子正在收档,一个戴斗笠卖艺的孩子,靠在树下吹起了笛子,笛声透过一只扩音器漫在洇湿的街面上,是那首《忘情水》,吹得磕磕碰碰的。
时间晚了,梁琼掏出手机,想和家里说一声,刚要打开,又塞了回去,反正回去总有饭吃的,留着这点牵挂陪伴吧。
笛声远了,她又走回到刚才的超市门口,公交车站台上已没有了人。她稍稍站了站,朝超市里望一眼,正好一个店员跑出来,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叫:“靓女,找你的钱……”那女人转过身来,绝不年轻了。
笑话!现在这种流行语,简直不尊重人,大婶也被叫作“靓女”!她猛地触想到什么,有些心酸地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地向前走。她身后,那个戴帆布软帽的老头,这时候也从超市里出来,慢吞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
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这湿漉漉的城市,它依旧散发着孤独的气味。
算了,她安慰着自己,是她自己失了心,这年纪了,仍如少女般天真的心,丢了也好……
梁琼走过一溜开始营业的酒吧,霓虹灯勾勒出酒吧前卫的外型,幽暗的吧间里,次第地传出各种砰砰的贝司声,像这城市捉摸不定的脉搏,充满着男男女女的夜,又开始了它有些堕落的繁华。
空气中又夹杂着各种气味,路边饭馆里的油烟味,车辆排出的废气味,垃圾筒的腐臭味。她撑起精神,边走边想:这里仍是脏,加拿大的空气要好得多……
责任编辑 刘志敏